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仪局里此时只有司宾和司赞两位女官及几个女使在,姜尚仪和司籍女官皆不在。
“姜尚仪她们呢。”
司赞女官抬头应道:“胡司籍去经籍库点查去了,至于尚仪大……应该是去司礼监了,今日做了糟菜,每回做糟菜,尚仪都会亲自给老祖宗送几罐过去,老祖宗牙口不好,别的克不动,吃那个最受用了,你坐着等会儿吧。”
杨婉已经不止一次地从这些女官的话语中,听出她们对何怡贤的敬重。
今日将好闲,她索性坐下来接了一句道:“尚仪对老祖宗真好啊。”
两位司级的女官相视一笑。
“老祖宗对我们这些人,是没话说的,大家刚入宫的时候,都跟没头的苍蝇似的乱转,要不是老祖宗的恩待,还不知道要多少罚。尚仪大人刚入宫的时候,家里的母亲病故,她父亲又不肯拿钱出来安葬,老祖宗听说以后,拿了十两银子给胡襄,让他亲自帮着发送,尚仪这才认老祖宗做干爹。”
杨婉道:“我以前一直不明白,尚仪那样的人为何会对司礼监如此恭敬,现下才知,有这样的缘故。”
司赞女官放下手中的公文,“我们入宫来做女官,各有各的苦衷,相比我们,那些内侍就更可怜了,哪一层的主子对他们不是非打即骂的,要不是老祖宗明里暗里地护着,还不知道要惨死多少。”
她说完看向司宾女官道:“所以,上回邓厂督在司礼监受杖,我们不都挺诧异的。老祖宗虽然也责罚下面的人,但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吓唬吓唬就算了,把人打成那样,还真是第一次。”
司宾接过话道:“他定是做了乱了规矩的事,才受那样的责罚,老祖宗那个人,只要底下人不破他的规矩,他就把咱们当自个的子女担待,但要破了他的规矩,那他也是不饶人的。邓厂督……是太锋芒了些,你们说,东缉事厂那个位置,哪里是他该坐的。”
杨婉静静地听着二人的对话,没有出声。
司赞女官见她低头沉默,也觉得她们在杨婉面前说得有些过了,便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们也不是故意当着你说这些,说给你听,也是希望你能劝劝邓厂督,头顶上有庇护,那就是天,干什么要去掀了天呢,到时候天塌下来压人,受苦的还是自己,是不是。”
杨婉听完,却连假意地点个头都觉得有些困难。
这无疑是何怡贤和整个内廷的宫人们长期磨合出的相处之道。像一种扭曲的“亲子”关系,用“恩惠”强迫“子女”屈膝跪拜。但就是这样的行为,在那个年代的内廷,却得到了包括姜尚仪在内的几乎所有人的认可,更令杨婉难受的是,他们认为邓瑛是一个异类,所受之罪,皆属应当。
“我觉得邓瑛挺好的。”
她忍不住说了这么一句。
司宾女官叹道:“那是他对你好,你才这么说。不过杨婉,你要是真维护他,就不应该说这样的话。他日后在陛下面前要真有个过错,老祖宗不担待他,他得死无葬身之地啊。”
杨婉没有再说话。
其实站在这两位女官的立场上,她们对杨婉说的话已经算是很诚恳的了,杨婉深知自己不应该在这个地方出言龃龉。但她还是不愿意曲意逢迎,只得咳了一声,避开她们的目光,抬头朝窗外看去。
渐近正午,来往的宫人各自忙碌,如芸芸众生,也死万千蝼蚁。
她抿着唇叹了一口气,将双手叠在案上,弯腰趴了下去。
——
司礼监这边堂门内闭。
姜尚仪走到混堂司的时候,就看见司礼监的正堂外头跪着一个人。
那人身着东缉事厂厂臣的锦袍,直背垂臂,垂在膝边的衣袖,轻轻为风所鼓。
