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她与灯
时间:2021-07-05 09:49:45

  于是她放低了声音,惨笑问他:“你对我容情,是因为我还是处子之身吗?”
  张洛没有否认,“你明白就好。”
  说完,他抬手召来锦衣卫,冷道:“带她去武英殿。”
  ——
  杨婉对张洛的呕欲,很快被易琅竭力掩藏的忧惧给冲淡了。
  武英殿是一座尚未完全竣工的宫殿,年初大部分的营建经费都用到太和殿上去了,所以武英殿东西两个配殿都还没有开始修建,只在院东修筑了恒寿斋一处面阔两间的居室。易琅就被暂锁在恒寿斋里。
  看守的锦衣卫对杨婉道:“女使,每日辰时到申时,你走月台前的甬道,去武英门取物。除了你之外,殿下身边不能再有其他的人服侍起居,如果殿下有任何闪失,我们会拿你问责。”
  杨婉点头应“是”,转身轻轻推开恒寿斋的门。
  易琅独自坐在榻上,抱着膝盖埋着头。
  天已经擦黑了,杨婉在榻边点上灯,靠在易琅身边轻轻唤了他一声,“殿下。”
  易琅忙抬起头,“姨母……”
  杨婉用自己的袖子替他擦去脸上的眼泪,“没事啊殿下,就是在这儿呆几日,奴婢照顾你。”
  易琅把自己缩到杨婉怀里,“母妃呢……会被我牵连吗?”
  杨婉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只能解下自己的斗篷,把易琅整个包裹起来,“不会的,殿下没有做错什么,娘娘也不会有事的……”
  易琅扒着杨婉的肩膀,嗡声道:“我没有想过要对父皇不敬。”
  杨婉轻轻点头,“奴婢知道,是他们一厢情愿害了殿下。”
  “姨母,黄师傅为什么会那么做啊……”
  杨婉哽了哽,“因为,他想看到他自己的好学生快一点长大,快一点担待国家和百姓。”
  易琅的小手轻轻捏着杨婉的肩袖,“我会长大,也一定会听先生们的话,为百姓谋福,他为什么不等着易琅长大呢。”
  “嗯……”
  杨婉有些哽咽,“可能是他觉得自己老了吧。”
  说完,低头看向怀里的孩子,“殿下,如果你是你父皇,你会杀黄然吗?”
  易琅沉默地点了点头。
  杨婉浑身一颤,怀中的易琅有所察觉,忙抬起头。
  “姨母你怎么了。”
  “没有……奴婢有些冷。”
  易琅解下杨婉的斗篷。
  “给你穿,姨母。
  杨婉接下易琅递来得斗篷,半晌无话。
  武英殿的第一夜,养婉始终没有睡着。
  她坐在榻边,给易琅讲了几个小的时候,外婆讲给她听的睡前故事。
  到了后半夜,易琅才渐渐地睡安定了。
  杨婉坐到灯下,试图梳理当下的这一段历史。
  贞宁十三年年初,蒋婕妤生下了皇次子易珏,皇帝将蒋氏册为贤妃,厚赏其母家。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历史上关于宁妃的记载,就只剩下只言片语了。至于黄然这个人,历史上没有具体记载。但这也就能从侧面证明,易琅并没有因为黄然的醉行遭受实质性的惩戒。
  那么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转折呢?
  杨婉握着笔,什么也写不出来。
  不过,日子还是要过。
  那毕竟是年节里,整个皇城的气氛并没有因为皇长子被锁禁而有丝毫的改变。
  正月初三这一日,蒋婕妤生产,诞下了皇次子,贞宁帝为他取名易珏,册封蒋氏为贤妃,内外命妇皆入宫道贺,乾清宫连日大宴,就像把易琅忘记了一般。
  锦衣卫的千户每一日都会来讯问。
  讯问时杨婉不能在场,只能在院子里候着。
  讯问时易琅坐在东面,两个千户西面而立,所问的事,每一日几乎都是一样的,无非黄然的言行,以及他平日所讲课程的内容。这还不是最令人难受的,从初三那日起,贞宁帝下令,讯问时,易琅不得东坐,要站立答话,锦衣卫讯问的问题,也从黄然身上,转移到张琮,杨菁等其他讲官和侍读身上。易琅有的时候,一站就是整整一日。
  他还太小,很多话没有顾忌。
  因此,因为他的某些表述,在接下来的几日之间,文华殿内除了张琮之外,其余几个讲官,全部下狱待罪。
  易琅知道以后,逐渐变得沉默起来,可是他的沉默却引起了贞宁帝的震怒,初七这一日,贞宁帝下旨申斥易琅,代行申斥的官员走了以后,易琅却跪在原地迟迟不肯起来。
  杨婉走进去,将他从地上抱起来,他也不出声。
  杨婉哄着问了他好久,他才说了一句,他有些饿。
  “吃面好吗?”
