东厂观察笔记——她与灯
时间:2021-07-05 09:49:45

  “不若你先避开这一回,我再去张家与姜氏讲一讲……”
  “你就不必露面了,那边见到你,能有什么好听的话,好好守着母亲吧。”
  他说完,又看转向杨婉,“还有你,你就给我好好在这儿跪着,哪儿也别想去。”
  杨婉硬是没领他这份“情”。
  “我跪着也是烦扰祖宗,外面的声音并不会消停。”
  萧雯生怕杨伦的气又被杨婉顶出来,忙对杨婉道:“婉儿,你就安心听你哥哥的话,他会护好你的。”
  杨婉撇开萧雯,将手摁在膝盖上,撑起上半身,抬起头看着杨伦的眼睛,“哥哥心里应该明白,这件事情其实不是杨张两家要闹出来的,而是外面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翻出来的,我们两家,彼此都是笑话,要想有好一点的姿态,就只有逼另一方服软。我们服软退婚,就是我自认婚前失贞于人。张家服软迎娶我,就是他们家自取其辱,不管怎么样,横竖外面都很热闹,都有一箩筐的歹话说,所以这个风头,根本就不是用来躲的。”
  她看似是在说她自己的事,但看事的眼光却不是从自身切入的,甚至没有仅仅圄于杨家之内。
  杨伦错愕。
  萧雯更是觉得不可思议。
  杨婉趁这个机会起来坐下,膝盖一下子血流通畅,酸爽地她差点哭出来,她低下头,也不顾杨伦在场,挽起自己的裤腿,“这便是折磨自家人来平你自己的气。我知道哥哥气我不懂事,若是哥哥果真能气顺,我受着到也没什么,可哥哥在我面前发了火,不也还是要在外面为难嘛,那我这样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说着就要伸手去揉。
  萧雯看着那乌青的膝盖头儿,也跟着心疼,忙掰住她的手,“婉儿别揉。”
  杨婉抽开手,“嫂嫂也别管我,这就要靠自虐来麻木,不然我一会儿怎么站得起来。”
  她说完吸了一口,闭上眼睛,狠狠地朝自己的膝盖上按了一把,果然血通麻解,“神清气爽”,却看得萧雯连牙都咬了起来。
  “嘶……我的天,那个银儿,拉我一把。”
  “这……”
  银儿下意识地朝杨伦看去。
  杨伦无解于她话声中那份从来没有见识过的冷静和勇气,不禁问道:“你什么时候想到这些的。”
  杨婉看银儿胆怯,也不指望她,自己挣扎着站起来,拍了拍膝尘,站直身走到杨伦面前,她身量比杨伦要低得多,但也不妨她硬是要盯住了杨伦的眼睛才肯开口。
  “这几日不一直关在这里想吗,我还想了脱身的法子,也想好了我自己的退路,要能救得了我自己,也要让张洛没脸与我们杨家过不去。”
  杨伦听了这句话,忽笑起来,抬起手臂指着杨婉的额头的,“你轻狂什么?你现在还有什么退路,若是张洛退了这门亲,那我就得把你放着养一辈子,你竟然还想着救你自己,我……”
  “你又没有办法,就不肯听我说完吗?”
  你……行。”
  杨伦气得憋闷,随手拖了一张垫子,用力怼到脚边,盘腿坐下,“我就听你说完。”
  杨婉看着他坐定,缓和了下语气,“好,既然哥哥愿意听我说,我便先问哥嫂一事,你们信我还是处子之身吗?”
  杨伦听到“处子”两个字,立即梗起了脖子,萧雯竟也不好开口。
  “你们答就是了。”
  她抱着手臂,虽是在谈论自己的身体,声音却干凛凛的。
  这种女性对身体的意识差别是隔了时代的,杨伦和萧雯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
  杨伦忍无可忍,只能训斥她:“谁让你这样胡言乱语的,这是你该说出口的话吗?即便是我和嫂嫂信你,外面的人怎么想?你还说自己想明白了,我看你连你这回在吃什么亏都不知道!”
  “外头人怎么想那都是虚的,传言之所以是传言,是因为他们说得再真,也拿不到实底子,邓瑛没有受刑之前,的确是三司定罪的谋反之人,但受刑之后就不一样了,他如今是司礼监的人,这个主意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何怡贤给三司衙门出的,陛下也点过头,所以不论是出于什么目的,何怡贤都不愿意宫外面的脏水泼到内廷去。况且,如今太和殿重建工程工期紧迫,工部的那些人,也不想让这种事情去分邓瑛的心。”
  杨伦反问,“这又如何?”
  “哥哥还想不清楚吗?”
