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琅低头看着他,“父皇将我禁锁在此处,不允许任何人探视,你既能见我,便是父皇遣来讯问我的钦差,既是讯问,你为何不穿官服?”
“奴婢不想冒犯殿下。”
易琅道:“你不想冒犯我,是因为我姨母吗?你还在觊觎我姨母。”
邓瑛没有出声,杨婉蹲下身,将易琅揽入怀中,“殿下……”
话才开了一个头,却被易琅打断,“我虽身在囹圄,但师傅们教过我,任何时候,都不能失了皇家仪度,我宁可你待君父对我严词讯问,也不要你因为姨母同情我!”
杨婉怔了怔。
她心疼易琅被皇权和父权羞辱,却疏忽了,他也是以皇权立身立命的人。
杨婉想着,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衫。
雪风瑟瑟地吹着邓瑛的脊背,以及杨婉和易琅的面容。
在杨婉不知道该如何开解这两个人的时候,邓瑛开了口。
“奴婢其实不想讯问殿下,因为殿下并没有做错什么。”
他说完,抬起头看向易琅。
两人一跪一立,却将好可以互相平视,“即便奴婢代天子讯问,奴婢也不愿意轻视殿下。殿下虽然身在囹圄,暂时受桎,但请殿下不要难过。殿下在此处所行之事,文华殿的几位大人,都感怀在心。”
易琅听到这句话,忙道:“师傅们知道我不是故意害他们的吗?”
“是。”
邓瑛点了点头,“殿下已经做得很好了。”
易琅冲着杨婉露了一个笑,虽然很短暂,但这是七日来,杨婉第一次看到易笑。
“你起来吧。”
邓瑛复又行礼,“奴婢有罪,不敢起。”
易琅低头道:“姨母不喜欢我对你严酷,我也不想看到姨母不开心,念在你未行越矩之事冒犯我姨母,我今日不责你,你起来吧。”
“是,奴婢谢殿下饶恕。”
他说完,扶地起身,脚腕上的寒疼令他险些没有站稳。
杨婉看向他的脚腕,“疼吗?”
邓瑛摇了摇头,轻声道:“不要在殿下面前这样问我,替殿下穿鞋吧。”
杨婉这才想起,易琅是光着脚出来的,忙牵着他走到榻边坐下,转身去挪炭火盆子过来。
刚回头,却见邓瑛半跪在易琅面前,让易琅将脚踩在自己膝上,亲手理着脚踏边上的鞋袜。
“我来吧……”
邓瑛没有回头,“都一样的。你把炭火盆子拢到殿下身边来,太冻了。”
他说完解开自己的袍子,将易琅的脚拢到了自己的怀里。
杨婉看着他半跪在地上的那只腿,裤腿处露出厚厚的绑缚,证明这几日大雪,他的脚腕上的旧伤发作地很严重,但因为他说了,不要在易琅面前那样问他,杨婉还是决定,尊重他的想法。
她摸了摸易琅的手,“乖乖穿好鞋袜,一会儿去炭盆那边烤烤,姨母去给你煮面。”
说完,又看向邓瑛。
他专注地在替易琅绑袜,杨婉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道:“殿下也准邓厂臣烤一会儿,好么。”
易琅没出声,只是点了点头。
杨婉这才推开门走回院中。
临近正午,天却开始下雪了。
毕竟是春时雪,很细很轻,落在皮肤上,一瞬间就仓皇地化掉了。
柴火劈里啪啦地燃响,像放不响的哑炮。
杨婉小心地避开火星子,弯腰挽起袖子,将抖散的面条放到锅里。
她轻轻搅动着沸腾的水,想起上一次,煮面给邓瑛吃,还是在初秋的护城河边上,那个时候,张展春刚死,她也曾对邓瑛说过,“你不要难过,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如今同样的话,从邓瑛的口中说出来,竟然安抚了易琅。
杨婉想着,不禁抿唇笑了笑。
虽然那个时候的邓瑛,还把自己当成一个罪人,但是自己的话,应该也有安抚到他吧。
“煮好了吗?”