  杨婉说完这句话后,自己都有些无奈。
  易琅咳了一声,没有回答。
  杨婉只好蹲下身,拉起他的手,“姨母只会做面,你先垫一垫,再一会儿膳房就会送膳了。”
  易琅这才点了点头。
  “好,我吃面。”
  杨婉看着他的样子,心里哽得难受,却还是尽量对着他笑道:“那你坐着看一会儿书,姨母去给你做。”
  “好。”
  杨婉看着他坐到书案前,这才关上门,一边挽袖一边走向院里走。
  炉子还没有点燃。
  她忽然想起自己根本不会烧炉子,一时之间气得竟然想给自己两巴掌。
  笔杆子和锅铲子,打一架,谁赢?
  杨婉目前希望锅铲子能赢。
  她认命地抹了一把脸,逼着自己点燃火折子,明火一下子窜起老高,吓得她下意识地丢了火折噌地站了起来。
  刚退两步,却见一只手替她捡起了火折。
  “烫着没有?”
  杨婉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像一阵过林的细风,珍重地拂过枝叶。
  杨婉鼻腔里突然冲出一股酸潮的气。
  “你站远点……”
  “啊?”
  邓瑛将火折熄灭,有些无措地看着杨婉。
  “叫你站远点,我有点想哭。”
  邓瑛真的朝后退了几步,杨婉赶忙仰起头,望着天道:“邓小瑛,是不是我不给你剥每日坚果,你就要把我给忘了啊?”
  “我……没有。”
  面前的人显然被问懵了,但杨婉却没照顾他的无措,跺了跺脚继续道:“你是不是穿了东厂厂督的官服,就不认识我了啊?”
  邓瑛是第一次听杨婉说这样的话,有些轻微的哭腔,似乎很委屈,但话里的意思,能听出来的好像又只有责备。
  邓瑛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只能去抓字面的意思,抬手解开自己的斗篷,脱下身上的官袍搭在手臂上。
  “我不在你面前穿。”
  杨婉低下头,见他单薄地站在雪地里,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邓瑛站在没动,“我做错什么,你要跟我说。”
  杨婉揉了揉眼睛,“你什么都没有做错。”
  “那……”
  他本想上前两步,想起杨婉让他站远点,又赶忙退回来,“那……我怎么把你惹哭了。”
  杨婉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被我自己蠢哭的,邓瑛,现在能看到你真好。”
  邓瑛听说完这一句,方松了一口气。
  他按了按自己的额头,将官袍随手挂在一旁的树上。
  “不管怎么样,以后我来见你,一定不穿这身皮。”
  杨婉看向邓瑛,官袍下是一件灰色的夹绒底袍,再往里便是中衣了,他蹲下身,将炉火点燃,下意识地将身子靠了过去。
  “这样会不会冷?”
  邓瑛用一根长柴翻挑起下面的暗火,一面道:“靠着火不会冷。”
  说着侧头看了看站在边上虾着一双手的杨婉,有些想笑。
  “杨婉。”
  “啊?”
  “你以后不要碰火好不好。”
  “碰火怎么了。”
  她总算平复下了情绪,一边吸着鼻子,一边蹲下身,“我就是想给易琅煮一点吃的。”
  “面吗?”
  “嗯。”
  邓瑛转身朝恒寿斋看了一眼,“今日的讯问结束了吧?”
  杨婉摇了摇头,“今日没有问讯,是申斥。”
  说完忽想起什么,忙道:“对了,我刚作得厉害,都没有问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邓瑛道:“内阁请旨将黄伦的案子转到刑部,陛下没有应准,但是,准内东厂与北镇抚司协同审理,我今日进来,是奉旨讯问。”
  “不要再讯问他了,我求你了。”
  邓瑛看着她笑笑,“脱了那身皮,我讯问谁啊。”
  说着轻轻挽了挽杨婉的碎发,“你和殿下当我是个烧火的内侍吧,给我一口面吃。”
 
 
第52章 冬聆桑声(五) 不要灰心。
  火苗在寒雪地里烧出了木柴实实在在的烟熏气。
  气味的记忆让杨婉想起了寒假时,独自回乡下老家的场景。
  白茫茫的雪地上落满枯枝乱叶,外出务工的年轻人还没有回来,四处静悄悄的,隔壁的小姑娘家在烧柴烤火,杨婉路过的时候,被那家人热情地邀请去蹭火。那时她起来就像个外乡人,宽大的羽绒服,没网时只能用来玩切西瓜的iPad,不离包的护手霜……每一样都让小姑娘觉得很新奇。
  但是,相比于女孩的自在,杨婉只能局促地缩在柴火堆后面,抠头思考她没过稿的论文,因为听不懂乡音,交流时她反而是尴尬的那一个,小姑娘递了个烤红薯给她,她甚至有些不好意思。
  “杨婉。”
  “什么?”