姜尚仪从他身旁行过,走到正堂门前。门前的内侍忙上前来道:“尚仪您来了,奴婢这就去跟老祖宗传话。”
姜尚仪道:“不必着急,老祖宗若是在议事,我就等一等。”
内侍躬身道:“老祖宗知道您今日过来送糟菜,旁人来了那是不行,但您来了,一定要进去通报,您略站站。”
姜尚仪点了点头,似随意的问了一句:“厂督怎么了。”
内侍朝她身后瞄了一眼,“哦……这奴婢哪敢说啊,都是祖宗,您一会儿进去问老祖宗吧。”
姜尚仪没再往下问,趁着等候的空挡,转身朝邓瑛看去。
他一直没有抬头。
正是午时将过,司礼监来往回事的人很多,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难免有人要窃语几句,但他始终沉默。姜尚仪朝宫道旁看了一眼,两个缉事厂的百户站在不远处,喝斥着来往议论的宫人,但声音也压得很低。
第58章 独住碧城(四) 它根本“生不逢时“。……
“尚仪。”
通传的内侍出来,见她一直瞧着邓瑛所跪处,便走到她身边回话道:“老祖宗让您去呢。”
姜尚仪收回目光,转身指了指身后的两个坛子,“我这儿还有两坛子糟菜,你抱着跟我一道进去吧,我就不叫她们跟着了。”
那内侍忙接过来:“欸,奴婢伺候您进去。”
司礼监正堂内,除了邓瑛和郑月嘉之外的几个秉笔都在座。
几人正吃晚饭。何怡贤肠胃不好,喜欢喝粥吃酱菜,其余几个秉笔也都上了年纪,也都乐得跟着掌印养身。
何怡贤这会儿将喝完一碗肉糜粥,见姜尚仪进来,脸上便堆满了笑纹,抬手招呼她一道过来坐。
“算着日子,你该来瞧干爹了。”
众人都知道何怡贤很疼这个干女儿,听他这么一说,便附和道:“尚仪一来啊,我们都不配和老祖宗坐着了。”
姜尚仪行了一个礼,方在何怡贤身旁坐下,接过内侍递来的筷子,还没等她看,便听何怡贤道:“是你惯用的那一双。”
姜尚仪笑了笑,招收让那抱着罐子的内侍把坛子放到桌子上,亲手揭开坛盖儿,用筷子夹了一筷子糟肉放入何怡贤的碗中,“上回干爹说肉皮子有些滋味,我这回就多烧了半个时辰,比之前的焖得还要烂些,干爹您尝尝。”
说完,又夹了几块分别放到几个秉笔碗中。
几个人都笑着看,但不敢动筷。
何怡贤笑道:“她孝敬你们,你们就尝尝吧。”
众人应“是。”这才纷纷下筷。
糟肉一夹即烂,浓郁的酱香气从坛子里冒了出来,肉质软烂流脂,送入口中之后,若凝脂一般化开,肉的香味流窜入口鼻,把这些个有些年生的五脏庙祭得服服帖帖的。
“还是我这女儿,知道我的脾胃。”
说完,就着筷子点向胡襄等人,你们都是跟着我享的福。”
胡襄道:“是啊,每月就等着您分我们这一口呢,比御膳还有滋味,别的不说了,关键是这个体面,尚仪亲手孝敬过来的,旁人哪里想得到呢。”
姜尚仪放下筷子坐下,“女儿在想,是不是也得留下几块,孝敬外面的邓厂督和今日在御前伺候的郑秉笔。”
何怡贤顿了顿筷子,姜尚仪不动声色地倒了一杯茶递给他,“一方面是我这个做女儿的孝敬干爹,另一方面,也是我们尚仪局对司礼监的礼数,几位秉笔都敬到了,没理由少了那两位啊。”
何怡贤笑了一声,“你啊,你进来之前就想好了求情是吧。”
“干爹恕罪。”
她说着又起身行了个礼,“干爹以前维护我们,我如今大了,也想学干爹一样,照顾着尚仪局的那些女孩子们。”
何怡贤道:“那个叫杨婉的姑娘?”
姜尚仪点了点头。
“我看在杨婉的份上求这个情,若不是太大罪,干爹能不能看在我的份上开个恩。”
何怡贤笑而不语,慢慢地将碗里的肉吃完,方放筷道:“你知道为什么罚他吗?”