门声咿呀,邓瑛独自走出恒寿斋,“我帮你吧。”
“不用。”杨婉挡开他道:“我煮面可熟练了。”
说着将面挑出,一面盛入碗中,一面道:“你看你脚腕上裹得有东西,是我上回给你的帕子吗,会不会薄了一点,我出去以后再给你一条厚的。”
“你的东西,怎么能够糟蹋在我的脚上,我甚至连带在身上都不敢。”
杨婉用手抬起自己腰间的芙蓉玉坠子,摩挲着那颗木定珠道:“但你的东西,我一刻都不想离身。”
邓瑛低下头看向那颗珠子,目光一温:“再给你雕一颗吧,凑成一对。”
“那我还你什么呢。”
邓瑛指了指杨婉身后,“我想吃面。”
杨婉应“好。”
转身又道:“等我挑好端进去,我们一起吃吧。”
邓瑛摇了摇头,“殿下不会准的,不要再让他不开心了,倒霉的是我。”
他说完,弯腰端起碗,“我站在外面吃吧,你赶紧进去,武英殿当年定址的时候,原本是要做佛殿的,但是因为朔气太强了,所以修建的时候才改了殿制,今日开始下雪了,你一定闭紧门窗,我刚发觉,殿下有些发热,我一会儿出去会让锦衣卫的人替他传御医,你自己也要保重。”
“发热……”
杨婉忽然抬起头,“我有个法子能让黄然案了结,但是有可能会伤到……不行……”
她说完摇了摇头,“你当我没说。”
邓瑛沉默地看着杨婉,须臾之后忽道:“可以。”
第53章 冬聆桑声(六) 大明手工一绝啊。……
“你知道什么,就说可以。”
杨婉端起面就往里走。
邓瑛笑笑,追上她道:“可以试试,你对陛下的心思,一直掐得比我们都要准。”
杨婉转过身,正色道:“邓瑛,这种事情上你敢信我的感觉吗?”
邓瑛道:“不是信你的感觉,是因为这件事本来就在陛下一念之间,你之前可以帮到郑秉笔和宁妃,所以如果是你的法子,我愿意试一试。”
杨婉抿住唇一时沉默,邓瑛也没有催促她。
碗里的面渐渐冷下来,没有了烟气儿,杨婉终于松开唇,抬头道:“连日的讯问和今日的申斥,陛下是要殿下对君父有忧惧。若你回禀,殿下因连日讯问,忧惧成疾,也许陛下会立即赦免殿下。只要陛下有意保护自己的儿子,那么这件案子就不会牵扯到杨伦,只能尽快了结在黄然身上。但是……今日是你讯问,如果陛下开罪,这又是朝臣口诛笔伐你的一道罪名,我不知道会怎么样。”
邓瑛看着杨婉,“杨大人对我说过,无论我做什么,朝廷都不会再接纳我。其实不用他告诉我,我心里也明白。对我而言,政治清明,清田策得以顺利推行,都是我想要看到的,还有……就是一定让你平安。”
他说完,端起碗,低头吃了一口面,“都快冷了,快端进去吧,我吃了就走了。”
杨婉其实很想问一问邓瑛,如果她不提出这个法子,这件事会怎么收场。
但这个问题冲入她脑子里的时候,却让她再一次有了她自己不是漏网之鱼的感觉。
她端着面碗,坐在易琅的榻边,翻开自己的笔记。
之前写不下去的那段转折的空白,现在似乎写得下去了,但是,她怎么也没有办法,把自己的名字落到笔记上。
——
这日夜里,惊惧相交的易琅果然发起了高热,到后半夜甚至烧得有些迷糊了,拽着杨婉的袖子,不断地唤宁妃。杨婉捂好他身上的被子,转身出去,用力敲开武英殿的门,门口的锦衣卫一把拦住她,刀刃照着她的脖子就抵了上去。
“等一下。”
杨婉朝声音的方向看去。
见甬道里张洛抬手,一面朝她走来,一面示意锦衣卫放下刀退下。
他走到杨婉面前,上下扫了她一眼。
她比之前狼狈了很多,裙衫沾着柴灰,发髻也松落了,看起来有些可怜。
张洛收回目光,抱刀道:“深夜闯禁,是可即刻处死的罪,你想做什么?”
杨婉行了一个礼,“殿下高热不止,还请大人传御医。”
张洛闻话,对门口到守望扬了扬下巴:“你去看视。”
“是。”
两个人应声从杨婉身旁跨过,带起了一阵寒冷的风,不多时出来禀道:“大人,殿下的确烧得厉害。”
张洛道:“去会极门递我的牌子,传当值的御医进来。”
说完,就着刀柄一把将杨婉抵在殿门上,“今日东厂那人来过,你们想做什么?”
