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她与灯
时间:2021-07-05 09:49:45

  “那哪里敢啊。”
  其余人的也应声附和。
  将才那个说话的人转身对众人说道:“我看还像之前在宫外的时候一样,唤先生吧。”
  邓瑛笑着应下,没有推迟。
  棚外是时响起了一声雷,众人都站起来拥到了棚门前。
  天上蓝雷暗闪,云层越压越低,雨看起来,根本没有停下来的预兆。
  邓瑛抬头,望着雨中才盖了不到一半的琉璃瓦,负手不语。
  “先生。”
  “嗯。”
  “今年这雨水多得不太寻常啊。”
  邓瑛点了点头“是。年初那会儿没有雪,开春雨多,也很难避免。我将才过来前,看楠料(3)被雨水濡废了一大半。”
  “是啊。”
  工匠们面露愁色,“得跟衙门那头提了。南面的斗拱已经造好了,琉璃厂被来的来料我们现在都没看见,这雨再这样下下去,主梁的隼,又得再修一次了。”
  正说着,徐齐从工部衙门议事回来,一身雨气,神色不好,模样有些狼狈。
  匠人们纷纷让到一边行礼。
  徐齐看了他们一眼,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摆手说,“你们歇你们的。”
  邓瑛放下茶盏,走到徐齐面前行了一个礼。
  “正在议琉璃厂的事,大人……”
  徐齐打住他,“你也不用催促,横竖这两日能见得到款项。”
  说完喝了一口茶,觉得粗得厉害,心里气本来就不顺,索性跺下茶杯,借茶发泄“茶这样,人也是这样,都是惹得满口酸臭还吐不出来。”
  邓瑛站在一旁没出声,徐齐越说越气,不妨开了骂口。
  “被砍头的吃朝廷,砍别人头的也吃朝廷,邓瑛,”
  邓瑛还在想琉璃厂的事,一时没及应答。
  “你还不惯被称名?”
  徐齐不快,难免揶揄。
  “不是。”
  他说着又拱手,“大人请说。”
  徐齐放下茶盏问道:“你之前在工部的时候,是怎么跟内阁处的?”
  邓瑛平声应道:“开年内阁与六部的结算和预算,其实我们不用参与过多。”
  徐齐抬眼,“何意。”
  “父亲伏法以后,山东的田产至今还在清算,司礼监和其余五部都在等最终的账目,这两年盐务和海贸都算不得好,所以不论今年如何统算拨派,都得等山东巡抚的呈报进京,待那个时候,我们提报三大殿重建的实需,才能探到户部的底和内廷的真实的意思,现在说得过多,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这番话有些长,他说完忍不住低头嗽了一两声。
  徐齐没有想到他会亲口提清算邓颐田产的事,有些诧异,开口问道:“你们邓家在山东的霸举,你之前就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是。”
  邓瑛平和地回应,“十年未访。”
  十年未访。
  到底算为骨肉冷落,还是算作自洁不污?
  徐齐一时竟有点想给眼前这个人下个具体一点的判定。
  “你……”
  他刚开了个话口,太和门上的内侍就发动了下钥的催声。
  徐齐只得作罢,与工匠们快速总完工需料单,起身走了。
  邓瑛见雨没有停的意思,便让匠人们各自休息。
  自己一个人独自撑伞穿过太和门广场,回直房去。
  那日是二月初五,正是内阁与六科的给事中会揖(4)的日子,南三所的值房内灯烛还暖着,今日不光是清谈,还说到了几个京官品行的问题,内阁次辅张琮不悦六科参奏他的学生,两边一杠起来,竟杠过了时辰。
  邓瑛走到南三所门前的时候,内阁首辅白焕也刚刚从会揖的值房里走出来。
  雨下得太大了,邓瑛没有提灯,他一时到没太识出邓瑛的样貌。
  邓瑛进士及第那一年,白焕是科举主考。
  那一年中进士的人当中,虽然有他白家的后辈,但白焕最喜欢的却是邓瑛和杨伦这两个年轻人。杨伦是他一手提拔,但邓瑛却在做庶吉士(5)的第二年,被张展春给看重了。张展春后来跟他私下提过很多次,即便邓瑛不在仕途,但还是不想让他断了和白焕的师生缘分。他不是一辈子好在土石上的人,等三大殿完工,还是要把他还回来的。
  没想到,还没还回来,张展春就中了风。
  接着猖獗多年的邓党在张琮的谋划,以及他的推波助澜之下,终于彻底倒台。
  迟暮之年,得见天光。
