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她与灯
时间:2021-07-05 09:49:45

  对杨伦而言,清田是一鼓作气的事,再二衰,三而竭。
  他无论如何也不肯因病被调回京。但他未必不知道,此次落水是有人刻意谋害,就像邓瑛和杨婉皆深知,鹤居案背后的人,也像何怡贤一样,盯紧了这一本就要到底的《清田策》。杨伦不会对这些人留余地,他的道理是光明正大的,放在司法道上,也绝对说得通。
  大明百年,无数年轻干净的文人,像杨伦一样,前赴后继地做着政治清明的虚梦。
  可那终究是虚梦。
  不挨上那么一刀,钻入泥淖里,如何知道明暗之间的灰浪有多么汹,翻天不过在君父的一念之间。
  邓瑛闭上眼睛,这几日他的确有些累,夏日炎热,又少睡眠,陡然松弛下来,眼皮竟沉得厉害。他放下书,抱着胳膊在床上侧躺下来。
  天气太热,邓瑛不愿意盖被,甚至还留着窗。
  水波的影子清凌凌地印在窗扇上。
  邓瑛不自觉地蜷起双腿,裤腿与床上的褥子摩擦,半卷到了膝盖上。脚腕上的陈伤曝露在窗风里,微微有些痛,但他实在困乏,也不想动了。
  ——
  这一觉是无梦的,醒来的时候,日已西照。
  邓瑛低头,见自己的脚腕上松松地裹着一张绢子,他忙坐起身将它摘下来。
  丝绸质地,暗绣芙蓉,带着淡淡的女香,一看就知道是谁来了。
  邓瑛穿鞋刚要下地,便见杨婉端着两碗面狼狈地跑进来,跺下碗后,急忙忙将两只手捏到了耳垂上,“烫死我了烫死我了。”
  邓瑛见此,顾不上穿鞋,赤脚走到杨婉身边 ,“我看看。”
  杨婉呲着牙道:“没有烫着。”
  一边说一边摊开手,“看看,就有点红了。”
  说完又低下头看着邓瑛踩在地上的脚,“你就这样踩地上啊?”
  “哦……”
  邓瑛有些尴尬,“我马上穿上。”
  杨婉扶着桌面坐下,“穿好了来吃面。”
  她说着弯腰闻了闻汤气,“我还是做这个厉害。”
  邓瑛一面穿鞋,一面看她。
  她今日穿着掌籍的宫服,也像李鱼一样,绑着大袖,
  妆容精致,然而因为伤还没有痊愈,脸色还是有些发白。
  她见邓瑛看着她,便翻了翻邓瑛的面,“快一点,要坨了。”
  邓瑛坐在榻边穿上鞋,在门前的盆架边洗净手,走到桌边坐下,接过杨婉手里的筷子,将面挑起来翻了一圈。底下的葱花被搅了上来,漂在浮着猪油花汤面上,铺面而来一阵清香。
  “香吧。”
  “香,好久没有吃上了。”
  杨婉托着腮看向他,“我不来,你今晚就不吃东西了?”
  “嗯。”
  邓瑛吃着面,鼻腔里诚恳地应了一声,忽又觉得答得不对,忙放下筷子改口道:“不是,我会吃。”
  杨婉倒是没揭穿他,小心地端起面,喝了一口面汤,“明日行刑,你会在吗?”
  邓瑛咬着面摇了摇头,“我让覃闻德去了。”
  “哦。”
  杨婉挑起一筷面,却没往嘴里送。
  邓瑛抬头看向她,“你要去吗?”
  “是,六局都在,我也要去。”
  “要不我……”
  “不用邓瑛。”
  杨婉挽了挽耳发,低头吃了一口面,轻声道:“放心,我不是那个闻到血腥味就会吐的人了。而且……”
  她说着顿了顿,和着碗里的面,沉声道:“我再也不会吐了。”
  说完,又夹了一大口面送入口中。
  “婉婉。”
  “嗯?”
