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她与灯
时间:2021-07-05 09:49:45

  “你竟是这样的人。”
  他说完,松开杨婉的脖子,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伤口虽不深,但已渗出了血。
  “别动。”
  杨婉说着将簪子拔了出来,张洛的血顺着她的手臂流下来,她毫不讲究地捞起自己的袖子擦了两把,回头对愣在屏后的银儿说道:“去拿伤药过来。”
  说完刻意地咳嗽了几声,借此缓平被张洛扼乱的气息。
  “对不起,我知道我这样对你很不公平,我也知道,因为我一个人,让你和张家都蒙受很多没必要的羞耻。所以……”
  她说着丢掉银簪,抚裙屈膝,在张洛面前跪下:“我向张大人认错赔礼,求大人放过我兄长。”
  张洛看了一眼自己滴落在地上的血,又看向杨婉。
  她被藕色的丝罗轻飘飘地包裹着,手指按在冰冷的地上,纤细白皙,看起来甚至有些可怜。
  很难想象,这双手,将才竟然握着银簪子刺他。
  张洛用脚碾着将才那支银簪子,金属与地面尖锐的摩擦声令杨婉不自觉地咬住了牙齿。
  张洛忽然将银猛地踢开,撩袍蹲下,一把扼住杨婉的下巴,逼她抬头。
  “你既是这样刚烈的一个女人,为什么要做苟且之事。你若对我无意,大可直言,我并非无耻之徒,要强娶你为妻。”
  杨婉抬起头,“大人这样说,就是定了我的罪了?”
  张洛被她眼底的神情戳得很不舒服,但她就是不肯把目光避开。
  “如果我们杨家不愿意退婚,坚持要嫁入你们张家,你会如何?”
  “我容不下羞辱我的人活在我身边。”
  杨婉听完,笑笑又道:“如果不嫁进张家,又要如何做才能消去你心头之恨?”
  张洛没说话,手上的力道却越来越大,杨婉吃痛,眼睛不自觉的红了。
  “还是……要让我自裁是吧。”
  她说完,眼中虽然有泪,眼底却藏的是笑意,“你不觉得好笑吗?你是北镇抚司使,掌管诏狱,京城内外的官员见了你就害怕,你这样一个人物的名誉,需要我一个女子的性命来维护?你在朝的功绩,在外的名声,难道都是虚的吗?”
  “放肆!”
  “我并没有与邓瑛做出任何任何苟且之事。”
  她迎上张洛的目光,“我兄长也没有过错。有错的是那些拿我的贞洁之名,看似讨好你,为你抱不平,实则只不过是为了看你两家热闹的人。张大人,你的确是这京城里的一方人物,但你毕竟没娶过亲,他们知道你在这件事情上,做不到像在诏狱中那样杀伐果断,所以故意低看你,取笑你,杨婉明白,这样与大人说话,的确是放肆了。但为了传言,就带走我兄长讯问,或逼我自尽,这些并不是大人这样的人该做的。”
  张洛听完,掐着杨婉的那只手指节作响。
  “这些话,是杨伦教你说的吗?”
  杨婉被迫仰起头,“你为什么会这样想,你难道听不出来,这是我没有办法才说出来的话吗?”
  张洛就着她的下巴,一把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又随手掷向一边。
  杨婉的腰一下子撞到黄花梨木的方案锐角上,这种痛实在太难忍,她一时没忍住,捂着腰蹲了下去。
  张洛斜睥杨婉。
  “贱人。”
  虽然隔了几百年的文明进程,但恶毒的话总有共性。
  杨婉听懂了那种恨不得扒衣破身的□□之意。
  “你说什么。”
  张洛冷道:“我今日不带杨伦走,并不是表示我能容忍你,与司礼监的那个罪奴活着。我在朝廷内外行走,眼不揉沙,只要你们身在京城,你们的性命随时都在我的刀刃下面。”
  说完摁下刀柄,转身跨出了正厅。
  下阶时与端药来的家仆撞肩而过,家仆失手摔了呈盘,药瓶破碎,灰白色药粉像纸灰一样,撒了一地。
  杨婉坐在地上,努力地想要把“贱人”这两个字从脑子里逼出去。
  奈何它却越来越响。
  银儿过来扶她,搀她一张圈椅上坐下。
  “小姐,您伤着哪儿了,脸怎么这么白。”
  杨婉猛咳了几声,“那个垃圾人刚才骂我贱人!”