  而他最喜欢的学生,也就这么,再也找不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1)毡棚:有布遮挡的简陋工棚
  (2)香山帮:出身香山的工匠群体
  (3)楠木:明故宫的主要殿宇都是木制结构,采用的木料主要是楠木。
  (4)会揖:六科(相当于监察部门)和内阁大臣作揖的日子,说白了就这是行政部门和监察部门在一块交流感情,免得闹得太僵。
  (5)庶吉士:相当于一个翰林院见习岗,考完进士的年轻人一般都会干几年。
 
 
第12章 仰见春台(五)
  邓瑛没有想到这个时辰内阁还没有出太和门。
  看见前面的白焕放慢脚步,自己的步子也跟着慢了下来。
  天光黯淡的阴雨黄昏,二人都撑着伞,本就有肢体隔阂,实不该就这么相见。
  “老师。”
  这一声是在伞下说的,雨水劈里啪啦地打在伞上,白焕并没有听得太清晰。
  但他眼见着邓瑛放下伞,理袍在雨中跪下,向他行礼。
  青衣席地,见少年根骨,和当年翰林院拜礼时一模一样。
  白焕没有出声,却也就此站住,不再往前走。
  白焕的儿子白玉阳见父亲没有过来,便辞了六科的几个给事中,撑伞返回到白焕身旁,看了一眼伏身在地的邓瑛,又看向在伞下沉默的父亲,小心催促道:“父亲,没必要跟这奴婢一般见识。”
  谁知白焕却赫然冲他喝道:“放肆。”
  白玉阳被呵斥地一愣,忙低头道:“是,儿子放肆,只是还请父亲快一些,今日会揖,宫门已经晚闭了半个时辰,这会儿太和门上已经催第三回 了。”
  “让他再等。”
  “这……”
  “等!”
  白焕提高了声音,白玉阳不敢再劝,只得又往太和门上去了。
  雨水顺着邓瑛的领口不断地往他的中衣里灌,白焕不对他说话,他也不能说话。
  他毕竟不是张展春。
  张展春对邓瑛言传身教很多年,彼此熟悉到既是师徒也是忘年交。
  白焕和张展春不一样,他是个治学严谨,从不偏私的老翰林,在政治上又是实干派,在邓瑛心里,他们之间的师生关系一直有些尖刻。
  “以后不要再唤我老师。”
  这句话在大雨天听来,寒凉无情。
  邓瑛跪在地上,肩头一颤。
  “为何。”
  他没忍住,脱口问了出来。
  白焕声音不稳,“我不准你辱没了我从前最好的学生。”
  他说完这句话竟有些站不稳,蹒跚地向前踩了几步,邓瑛忙站起身去搀扶住他,却被白焕颤巍巍地挣开了,摆手不肯让邓瑛近身。
  “你已经是伺候内廷的人,我当不起。”
  说完高声唤回白玉阳,扶着白玉阳的手,一路蹒跚,头也不回地朝太和门走去。
  邓瑛垂手站在雨里,却清晰地看到白焕在撇开他的时候红了眼。
  白焕从前对很多人都说过,邓瑛就是他最好的学生。
  所以这一句:“你不要辱没了我从前最好的学生。”不仅伤到了邓瑛的里内,也真实地伤了白焕的心。
  非白焕所愿吧,但他此时,必须要和这个从前的学生割裂了。
  至于杨伦,应该也是如此。
  邓瑛没有再说话,侧身让到一边,作揖相送。
  雨水在地缝里恣意地流淌,草根碎叶虽然卑微,此间却各有其位,邓瑛看着眼前的一片凌乱,竟觉得心里莫名好受了一些。
  他一直等白焕走出太和门,才直起身。
  过了酉时,四下开始点灯,邓瑛走回值房时,郑月嘉刚走,给他留下了一套用蓝布包裹的书。书旁边还有一副药,也是用油纸包着。
  内侍李鱼跟邓瑛说,这药是郑秉笔在御药房取的,对邓瑛的身子好,让他不要张扬,在后宫里找一个宫人,借娘娘们宫里的内灶煎了就好。
  六宫内倒是各有各的火灶,护城河这边的值房却没有。
  但内侍们的伙食又必须要自己做。
  这种情况下,在外搭灶毕竟麻烦,且遇上个事务繁忙的侍候,大多顾不上饮食。所以逼不得已,有些内侍便会在六宫各处找上那么一个宫女搭伙吃饭。
  宫女本没有白白多操一份的心的道理,但架不住这些人殷勤。
  深宫寂寞,又都是伺候人的奴婢,说话做事都得提着一口气 ,惺惺相惜起来,有时竟比情郎还暖几分,久而久之,这宫里对食的风气就起来了,有点子地位的太监,都盘算着攒钱,找上那么一位菜户(1)娘子。
  李鱼跟他传达完郑月嘉的话后,难免也调侃了一句,“你若要寻个娘子,我看只有尚仪局的女使配得上。”
  邓瑛没接这些话,把药放到箱柜里,关门点灯,之后脱下已经被雨水淋透的袍衫和鞋袜,身上干燥了,却反而觉得比将才在雨中还要冷。
  李鱼在门外问他,“你里面还有炭吗?我想着天还没黑透,想去惜薪司碰碰运气,看还能不能支领。
  邓瑛走到门口应道:“二月了,惜薪司现下还供炭吗?”