  邓瑛将手臂叠在桌上,起了一个杨婉没有想到的话头。
  “我想……买一处外宅。”
  “为什么。”
  “你不要误会,我不是想敛什么私财。房子不用太大,有个一进的院落就好,新旧不论,我自己能动一些手。我想买了……把它放那儿。”
  杨婉停下筷子,“你怎么突然这么想。”
  邓瑛垂下头,没有对杨婉说实话。
  他怕什么呢?他怕像郑月嘉一样,什么都不能给宁妃留下。
  所以他想给杨婉留一处房子,这对他来说是最容易,也是最在行的。
  庭院他自己可以设计修建,箱奁柜屉也可以亲手造。
  不管杨婉以后有没有自己的家,都可以偶尔去看看,就像去看他一样。
  那间房子就像是没有经受过这一切的邓瑛。
  不曾受刑,没有做厂督,没有什么罪名,就是修了很多房子的一个年轻人,可堪怀念。
  “干嘛不说话。”
  杨婉的目光有些担忧。
  邓瑛收回思绪,笑着抬起手,拈掉她嘴边沾着的葱花。
  “我没有后代,也没有亲人了,但也得有家吧,万一以后我老了,陛下肯开恩,赦我出宫,那我也有一个地方住着。”
  杨婉听完点了点头,“那就买,找覃闻德他们替你相看去。”
  邓瑛笑着看她,“婉婉喜欢哪里。”
  杨婉还真是凝神想了一会,“广济寺附近最好,那里热闹,离哥哥家也近。”
  “好。”
  “欸……不行不行,那里的院子都贵得很。”
  “没有关系。朝西面的好吗?”
  “好啊,朝西暖和,你的脚怕冷,老了以后肯定更严重……”
  她说起“老”这个字忽然哽咽。
  诚然,杨婉也在悄悄地骗邓瑛。
  史料记载,邓瑛被处死的时候仍然年轻,上苍并没有给他老去的资格。
  “就要朝西面,定了。”
  杨婉吞咽了一口,忍住喉咙里的酸热,“冬季的时候,我们挂特别厚的棉帘子,我还可以给你做脚腕的暖套子。”
  邓瑛忍不住笑了一声。“你会做吗?”
  “学啊。”
  杨婉抿着唇,“又不难,而且,我手笨,但你厉害啊,我还可以给你画图纸,让你给我造箱子,柜子什么的,还有,院子里还能扎个秋千,秋千你会扎吧。”
  “会。”
  “看吧,多好。”
  她说着双手合十,尽力让自己笑得自然一些。
  邓瑛笑着看向她,“说得你要跟我一块住一样。”
  杨婉道:“就是要跟你一块住。”
  她说着背过身去揉了揉眼睛,转身吐了一口哽气 。
  “邓瑛,你老了以后,肯定是个没什么脾气的小老头,家务活都做完,而且,估计还有点钱,我就每天闲着,跟着你到处吃吃喝喝,最多帮你剥几个坚果子。我跟你说,你必须老啊,我一定要看到你老了的样子。”
  “好。”
 
 
第70章 天翠如翡(七) 他无愧于大明皇长子这……
  两个人一道吃完面,邓瑛看了回时辰,起身站在门前穿袍。
  杨婉也跟着站起身,“你这会儿要回厂衙吗?”
  “是。”
  邓瑛低头系侧带,“要再见一面覃闻德。”
  “哦……是为了郑秉笔他们吗?”
  “嗯。”
  他这么应了一声,杨婉也没再开口。
  邓瑛系好衣带推开门,转身对杨婉道:“我今日夜里就在厂衙那边歇几个时辰,明日一早要去司礼监当值。你早些回去吧,看天……黄昏的时候要下雨。”
  “好,你去吧,我把碗收了就回去。”
  邓瑛看了一眼桌面,“放着我明日收,你不要再沾水了。”
  杨婉耸了耸肩,“让你包家务,又没说是现在。”
  她说着摆了摆手,“去吧。”
  ——
  邓瑛走后,杨婉收好碗筷关上门,独自一人沿着护城河往承乾宫走。
  天果然渐渐阴了下来,河边的垂柳枝条婆娑,河面上的风带着冷气直往人衣袖里钻,杨婉加快了些步子,走到承乾宫时,却见宫门深闭。门前的内侍替她开了侧门,跟着她一面朝里走一面道:“娘娘奉召去养心殿侍寝了,合玉姑娘也跟着去服侍了,我们看这天像是要下雨,这才提早关了门窗。”
  杨婉站住脚步道:“今日侍寝么?”
