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她与灯
时间:2021-07-05 09:49:45

  陈桦道:“那你也不能问杨掌籍啊,她也是尚仪局女官,怎能比你知道的多?我们这些天天往外面跑都不清楚的事儿,人杨掌籍能跟你说些什么”
  宋云轻道:“你瞧不起谁呢,我是不行的,杨婉可比你和李鱼都要清醒。”
  杨婉笑了一声,“其实也不复杂,就是南方清田结束,户部要一笔银子来收官田,但是今年年初,因为封赏蒋贤妃一族,内廷亏空得厉害,户部又捏着银子不肯发补进来,这不就得缩节了吗?”
  宋云轻听完,冲着陈桦扬了扬下巴,“你瞧,比你清醒吧,你还敢说什么。”
  陈桦赔笑道:“不敢不敢……”
  刚说完,正巧看见邓瑛从护城河边走过来,陈桦忙站起身行了个礼:“督主,您可算来了,我被两位女官大人训斥得快没辙了。”
  邓瑛听他说完,只是看着杨婉笑,没有说什么。
  陈桦见此,捂着脑门道:“哎哟,我忘了,您也是个不敢回嘴的。”
  宋云轻起身向邓瑛行礼,杨婉也跟着站起来向邓瑛行了个女礼。
  邓瑛忙作揖回礼,“你们如此,我还如何坐呢。”
  宋云轻道:“督主您只管坐,不用理会奴婢们,今儿是杨婉做的东,一应的吃食,碗碟,锅炭,都是要从她的俸禄里出的,奴婢们跟着坐陪,自然是要伺候起来。”
  杨婉弯身将邓瑛身后的凳子往桌前挪了挪,“坐吧,云轻说话就这样。”
  “好。”
  邓瑛撩袍坐下,云轻等人也相继坐下。
  陈桦翻着锅子底下的炭道:“这炭也是不大好,烧这会儿了,汤水还没滚。”
  宋云轻道:“你别老去翻它,让它在底下自个醒一醒就旺了。”说完,又看向邓瑛问道:“对了,督主,我今儿听说,司礼监要在东边奶子府(2)那儿给皇次子再挑几个乳母。”
  李鱼吃了一口绿豆糕,含糊道:“都已经两个乳母在伺候了,还挑吗?”
  宋云轻道:“蒋贤妃怀孕的时候,奶子府那儿就备下了八十来个奶口,光禄寺每天四两肉,八合米地养着,隔不了几日,地方上还给送物送钱,就为预备贤妃这一胎呢。我还记得,当年宁娘娘有孕,也不过备了五六个,真正使上的也就是一两个,后来皇长子殿下满了三周岁,宁娘娘就把乳母们都发放回去了。再看看如今延禧宫这架势,哎……”
  她叹了一声,“这宫里克扣咱们的钱,不就使到这些奶口身上去了吗?”
  邓瑛将手握在膝上,有旁人在场,他坐得很规正,在杨婉眼中,看起来莫名很乖。
  宋云轻问他,他便轻咳了一声,认真回应,“挑选乳母的事,是郑秉笔在负责,本来宫里也没有常例,宁娘娘简朴,所以只使了一两个,但蒋娘娘年轻,延禧宫多使几个乳母,也是皇后和太后的意思。”
  杨婉听到郑月嘉在负责甄选乳母,忽然背后一阵恶寒,手里的筷子冷不防“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李鱼忙叼着糕饼钻到桌子底下去替她捡起来,“欸,你自己请客还掉筷子,这不吉利的好吧。”
  宋云轻闻话,照着他的脑门就一敲,“你瞎说什么,仔细我轰你下去。”
  李鱼抱着头“哦”了一声,忙低下头继续咬他的糕饼。
  杨婉抬头问邓瑛道:“这些乳母都是附近州县挑送上来的民妇吗?”