杨婉摁着刀柄,“放开。”
张洛阴面偏头,反而将她抵得更紧,“如果我知道你利用殿下来玩弄我,我定不会再放过你。”
杨婉拼命地想要挣脱,不经意间抓住了张洛的手指,张洛忽然猛地收回了手。
杨婉蹲在门口喘平呼吸,什么也没有说,起身摁着肩膀,头也不会回地朝恒寿斋走去。
会极门上当值的太医是彭太医,望闻问切之后,对杨婉道:“寒气入肺,有些凶险啊,微臣即刻去养心殿禀告。”
杨婉站起身,“我能做什么……”
御医看了看易琅的面色,回头道:“捂好的殿下的被子,把炭烧暖。”
“好……”
说完,用力拍了拍疼得有些发酸的肩膀,蹲身去添炭火。
彭御医随口道:“女使的手怎么了。”
杨婉“哦”了一声,“将才撞到了。”
她刚说完,易琅忽然混沌地唤了一声,“姨母……”
杨婉忙擦了擦手坐到他身边,“醒了吗?”
“嗯……姨母,我梦到黄师傅和舅舅了……”
“梦到他们怎么了?”
易琅没吭声,但却伸出滚烫的手搂住杨婉。杨婉索性把他裹起来抱入怀中。
“殿下见到陛下,一定不能与陛下相啄啊。”
易琅点了点头,“易琅知道,我会跟父皇请罪,不让母妃,姨母,还有舅舅担心了。”
“好。”
人情似乎是通的,这个孩子似乎也并不需要杨婉多说什么,就大多都懂了。
杨婉搂着易琅滚烫的身子,轻声哄他接着睡下。
天刚大亮的时候,养心殿的旨意果然下来了,贞宁帝命将易琅送回承乾宫修养,宁妃亲自撑着伞过来接,易琅看见宁妃,虽然难受,但却没有哭。
宁妃在承乾宫中安置好易琅,转身见杨婉沉默地靠着屏风站着。
“婉儿多亏了你。”
杨婉摇了摇头,站直身子看着烧得一脸通红的易琅。
“我没照顾好他。”
宁妃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能这样回来,已经是万幸了。”
杨婉道:“娘娘担心坏了吧。”
“是啊,但也不敢说,怕惹陛下震怒,害得孩子受更多的苦,也怕牵连到哥哥。”
杨婉宽慰他道:“现下……应该是没事了。”
宁妃牵着杨婉一道在屏风后坐下,“但愿吧。婉儿,”
她说着犹豫了一阵,再开口时,声音有些迟疑:“你……想不想出宫去啊。”
杨婉一怔,“娘娘为什么会这么问。”
宁妃道:“起初你入宫的时候,还是个热闹的性子,但这一年下来,姐姐觉得,你没以前那么开心了,你如果愿意,可以让邓厂臣在宫外置一座外宅,远离宫中的是非,安心地生活,也挺好的。”
杨婉脱口道:“我走了,易琅怎么办。”
说完即心惊。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已经默认了宁妃的寿数不会太长。
宁妃听完却拍了拍她的手,“他有他的命,会平安的。”
杨婉听完这句话,忽见窗边略过一道寒鸟的影子。
似有绝望之意,想要撞破虚空,杨婉无意将它看清,反而下意识地背过了身。
——
贞宁十三年正月初十,陛下亲自往称承乾宫探视易琅,杨婉和宋云轻一道站在成乾门的外面,终于在午时,听到了御旨的内容——黄然判斩刑,其余讲官发司法道受审。
刑部遣人去接的时候,这些人人个个如从地狱升天堂般欣喜。
而刑部接手这个案子以后,将诏狱里审出的大部分莫须有的罪名都推翻,一桩一桩审结得飞快。
另外还有一道旨意,是下到内廷的。
包括邓瑛和张洛在内的数十个对易琅进行讯问的钦差,全部被处以十杖。
杨婉再次见到邓瑛,是在正月十四的这天晚上,内东厂的内衙之中。
内东厂的内衙面阔只有两间。
外间是正堂,里间就是值房。
值房内没有陈设,只挤挨着放着一张矮床,三四个墩子,一张桌子。
邓瑛坐在窗边上,翻看看杨伦写的《清田策》,两个厂卫坐在一边剥花生,其中一个道:“督主看什么呢,看了个把时辰了。”
另一个轻声道:“户部写的《清田策》。”
“南方清田,我老家的田产要遭殃咯。”
“你家的田产多吗?”
那人摆手道:“幸而也不多,老家剩下的人,也不大想照顾,如果能卖出去,倒也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