  杨婉偏头,“因为邓瑛,张洛也不敢向我发难。”
  说着声音忽然压重,“逼我承认我失贞,也就是置邓瑛于死地,张洛是锦衣卫的人,太和殿建不成,皇帝不舒坦对他没有好处。我敢去见他,我赌他也不会对我怎么样,不管他如今怎么稳得住,如何对待兄长,内心无非是希望我们主动退婚,以免牵扯到我们家在宫里的娘娘,让他的大主子为难。”
  杨婉这话的声音虽然不大,意思却犀利。
  杨伦听到此处,喉咙壁都在发凉,他不自觉地吞咽,那阵冰凉感竟然一泄泄入腹中。
  他诧异地盯着杨婉的眼睛,渐渐有了审视她的意思。
  “你为什么会知道司礼监和朝廷的事。”
  杨婉应道:“感情我就是家中的死物吗?你们平时说话,我也是能听一些去的。”
  杨沦看着她,没有立即回应。
  沉默了半晌之后,忽然摇头:“不对,即便我偶尔会在你和你嫂子面前多说几句,但我从未说到过这个程度。”
  “那便是我没在家里白活。”
  杨婉接下他的话,“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哥哥,让我见张洛,这门亲事我自己退掉。”
  “不行,你想都不要想!”
  萧雯心疼道:“是啊别去,那是阎罗鬼煞,你见不得的。”
  杨婉望着杨伦,“我不想你去挡,这事原本与你无关。”
  “你再说这样狼心狗肺的话!”
  杨婉张口哑然,有些后悔。
  也是,自己刚才的话,对于杨伦来说好像说过了。
  祠堂里因此一时变得很安静,烟火烘出的风又暖又细,熏得杨婉的脸发烫。也熏得杨伦的眼睛发红。
  萧雯见他二人僵持,出声缓和道:“若是退亲能了结这事,那也罢了,可以后呢,我们婉儿以后怎么办,好好一个姑娘,不就毁了吗?”
  杨婉顺着她的声音,将目光从杨伦身上移开,轻握住萧雯的手,“嫂嫂放心,虽我百口莫辩。但贞洁这样东西,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即便我不能自证,但这世上还是有地方,能让我去伸冤的。”
  杨伦看了萧雯一眼。
  虽然是自己的亲妹子,但他毕竟是一个男人,不好在这个话题上说得过多。
  萧雯会出杨伦的意思。
  “这话可不能随意地说啊,什么地方,能伸这种无望的冤。”
  “有,内廷尚仪局。”
  “尚仪局……”
  杨婉点头,习惯性地拿出了写论文时的句式,直接点到了时间性结点,和结点上对应的史实。
  “贞宁十年起,尚仪局甄选女使,皆需是完璧之身。参与甄选,即能自证清白。”
  她说完,顺势梳理完了后面的路。
  “我去见张洛,这件事就牵扯不到哥哥的德行,张洛便不能用问讯京官那一套来为难哥哥,而且,我也要张洛的态度,越是羞辱我越好,我也并不害怕外面那些不好听的话。在我入尚仪局之后,张家这次退婚之举,自然就成了他们强行玷污了我的名声的恶行,哥哥届时,可以卖给张家一个人情。至于母亲和嫂嫂,也不用为了我,再听那些污耳的东西。”
  萧雯听怔怔地完杨婉这一番话,不禁结舌,喃喃道:“你这样说,我听着竟是借了风头啊,可……”
  她说着声音软了,眼眶也有些发红,“把姑娘的名节这样赤裸裸地拿出来去搏,也……也太委屈了。”
  杨婉到不觉得这有什么。
  杨伦却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面前的这个妹妹身上,有一层他越来越看不清楚的隔膜,她虽然就坐在自己跟前,但她已经不像从前那样,遇到事情,只会温温软软地牵着他的袖子,问他该这件事要如何,那件事要怎么办。
  她句句都在说得失,样样都在算因果,从邓瑛,到张洛,最后甚至到她自己,一盘死棋全部走活,这完全就不是从前的杨婉能够想到的。
  最令人背脊发寒的是,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点都没有女人对自己遭遇的自悯,她甚至为了利用自己的名节,情愿把身子拿出去让千万人谈论。而且,她竟然完全不难过。
  “你在海子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句话是脱口而出的,声音不大,杨婉并没有听见,她还帮他拿捏好了为官立家的态度。
  “哥,把我交代出去吧。也没有道理,我犯了大错在家里躲着,让你去抗。你是在部里做官的人,我这儿都是家长里短的小事,这两日,还让你们当大事一样地反复思量,大可不必。”
 
 
第10章 仰见春台(三)
  杨府的正厅里放着一尊白玉雕成的玉牡丹。