  “有门路啊。惜薪司的掌印是我姐姐的对食相公,心疼我姐姐得很,我姐姐能揪着他耳朵骂他,我这儿过去跟他说一声,他敢不给,再说,都是吃宫里的,陛下烧剩的星子,偷偷给我们给一点又不算什么事。”
  邓瑛听完笑笑,“你去吧,我不大用得上了。”
  李鱼在门搓了搓手,“那成,你若觉得冷了,找我便是。”
  说完踩着雨坑子,噼里啪啦地跑远了。
  邓瑛在床榻上坐下,低头解开侧带,重新换了一身中衣。
  天时还不算太晚,他不想那么早睡下,便随手从郑月嘉送来的书里随手抽出一本,摊到膝上看时,见是《千字文》。
  这是内学堂的启蒙书,主要教阉童识文断字。
  贞宁年起,朝中的文书来往量很大,识字宦官的人数,还不敷内廷二十四衙门的需求。
  所以内书房一直在试图增补翰林院的讲学官。
  但这毕竟是一种比较扭曲的师生关系,翰林院中的清流大多不想把自己牵扯到内廷里面去。直到白焕奉诏,亲自入内学堂给阉童们讲学,又把杨伦也一道荐进去之后,无人应诏的现象才逐渐好起来。
  邓瑛手上的这一本是白焕在内书堂做讲学的时所用,上面的批注不算多,但每一处都写得很详实。那字和白焕的性情相似,一看就很费功夫,虽然极小,但笔力到位,一点也不潦草。
  邓瑛把灯挪到手边,曲臂撑着下颚,一页一页地翻读。
  外面雨下小了,护城河里的水涨得很高,流声越来越汹涌。
  灯油见底的时候,外面忽然想起了敲门的声音。
  邓瑛以为是李鱼回来了,压下书本抬头朝门口道“门没挂栓。”
  站在门口的杨婉手上抱着了一堆东西,即便邓瑛说门拴没挂,她也腾不出手去开门,索性背过身拿屁股一顶。没想到门“砰”地一声撞到了墙上。
  “这什么门啊。”
  杨婉自己被吓了一跳,忍不住吐槽。
  一边说,一边倒退着进去,找了一处空地,把手上的一堆瓶瓶罐罐全部放下,这才发现坐在床榻上的邓瑛浑身僵硬地抠着身下褥子。
  他身上的中衣虽规整地系着,但外面却松松垮垮地罩着一件夹绒袍子,被褥盖去下身大半,腰处却有一节汗巾没有遮住。
  邓瑛看清了杨婉的样貌,坐在榻上愣了半刻才回过神来。
  发觉自己衣冠不齐,又不敢大动,犹豫了半天,才僵硬地把放在膝盖上的书慢慢挪到腰前,暂时遮住令他尴尬的地方。
  杨婉看着邓瑛样子,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年纪一大把还不要脸的老色批。
  “这个……”
  她想解释,没想到竟不自觉地吞咽了一口,要命是随着她这一声吞咽,邓瑛竟然也跟着咳了几声。
  绝了,老色坐实,这下直接不用解释了。
  杨婉拍了拍自己的脸,赶忙蹲下身子去理地上的东西,掩饰道:“你这么早就睡了吗?”
  背后那人的声音也是一样的错乱。
  “我还没睡。”
  着趁杨婉蹲在地上的空挡儿,系好了袍带,又把被褥压到腿下拢了拢。
  如果说邓瑛从前拒绝和旁人私近,是为了守礼,那么如今他排斥私近,是害怕被羞辱。
  衣冠之上,心照不宣,谁也不肯先失身份。
  但衣冠之下,有人炙热张扬,而他却寒冷破败,从此以后的每一局,都是要输的。
  他想捂住这必败的局。
  可是他似乎拒绝不了杨婉。
  或者换一句话说,她总能在他解开衣衫,松弛防备地时候找到他。
  “你……”
  “你躺着吧,你身子还没好全。”
  “我已经没什么事了,下雨地上在反潮,你不要一直蹲着。”
  杨婉转身看向邓瑛,见他严严实实地坐在榻上,不自然地搓了搓手指,“对不起啊,进来的时候就没想到是这样。我自己也觉得……有点尴尬吧。”
  邓瑛摇头,“没事。只是姑娘为什么……”
  “为什么会在宫里是吧。”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