  “是,不过军籍的也有。”
  “哦……”
  杨婉没再往下问,背后的那阵恶寒却一点都没消退。
  好在锅里的汤此时开了,宋云轻为了缓解尴尬,便招呼杨婉汆羊肉。
  羊肉一下锅,原本清亮的锅底就飘起了一层白色的血沫子,杨婉有些下不了手,比起将才掉筷子,她觉得这个腥膻的场景更加不详。
  邓瑛发觉了她神情当中的不安,放下筷子侧身问她道:
  “怎么了。”
  杨婉看着沸腾的汤底,却不知道怎么跟邓瑛说。
  她想起了春夏之交的那场“鹤居案”,那场为一个宫人而杀三百人的惨剧,也想起自己导师当年的关于宁妃猜测。
  鹤居案并没有具体的年月日记载,大部分的文献都只给了出了“春夏之交”这么一个模糊的时间。
  杨婉起先是比较认可主流观点,也就是《明史》上的记载,说是有一个宫女不堪苦役和责罚,铤而走险所为。
  这个解释,简单来说就是说一个“无知少女”报复社会,怎么听怎么不可信。
  但是明史当中的好几个案子都充满了现实魔幻主义的色彩,于是这位“无知”少女,也就被衬托得没有那么奇葩了。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这些事情此时并没有形成一个完整的推测闭环,但自从听到郑月嘉负责为皇次子挑选乳母这件事情开始,杨婉就有一种预感,郑月嘉似乎就是鹤居案的起因,或者也不能完全断定就是起因,但至少是其中的某一环。
  “邓瑛,有没有办法让郑秉笔辞掉这门差事。”
  邓瑛摇了摇头,“这是皇后遣派的差事,无故是不能辞的。”
  “哦……”
  这一声“哦”几乎带着叹音。
  宋云轻不解道:“这是好差事,做了皇子的乳母,地方上也会有光的,哪一处地方官衙也不肯落后啊,都会争着给司礼监的公公银钱,虽然……郑秉笔好像不是那样的人,但也有体面呀,你为什么叫他辞?”
  李鱼忽然道:“她觉得要出事儿呗。”
  杨婉一怔,李鱼却不知道自己说了一句什么样的话,自顾自地在滚水里捞着羊肉,继续道:“她刚刚不是筷子掉了吗?”
  杨婉被锅气冲得有些迷眼,邓瑛见她伸手揉眼,便站起身,“我坐你这边。”
  杨婉摇了摇头,拽着他的袖子坐下,深深呼出一口气。
  “哎,说好我请客,结果我自己搅得你们都吃不好。”
  陈桦道:“哪能啊,我们哪里停了筷子,其实云轻有时也这样,遇到些事,就容易想多。不过我觉得也挺好的,这是真细致,未雨绸缪嘛,我和李鱼就没这脑子。”
  邓瑛听陈桦说完,低头对杨婉道:“我明日去和郑秉笔说一声,请他留心。”
  杨婉点了点头,抬手拍了两下自己的脖子,鼓着嘴呼出一口气,忍不住抬头又道:“要不,你还是让他辞吧。”
  李鱼顶她道:“你也是,都说了是皇后娘娘指派的,你叫他辞了,那可是抗皇后娘娘的懿旨,拖出去打死都不为过,人郑秉笔菩萨似的一个人,你怎么跟他过不去啊……”
  宋云轻打掉李鱼夹起的肉,严肃道:“你别吃了,下去。”
  陈桦忙道:“算了算了,都是好心,来来来,这里还有一片肉,我见邓督主和掌籍都还没吃上呢,我给下了啊。”
  杨婉捏着邓瑛的袖子低下头,抿了抿唇,说了一声:“对不起,我这糊涂话也不知道是怎么出口的。”
  邓瑛低头看了一眼杨婉的手。
  她一直很喜欢捏他的袖子,这样的接触发乎情,止乎礼,给了邓瑛在衣冠之下足够的尊重,但似乎不足以让邓瑛完全承受她的焦虑和恐惧。
  邓瑛想着,便把手臂慢慢地垂了下去,好让她抓得舒服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1)炭军:给宫里采买炭火的人。
  (2)奶子府:专门储备皇子乳母的地方,司礼监和锦衣卫负责挑选,光禄寺负责供给肉米。
 
 
第57章 独住碧城(三) 厂督怎么了?……
  一晃到了四月末,杨伦南下江淮,总领清田事宜。
  工部的徐齐随行,奉旨勘察云梦泽上游的决口。
  旨意下到工部的时候,内阁和户部都松了一大口气。
  户部这才把科部官员们去年的烤火银和年银发放了下去。
  虽说已经快到夏天了,但京城里指望着这些俸禄过日子的小官们,还是个个欢天喜地凑到户部衙门口,眼巴巴地等着发放。
  衙门口前面一时热闹地像过年一样,趁着等候的当儿,礼科的几个没什么实务的给事中聚在一起议论。
  其中一个坐在门口的条凳上喝着碗子茶道:“年前还说,要拖过今年,等到明年过年的时候才补发得出来,怎么如今就有了呢?”