  她回过神来,忽然一个没蹲稳,一屁股坐到了雪地里。
  邓瑛忙把她捞起来,忍不住笑道:“你在做什么。”
  杨婉拍掉身上的雪,对邓瑛道:“我在想你一来,就突然什么都有了。哎,我虽然照顾着殿下,但今年正月开头,实在没让他过好。”
  “不要灰心,杨婉。”
  “我知道。”
  她说完,回头看向恒寿斋,“他害怕祸及文华殿其他的讲官和侍读,北镇抚司过来讯问的时候,已经不怎么说话了。”
  “殿下这样是对的。”
  杨婉回过头,“那你要怎么问他呢。”
  邓瑛道:“我今日除了来看看你们之外,也很想问问你的想法。”
  杨婉一愣,“我?”
  “是。”
  杨婉咳了一声,“我能有什么想法。”
  邓瑛道:“黄然案虽然是刑案,但是牵扯到皇子,也是内廷私隐,陛下不允许三司介入,就是有意把这个案子遮在内廷。既然陛下有这样的意思,那我在北镇抚司,应该有斡旋的余地。”
  杨婉摁了摁自己的太阳穴,强迫自己顺着邓瑛的思路再次梳理黄然案的前后。
  邓瑛的分析和明史抹杀掉黄然案的逻辑是吻合的,贞宁帝囚锁易琅,命北镇抚司与东厂共同讯问,甚至遣官申斥,都是在警示自己的这个儿子,要他惧怕军权和父权,事实上,他要处置的只有黄然,和那些偶尔言语失桎的讲官。
  “北镇抚司对黄然用刑了吗?”
  “用了,如今在刑逼那一句诗的含义。”
  杨婉抬头道:“诗?什么诗啊。”
  “我求明春今日降,早化人间三尺冰。”
  “黄然写的?”
  “对,是醉后所写。但事已至此,我觉得这首诗的含义已经不重要了。”
  杨婉低头沉默了一会儿,“你觉得他活不下来?”
  邓瑛点了点头,“我之前有尝试过拖延锦衣卫,然后设法遮掩那首诗,但我没有料到除夕宴上的事,如今已经晚了,现在我担忧的是你哥哥。”
  “我哥哥?为何?”
  邓瑛道:“这个案子审到最后,有两个了结的方法,第一个是在黄然身上了结,第二个,是牵出这次立储辩论的“主使”,然后在他身上了结。杨大人和白阁老一直主张清田,但是对于清田策,陛下尚在犹豫,南方的几个宗亲藩王,已经有人走了何掌印的门路,向陛下陈情清田对他们的损害,一旦陛下在清田策上动摇,黄然案就很有可能牵案到杨大人。”
  杨婉接道:“所以这个案子必须尽快了结。”
  她说完抱着头,太阳穴像针刺一样的痛。
  “怎么了?”
  杨婉摇了摇头,“没事,邓瑛你让我想想……”
  她刚说完这句话,恒寿斋的门忽然开了。
  邓瑛转过身,见易琅光着脚站在门前,沉默地看着炉火前的二人。
  杨婉见此忙站起身奔到易琅面前,“怎么鞋也不穿,走,进去,奴婢替殿下把鞋穿上。”
  杨婉急于想把易琅带走。
  自从那日在承乾宫外面,目睹易琅对待邓瑛的情状,她就不想邓瑛和易琅再见面。
  虽然邓瑛说过,让她看着就好,但她还是不想眼看着他把自己的手,谦卑地伸向那一副她一点都喜欢的枷锁。
  “邓督主,你先……回去吧……”
  她试图把易琅带进去,然而易琅却没有动,反而抬头对邓瑛道:“邓厂臣,你不要走,我有话问你。”
  “殿下……”
  “杨婉。”
  邓瑛唤了杨婉一声,随之笑着冲她摇了摇头,走到易琅面前,屈膝跪下,“奴婢请殿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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