  “哎哟,掌籍这说的,侍寝还分什么今日明日的,那都是恩典。”
  “娘娘信期不是还未过么。”
  内侍道:“掌籍是在榻上养得久了不知道,娘娘昨儿就不见红了。今日召幸,是陛下跟前的人亲自来传的话,还不让我们这边拾掇,直接就接去了的。”
  杨婉想起宁妃那句,“人非草木,总有不愿意去的地方。”
  不禁抿住了唇。
  “小殿下呢。”
  “小殿下温书呢。”
  杨婉点了点头,“你们都精神点候着,夜里好接娘娘。”
  “是,奴婢们知道。”
  然而那夜,杨婉在承乾门上守到丑时,宁妃却仍然没有回来。
  承乾宫的宫人们不明就里,反而异常欢喜。
  大明嫔妃侍寝,除了皇后之外,按礼是不能宿在养心殿的,只有皇帝特别恩准,才能在龙榻上伴驾至天明。
  夜里大雨滂沱,宫道的水花像碎玉一般地炸开。
  杨婉抱着手臂,怔怔地望着眼前黑漆漆的雨道。
  身后的内侍们缩着脖子,轻声议论着:“这陛下还是心疼咱们娘娘啊,舍不得娘娘受雨水的寒气儿,这就赐了伴……”
  “闭嘴!”
  说话的内侍被杨婉的声音吓了一跳,不敢再说话,龟缩到了角落里。
  杨婉抬起头,望着摇曳在雨中的灯笼,攥紧了手掌。
  ——
  养心殿的次间寝阁,贞宁帝仰面躺在榻上,宁妃和衣躺在皇帝身旁。
  “你自己不脱是吧。”
  烛火噼啪响了一声,宁妃的肩膀随声一颤。
  贞宁帝侧头,看了一眼她的脊背,陡然提道:
  “朕问你,你是不是不脱!”
  宁妃仍然没有出声,只是伸手抱紧了自己的肩膀。
  贞宁帝捏住她的手臂,一把把她的身子翻了过来,“朕让你侍寝,你来了一句话也不说,朕碰你一下你就跟被针扎了似的,你到底什么意思……”
  “妾不敢。”
  宁妃哑着喉咙应了一声。
  一阵闷雷降顶,窗外的蓝闪将屋子照亮的那一瞬,贞宁帝忽然觉得,枕边那张姣好的容颜,此时竟然有些狰狞,他猛地翻身坐起,将榻边的灯移到宁妃的面前。
  “杨姁。”
  他看着宁妃的脸,低唤了一声宁妃的名讳。
  “朕怎么你了,你今日这般扫朕的兴。”
  宁妃睁开眼,“妾什么都没有做,是陛下忘了,妾从前侍寝一直都是这样,陛下从未让妾自己解过衣裳,陛下从前碰妾的时候,妾也如今日一般惶恐。陛下问妾怎么了,不如问问陛下自己,今日究竟是怎么了?”
  “你是说朕对你多心了?”
  “如若不是,陛下为何要羞辱妾。”
  “朕羞辱你?”
  皇帝逼视宁妃,“朕让你侍寝是羞辱你?杨姁,朕忍了你十年了,由你是什么冷淡性子,朕都没说什么,你今日对朕说出这样的话,是半分情意都不想要了吗?”
  “不敢要了。”
  宁妃仰起脖子,“疑心即可定罪,妾的妹妹当年如是,妾今日亦如是。”
  她先发制人,把贞宁帝不愿意提起的事剖了出来。
  贞宁帝听完这句话,胸口上下起伏,几乎是颤手指向榻边,“你……你……给朕跪下。”
  宁妃依言站起身,在榻前向贞宁帝行了一大拜。
  那副柔弱的美人骨,入眼仍然令人疼惜,然而却因为姿态过于绝决,反露出杀情断义的锋芒。
  贞宁帝不由一怔。
  “宁妃……朕……”
  宁妃没有让他再说下去。
  “陛下,妾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世上人欲似天般大,即便您是君父,也同样困于凡人之境。您今日这样对待妾,已经算是余有恩情了。但妾入宫十年,从未行过逾越宫规之事,身清心明,宁可受死,也不愿受辱。污蔑之语,已伤及妾与陛下的根本,妾恳求陛下罢黜妾的妃位,与三百宫人同罪。”
  贞宁帝拍榻喝道:“宁妃!你对着朕说这样的疯话,你想过你的儿子吗?”
  宁妃抬头:“身为陛下的儿子,易琅有一日辜负过陛下吗?”
  “……”
  贞宁帝肩膀猛地颓塌下来。
  臂儿粗的灯烛烧出了层层烛泪,暴雨不断地推搡窗栓,宁妃将手交叠在膝前,继续说道:
  “内阁希望他读的书他都读了,陛下要他识的孝道,他也识了,他还不到十岁,却在君臣之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有人对妾说过,不论他会不会继承大统,他都是国之将来,所以,妾没有将自己心里的怨怼告诉他一分,平时除了饮食和起居之外,妾什么都没有教过他。他没有妇人之仁,也从不圄于内廷斗争,他是个磊落的孩子,他无愧于大明皇长子这个身份。”
  “朕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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