  工科的一个官员在旁应声道:“上月日御前大议,工部徐大人上奏的荆河补决预款,比之前工部上奏的少了三分之一,这么一来,户部就有了余银,所以也就有今日的事。”
  另一个上了年纪的堂官道:“今年是真正看到了银子……远比往年混着着胡椒,盐米……那般发放体面多了。”
  条凳上的官员放下茶碗,叹了口气,“是啊,去年年关,家里的病妻连药都省下来了,说是要存点钱给母亲多做一床棉被,等明年我们补了俸禄,她再接着治病。哎……母亲倒是熬过来了,年初她人却没了,如今我拿着这些钱……”
  他说着说着,就没了声。
  在场的也无人出声去宽慰他。
  这毕竟是整个大明积弊,沉重的赋税和越演越烈的土地兼并自相矛盾,寒门无田产,即便是个有品的官吏,要了“两袖清风”的名声,家里也就得有饿死冷死的人。
  他这一番话在暖风和煦的暮春时节说出来,平白地减去了人们脸上的好不容易才绽出来的笑容。
  ——
  户部发俸禄的这一日,恰巧也是福庆长公主的生辰,钟鼓司在蕉园演宫廷戏。
  福庆公主是贞宁帝的胞妹,元年时被荆国公家求娶,下嫁荆国公长子。荆国公虽已归原籍颐养,但公主却一直与驸马住在京城。
  太后很疼爱自己这个小女儿,亲自在宫里为她过这个生日,皇帝为了让太后高兴,便带着皇后以及诸位嫔妃一道来观戏。原本这个时候,司礼监的几个有头脸的太监,都会在左右伺候,今日却只有郑月嘉一个人服侍御前。
  皇帝看了一回戏,见福庆公主意兴阑珊,便随口问道:“怎么了福庆。”
  福庆公主怔怔地听着戏,并未应声。
  太后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福庆?”
  福庆公主这才回过神来,见皇帝和太后都看着她,“忙起身回道:“福庆失礼。”
  皇帝摆了摆手,“朕看你心神不宁,有什么事不妨直接对朕说。”
  “是。”
  福庆公主直起身,“回皇兄的话,国公在南方病笃,药石无用,臣妹与驸马惶惧不已,臣妹方才听了戏文里的唱词,想起国公,一时出神,实有失礼,还请皇兄恕罪……”
  太后问道:“去年年底,不是奏报有渐愈之像吗?”
  福庆公主听完太后这句话,索性横心在皇帝面前跪下。
  太后忙叫把戏停了,弯身问道:“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福庆公主付下身道:“母后,女儿是愚钝的妇人,深知朝廷大政不可妄议,可是国公实在年迈,不堪清田吏的轮番问讯,驸马为此日夜心忧,福庆也于心不忍,还请母后和皇兄垂怜。”
  太后见她说得凄楚,但事涉开年的大政,倒也没有冒然开口。
  贞宁帝示意郑月嘉上前将福庆公主扶起,压低声音问了郑月嘉两句,方平声对福庆公主道:“朕会让内阁查明后写一道条呈上来,今日是你的生辰,母后和朕都高兴,这件事就先不要提了。”
  宁妃坐在皇后的下首,听完这一番言谈,心里渐渐有些不安定。
  她借故起身辞出蕉园,往承乾宫走,恰在咸安宫前的宫道上,遇见了杨婉。
  杨婉原是回尚仪局交差,眼见宁妃一行人过来,本不想耽搁,便与旁人一道退到道旁行礼,谁想宁妃却唤她道:“婉儿,姐姐有话跟你说。”
  杨婉这才起身上前道:“蕉园的戏还没散呢,娘娘怎么就出来了。”
  宁妃示意左右稍退,对杨婉道:“婉儿,哥哥去了南边那么久,为何一丝消息都没有。”
  杨婉听她这样问,想起杨伦临走前对她叮嘱过她一句:“无论我在南方情状如何,都不可让宁娘娘知晓。”又见宁妃神色担忧,便勉强笑了笑,应道:“没有消息便是一切平安,娘娘不要担忧。”
  宁妃摇头,“可是,我今日听福庆公主说,荆国公病重,是因江南清田而起。”
  杨婉欲言又止。
  荆国公的爵位是先帝所封,其家族在南方根基深厚。
  杨伦清田策的首要目的,就是要把这些世家地主漏税的隐田全部挖出来,然而这些大族要么像荆国公一样,与皇帝攀亲,要么就背倚京城高官。杨伦在南方的政治处境可想而知。
  “等福庆公主出了宫,或许就好了。”
  杨婉说了一句连自己都不信的宽慰之言,接着又道:“娘娘,您万不能在陛下提到哥哥的事。”
  “姐姐明白。”
  宁妃掐着自己的手腕,“可是姐姐心里不安,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娘娘什么都不要做,这几日一定要照看好殿下,还有,千万不要和延禧宫有任何来往。”
  “延禧宫?”
  “是,这几日延禧宫风头太盛了,咱们避一避吧。”
  宁妃点头道:“你不说姐姐也明白,哦……”
  她想起自己只顾问杨婉,忘了她今日尚在当值,忙摁了摁自己的前额,
  “姐姐是不是绊住你了?”
  “倒没有,我今日差事了结得早,只差回去盖印了。”
  宁妃道:“行……那姐姐不耽搁你,你去做事吧,姐姐回承乾宫了。”
  杨婉让到道旁送她,直到她转过咸安宫的宫墙角,方直起身继续朝尚仪局走去。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