  张洛身着丧服,独自站在玉牡丹面前,一言不发。
  他给杨伦留了余地,并没有带着锦衣卫大张旗鼓地进来,但即便如此,正厅内的丫鬟不敢当他是杨府的客人,没有一个人上前来过问茶水。
  自从他升任北镇抚司使,这几年死在他手里的人实在太多了。
  京城里的官员但凡提到张洛,都不肯多言语,能回避则回避。好在他素来不是喜欢交往的人,虽然做事不留情面,但也不给人留门路走,到也省去了很多人攀附他的心。
  久而久之,地方上的官员给他取了一个江湖诨号,叫他“幽都官”。一旦在自己的地境上遇上他,就得做好披枷带锁下诏狱,赤身裸体过鬼门关的准备。
  不过据说张洛对自己的母亲却是颇为孝顺。
  张洛的母亲去世得很早,临去之前,和杨家定下了张洛和杨婉的亲事。
  虽然这几年张家在京城平步青云,张琮入阁,张洛掌管了半个锦衣卫,有很多世家都很想与张府结亲,小门第的人家,不惜把自己的女儿送来与他做妾,但张洛听都不听这些事。
  要说他对杨婉是什么态度,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想过。
  杨家出了一位内廷的娘娘,温柔识礼,在后宫的声誉很好,杨婉也是自幼被陈氏教养在深闺,从来不在外人面前抛头露面,张洛至此还没有见过她。
  不过他在宫中见过宁妃杨姁,是一位有着含情目的风情佳人。
  听说杨婉和杨姁长得很像,那也就应该是个美人。
  “张大人。”
  张洛抬起头,杨婉正穿过洞门朝正厅走来。
  穿堂风流入二人袖中,他身上的麻衣厚重全然吹不动,而她身上的绫罗却翻飞若蝴蝶。
  也不知是不是刻意吩咐,侍立的家人都站得很远。
  她过来的时候,竟也是一个人。
  “杨婉见过张大人。”
  她低头向张洛行了一个礼,腰上一双芙蓉玉坠子随着她的动作扣响,耳边玉珠轻摇。从容颜和身姿上看,的确是与宫里的宁妃相似。
  “杨婉?”
  张洛抱臂挑眉。
  “嗯。”
  杨婉直起身,忽又发觉自己仪态没端稳,正犹豫要不要再行一个女礼,谁料想张洛冷笑一声,一把解下腰间的配刀,反转刀身,刀柄即抵在了杨婉的下巴上,只轻轻一挑,杨婉就被迫仰起了头。
  张洛低头打量了杨婉一阵,手指忽然往边上一带,杨婉的脸竟猛地一撇
  她脖子上本来就有旧伤,这一下痛得她差点叫出来。
  张洛收回刀,冷冷地看着她,“我不为难你,让杨伦见我。”
  杨婉忍着疼站直身,“大人来这里是为了我与大人的婚事,即便大人有什么训斥,也算不得为难我。”
  “你说什么?”
  张洛逼近杨婉,他身上的素麻上,藏着很厚重的灵堂佛香,和他周身寒气格格不入。
  “再说一次,让杨伦见我。”
  杨婉转过身,“你既来见兄长,为何要带锦衣卫的人。”
  “北镇抚司问讯朝廷官员,自然有北镇抚司的规矩。”
  杨婉回头。
  “你要问什么?”
  张洛眸光暗闪,朝她又逼了一步,“我要问的是朝廷官员,你是府中女眷,当回避。”
  “是要问他纵我私通邓瑛之事吗?”
  张洛一怔,“住口。”
  杨婉笑笑,“就这么听不得那两个字?你审他,不如审我。”
  “放肆。”
  张洛压低声音,“你见我毫无惭愧之态,你是认为你没有犯错是吗?”
  杨婉摇了摇头,“即便我犯了过错,大人也不该泄愤在我兄长身上。”
  “妻不做,你要做囚?”
  他说完一把扼住了杨婉的喉咙,手臂往前一推,便将杨婉抵到玉屏上,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杨婉的头碰到玉屏的瞬间,他的胸口也猛地刺入了一根锐物。他低头一看,见竟然是一根银簪子。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他出手时同时去反制住他。
  “没必要这样恐吓我,我就不配入诏狱,你也不敢杀我。”
  杨婉仰着脖子,声音虽然受到了压迫,但眼底却没有流露一丝的恐惧。
  “松手……”
  她说完,甚至把手中银簪又往他的胸口推入半寸。
  “你如果再不松手,我就敢杀你了……”
  张洛看着杨婉的眼睛,却描述不出她的神情。
  她不像是多么刚烈的女人,用烈性和自己搏命。她有她的狠性,也有一种令他不解的分寸感。
  就像那根银簪子一样,不偏不倚地扎在距其要害两寸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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