  “嘘……您怎么能还说呢……”
  杨婉气得上头,将才话说得多,这会儿喉咙又痒,竟越咳越厉害。
  银儿见她又在摁脖子,忙道:“要告诉夫人请刘太医再来瞧瞧吗?将才看见张大人掐小姐脖子,可真是把银儿吓死了。”
  杨婉摆摆手,“算了没事,他没用大力。我这是渴了,想去……想去倒杯水喝。”
  她说着自觉地就要拿水壶给自己倒水。
  “小姐,银儿服侍您。”说完就替过了杨婉的手。
  杨婉悻悻然地把手收回来,看着银耳忙活。
  这个时代官家女儿,到的确是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但也真的命薄如纸。
  和张洛一番交锋下来,杨婉虽有七八分学术性和理论性的把握,但此时她还是有些后怕。
  即便是能把控住贞宁十二年的大局,即便对张洛此人的性情有所理解,即便她掌控着人心博弈的优势,但张洛带给她的男女身份上的压迫是非常恐怖的。
  尤其是张洛盯着她,骂她“贱人”的时候,如果在现代社会,她应该张牙舞爪地就上去了,就算打不过还有警察来收尾,但在此处面对张洛,她却只能气,不能作声。
  杨婉想着叹了一声,勉强散掉了心里的火,抬手挽了挽耳边琐碎的头发。
  “为什么我是魂穿,不是身穿呢。如今这个样子,想要在大明朝想要做一个独立的女性研究者,真的太难了。”
  她自言自语地叨了这么一句,又想起了邓瑛,忽觉得不对。
  若是身穿,自己在大明朝连个户籍都没有,别说跟着邓瑛了,根本寸步难行,这么一想,又赶紧摇头。
  “明日跟你嫂嫂进宫。”
  杨伦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杨婉忙整理裙衫在起身。
  杨伦看着她狼狈的样子,又看向她脖子上和下颚上的指痕,轻声问她“没事吧。”
  “没事。”
  杨婉按着后脑勺,也不太敢看他。
  杨伦弯腰,轻轻撩开她的头发。
  “真没什么……”
  “别动,我看一下。”
  杨婉抿了抿唇,到真没动。
  “婉儿。”
  杨婉一愣,这声好难得。
  回想下来,这还是杨伦带她回来以后,第一次叫她婉儿。
  “啊?”
  “今日是救我,我到真的没想到,这十八年,你在哥哥身边的样子,竟是装的吗?”
  杨婉觉得杨伦这句话说得有些落寞,抿着唇低头,没有去接。
  杨伦的妹妹已经死了,杨家单方面的地对她好,是出于骨肉情亲,但同样的骨肉亲情,她又不可能还回去,这就还……挺残忍的。
  “怎么不说话。”
  “嗯……没有,就是在想,我现在这样,难道哥哥不喜欢吗?”
  杨伦咳了一声,轻轻放下她的头发。
  “不是,骂了你这么多天是真的气你。但一想你能活着,倒已经是老天对哥哥开恩了。”
 
 
第11章 仰见春台(四)
  说来也怪。
  十二年的初春一直都是干风天,但是翻到二月,雨水却突然之间多了起来。
  这种天气并不是和适合血肉伤的将养。
  邓瑛也不想过多得走动,几乎是一日一日地呆在太和殿。
  太和殿的重建工程备料就备了四年,原制的工程图是张展春主持绘制的,由于主体是木制结构,一旦遇雷火,延烧的势头几乎不可逆。邓瑛在复建太和殿之前,曾与众工匠们一道,对图纸进行了多次修改,现而今放在毡棚(1)里的图档,已经堆了半人来高。
  连日大雨,图档受损,需要运大木料的工艺也都没有办法完成。
  工匠们得闲,大多坐在毡棚里一边躲雨,一边闲聊。
  桌椅脚跟都在发霉,但也把老木的香气逼了出来。
  有人沏了滚茶,用小炉子吊着,热热地喝上一口,身上的潮气好像也没那么难受了。
  邓瑛端着茶碗,站在人堆里与工匠们说话。
  这些匠人大都是张展春的香山帮(2),与邓瑛熟识十几年的大有人在,他们都是靠手艺吃饭的人,与宫廷和朝廷的牵连不算多,没有那么多顾忌也就更敢说,但他们没什么大局观念,想对邓瑛表达些什么,具体的话又说不出来。反而因此在邓瑛面前,变得小心翼翼。
  不过邓瑛知道,这些人远比他自己更在意他内心的平复。
  但他也明白,“平复”这件事,对他自己和这些人来说,都很漫长。
  于是,除了工程上的事,他也偶尔也会和他们谈及自己在内廷的日常生活。
  “我前两日还在想,宋师傅送的茶,要放过今年惊蛰才拿出来喝。结果今日大家都被雨绊在这儿,就索性拿出来了。”
  送茶给他的匠人听了这话很欣喜,忙道:
  “您喜欢就太好了,今年地里又出了新的,就是年初家里女人生病,没及得上去摘。我前几日赶回去叫了村上的人去帮忙,终于是收了一半下来,赶明儿家里的女人身上好点,叫她再给大人送些来。”
  他唤邓瑛“大人”,刚说完就被旁人扯住了胳膊。
  一堆眼风汹然扫来,他顿时就愣住了。
  自悔失言,低头不敢再看邓瑛。
  邓瑛在旁随意地接过他的话,“我还怕你们进来做工,就不稀罕家里田地。”
  那人见邓瑛不怪罪,自己更后悔,也不敢大声说,低头悻悻道:“是,再少也是祖业,不敢不守着……”
  气氛有些阴沉,棚门也被风吹得咿咿呀呀的响。
  外面的雨气很大,木香土腥都带着春寒,邓瑛的身子一直养得不是很好,尤其是腿上,早晚畏寒惧冷,站久了便不舒服。
  但他还是习惯在这些匠人当中站着。
  这也是张展春几十年的坚持。
  他曾对邓瑛说过:“营建宫城和在外带兵是一样的,没有那么复杂人心算计,大家的目的是一致的,只要你能让他们安心,他们就能一门心思地扑在自己的事情上。大厦之稳,莫不出于人心之定。但要做到这件事,光精进自身是没有益处的,你得有‘终身为士,不灭文心’的毅力。有了这样的毅力,才能有你该有的担当。如此,你带领着他们建造的殿宇城池,才不会是一堆楠木白骨。”
  张展春说这话的时候,邓瑛还很年轻。
  不免要问,“那要如何,才能守住‘文心’呢。”
  张展春对他说,“不管身在何处,都不能忘了,你是十年书斋,苦读出身。尽管你不喜欢仕途上的人和事,走了和杨伦这些人不一样的的路,但你得记着,你真正的老师,始终是大学士白焕,你和杨伦一样,活在世上,要对得起自己的功名和身份。”
  邓瑛成年后才慢慢明白,这一袭话中的深意。
  累世的师徒传承,同门交游,不断地在辩论,阐释他们“修身治国平天下”的欲望,这些欲望撑起了读书人大半的脊梁骨,他们是王朝的中流砥柱,也是大部分社稷民生事业的奠基人。
  杨婉早年也在自己对明朝的初期研究里,对所谓的大明“文心”进行过一般性阐释。
  有了辩证法的介入以后,她不得不去看其中迂腐的一面,但是在她后来对邓瑛的研究当中,她认为“文心”这个概念,一直都是邓瑛行事作风的支撑点,甚至是他最后惨烈结局的根本原因。
  他就是不喜欢站在宦官集团的立场上想问题,就是要做与自己身份不合的事情。
  但怎么说呢。
  杨婉抽风的时候,偶尔也会有抓马的想法。
  “太监皮,文士骨”,这和“妓女身,观音心”一样禁忌又带感,稍微发挥一下,就可以写它几万字的JJ小文学。
  她爱这种有裂痕性的东西,比起史料罗列,这才能彰显大文科当中的“人文性”。
  可惜这一点,她还没来得及跟邓瑛碰上。
  邓瑛是用他本身的性格,在内化那个时代里如深流静水般的东西。
  因此他的进退分寸和杨婉是完全不一样的。
  正如张洛不喜欢杨婉,是觉得杨婉的分寸感,凌驾于当时所有的妇人之上,这让他极度不安。
  而在邓瑛身旁的人,却从来不会感觉到,他的品性当中有任何刻意性的修炼。
  “我在狱中数月,很想念这一口茶,若还能得新茶,那便更好,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劳烦到你家中人。”
  邓瑛主动提及之前发生在自己的身上的事。
  说话的匠人听完之后,立即明白过来,邓瑛是想让他放宽心。
  他心里头本来就有愧,忙站起来拱手道:“这怎么能是劳烦呢,我这秃噜嘴,啥该说的都说不出来,也可以不要了。以后,只管留着手跟着您做工,给您送东西罢了。”
  众人听完都笑开了。
  邓瑛也笑着摇头。
  那茶烟很暖,熏得他鼻子有些痒,他抬起另一只手,用手背轻轻按了按鼻梁。
  没在内学堂当值,他今日穿的是青色的常服,袖口挂在手臂处,露着即将好全的两三处旧伤。
  “您身上还没好全吗?”
  气氛融洽后,人们也敢开口了。
  邓瑛看了看自己的手臂,点头道:“好得差不多了。”
  说完侧过身,拢紧身后的遮雨帘子,转身续道: “我……其实也没想太多,虽不在工部了,但现下与大家一道做的事,还和从前是一样的,你们若是肯,从此以后可以唤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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