“不知。”
“他一而再再二三地坏干爹的规矩,咱们司礼监按在地底下的事,如今全部摆到了他内阁的值房里,内阁已经能赶在干爹的前面,跟主子荐人了。”
姜尚仪点了点头,“女儿明白,若干爹觉得恕不得,就当女儿将才是不懂事。惹您不快,女儿跟您请罪。”
何怡贤摆了摆手,“罢了,你是第一次对干爹开这个口,怎么样干爹也会给你这个面子,你出去的时候叫他起来吧。一并告诉他,他若不想再受这样的辱,就将工部那件事,好好地对我交代清楚。”
“是。”
姜尚仪应了一声,低头又向何怡贤碗中夹了一快糟肉。
几个人又坐着说了一些宫里的闲话,不多时,天已有些擦黑。
姜尚仪从正堂内走出来,径直朝邓瑛走去。
“邓厂督,老祖宗让您起来。”
“是。”
邓瑛轻声应过,方撑地试图站起来,不远处的两个厂卫见状,忙赶过来搀扶。
邓瑛站直身子,松开两个厂卫的手向姜尚仪揖道:“多谢尚仪解围。”
姜尚仪道:“我并非为你解围,而是不希望,我尚仪局的人因为你而与司礼监结怨过深。”
她说完,对邓瑛身旁的两个厂卫道:“你们先退下。”
厂卫道:“我们是督主的人,凭什么听你一个女官的,要听我们也听杨掌籍的。”
邓瑛侧身道:“不要无礼,先退下。”
厂卫听他这样说,这才退到了宫道上。
邓瑛忍着疼朝后退了一步,再揖道:“尚仪恕罪。”
姜尚仪蹲身回礼,而后方道:“邓厂督,尚仪局在我手里,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司礼监在老祖宗手里也是一样。宫中千百张口,除了要吃饭之外,也要经营家族,我们都是苦命的人,否则也不会把自己锁进来,既然进来,那便是要为外面的活人争一口气。你把司礼监的财路全部断掉,有没有想过,会有多少人恨你。”
邓瑛听完垂首应道:“邓瑛明白。”
姜尚仪叹了一口气,“我是一介女流,目光短浅,你若觉得我说没有道理,就当我没有说过。但杨婉是个很聪明的人,她看事情看得很细,也很透。拿捏要害,招招精准。我很喜欢她,现而今她还收敛着,但我仍然很担心,她日后也会跟你一样,被自己的聪明害死。你要明白,宫里什么样的人都容得下,就是容不下过于聪明的人。”
这番话说到这里,才真正见到了底。
邓瑛和姜尚仪都不知道,所谓的“过于聪明”其实并不来自于现有的文明,是后人对前人的综合性思考,批评性定性。这种“聪明”从一开始就是高高在上的。然而,它的优越性只是存在于精神层面,事实上,它根本“生不逢时”,只会带给杨婉独坐高台,与人结缘而终究无果无望之感。
她之所以收敛,是因为历史的厚重感还没有完全被人的鲜活压过去。
而“活人”碾压“故纸”的契机在什么地方呢?
五月初一,杨婉一直在等待的“鹤居案”终于发生了。
这一日傍晚,杨婉正与邓瑛一道在内学堂里写字。
杨伦走后,他在内书堂的值日,便大部分转给了邓瑛。邓瑛虽然身兼秉笔和厂督两任,事务极其繁忙,但他还是很愿意抽出时间,给内学堂的阉童们多讲授一些。
此时内学堂已经散了学,除了两个留下来默书的阉童站在门廊下诵读,堂内就只剩下杨婉和邓瑛两个人。杨婉这几日在替胡司籍编撰要拿给汉经厂重印的书录,胡司籍要得紧,她已经没日没夜地弄了三天了。
邓瑛难得地在读内学堂的授本,偶尔提笔标注,杨婉就坐在他对面,埋着头一声不吭地奋笔疾书。
邓瑛忍不住矮下书看她。
杨婉一旦开埋首纸堆,就有一种开弓没有回头箭的架势,手边一杯茶,茶边放一把坚果,写一段时间之后,会习惯性地拿笔杆子戳戳她自己的额头。
就在她戳额头的时候,李鱼突然从外面撞进来,一下子摔在门口,顿时把鼻子磕出了血。
杨婉受惊,额头上立刻笔杆划出了一道红痕。
她忙抬头朝李鱼看去,一面掏自己的帕子给他,一面问道:“你干什么?”
李鱼摁着鼻子爬起来道:“出事了!出了要翻天的大事了。”
邓瑛起身道:“慢慢说清楚。”
李鱼摁着自己的胸口道:“二皇子将才差点被一个乳母游桂春勒死!延禧宫没拿住人,现而今这个游桂春不知道逃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姐姐让我过来找你,叫你先暂时别回五所,去承乾宫,北镇抚司已经抽调了一个卫的人进宫,五所已经封禁了,我过来的时候,四大门也已经全部戒严,连今日内阁会揖的官员们,也通通不能出宫。”
他的话音刚落,门外传来厂卫的声音。
“督主,您在里面吗?”
“我在。”
“陛下传召您即刻去养心殿。”
“知道了。”
邓瑛正要走,却见杨婉怔怔地坐在书案前,笔尖的墨水低下来,把她将写好的书录沾染了一大半。
“杨婉。”
邓瑛唤了她一声,她这才回神,手上的笔却当的一声落地。
邓瑛蹲身替她捡起来,放到她手边的笔架上,“你担心……”
“郑月嘉……”
她直呼出了郑月嘉的名字。
她的预感果然是对的,历史上那个模糊的“宫人”如今有了名字——游桂春,甚至有了来历,可以通过东安门外的奶子府查到她的年龄和籍贯。
邓瑛轻声道:“你先不要慌,既然是乳母行凶,不光司礼监的令差太监,奶府和挑送的地方都要接受审查。你让我先去看看,等我看清明一些之后,再跟你说,你回承乾宫去。”
杨婉抬起头道:“你查到了始末一定要来告诉我,这件事情有可能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