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是张琮领衔的日讲,虽不比经筵的春讲大,但因为是内阁点的新题,因此翰林院几个编修,以及国子监祭酒都在列。
“邓瑛。”
“在。”
“里面讲的是什么。”
这个地方算是除了司礼监和养心殿以外,郑月嘉最熟悉的一处。
他常年伺候贞宁帝笔墨,也随他出席一年两轮的经筵,虽然后来,贞宁帝倦怠讲学,但自从易琅出阁读书之后,每一年的春秋两讲,都是他在案前伺书。换做从前,哪怕只听到零星的几个字,他也能分辨出讲官讲的是什么。
如今刑伤太痛,他耳边阵阵嗡鸣,竟一个字都听不清楚。
邓瑛听他那么问,便停下脚步,闭眼听了片刻,“《贞观政要》。”
“哦……”
郑月嘉笑了一声,“春讲的最后几日,我不在,司礼监派的谁在文华殿伺书啊?”
邓瑛应道:“胡襄。”
“他啊……”
郑月嘉笑咳了一声,看着自己的脚步道:“可别把大殿下脚底下的地儿踩脏咯。”
“郑秉笔慎言。”
“没事。”
郑月嘉笑着摇了摇头,“隔那么远,他听不见的,我今日很高兴,看着殿下仍在文华殿受讲,就知道……那些人也没有得逞。”
他说完,垂下头看着自己面前的影子,再也没有抬头。
文华殿的月台上,宁妃独自一人站在白玉栏杆后面。
不远处,郑月嘉被架着,穿过会极门,正朝南面的御药房走去。
或者不能说是走吧,重伤难行,他几乎是被一路拖行。
身上的衣裳是换过的,但此时却完全被血水喂饱了。
宁妃无法想象诏狱的几日,郑月嘉到底为了她熬过什么样的刑讯,她想问,想认真地记住这份温柔的恩情,可是他听不见。
他们一生当中说过的话并不多,几乎全在少年的时候。
她是大家闺秀,而他为人处世又过于得体,即便坐在一起,言语也从未逾越过人欲的界限。入宫之后,倒是常常能见到,但除了行礼请安之外,再也没说过别的话。
岁月更迭,人们各自纺织内心的锦绣。
她却不能告诉郑月嘉,她后来仍然读书习字,也不落女红和羹汤,性情温和,里内丰盈,修炼得比少年时还要好。
十年相顾,十年沉默。
此时此刻,她也只能望着那个不愿意再抬头的人,继续往漫无边际的沉默里坠去……
邓瑛在文华殿下看到了玉栏后的人影,回头对郑月嘉道:“每一年的春讲和秋讲,都是你在文华殿为陛下和殿下伺书,你不想再看一眼这里吗?”
郑月嘉摇头道:“我不是你,我没有营建过皇城,对这些殿宇没什么眷顾,不看也不会有遗憾。”
他说完,又叹了一声,“邓瑛,我内心真正的遗憾比天还要大,而且活得越久,越难以弥补。就这样吧……”
他咳出一口血痰,身子在厂卫的手中一震。
“陛下说了怎么处置我吗?”
邓瑛摇头,“还没有明旨。”
“只要不是杖毙就好。”
他边说边笑,“自古阉宦,难得善终,像我这样的,已是不错了。我原本想死在外面的话,我叔父和家里那侄女替我收尸的时候还要遭人白眼,如今好了,宫里替我收尸,简简单单地埋了,大家都好。”
说着,就已经快走过文华殿了。
邓瑛忍不住道:“再走慢一点。”
覃闻德道:“督主,走得越慢,郑秉笔遭得罪越多啊。”
郑月嘉冲邓瑛招了招手,“你过来。”
邓瑛走到他身边,搀住他的一只手,“有什么话你说。”
郑月嘉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低声道:“我知道……谁在那儿。”
“……”
邓瑛僵背,一时无言。
“生死我自负,遥祝她珍重。”
——
贞宁十三年六月底,鹤居一案的处置,全部从北镇抚司的诏狱,收拢到了内廷当中。
宫正司并东缉事厂,将在鹤居服侍的宫人全部清查了一遍,而后内廷六宫,包括二十四局和女官们的六局,都经历一次残酷的清洗,宫人们人心惶惶,平日里有私怨更是相互举发,一时之,牵扯近三百人。
皇后原本想对这些人开些恩,皇帝却不准许,甚至还斥责皇后,“朕卧榻之侧,怎容得半分狼子野心。”是以这些获罪的宫女和内侍,包括郑月嘉在内,全部赐了杖毙。皇帝命东厂掌刑,司礼监监刑。
郑月嘉在内东厂听到这个旨意的时候,只对邓瑛说一句,“陛下……还是恨我们这些人啊。”
“不是恨,是怕。”
郑月嘉笑道:“你是看我快要死了,以后不会举发你,才敢说这样的话吧。”
他说完,收住笑,“连拴着绳子的狗都害怕,呵……难怪忌讳张洛那些没拴着绳子的,你这个东厂的厂督,算是真的和北镇抚司并上肩了。”
他临死前谈笑风生,反而令人心寒颤。
邓瑛没有与他再说下去。
直房外面,覃闻德来寻他,两三句之间,把内阁上本为宫人求情的事说了一遍。
邓瑛一面往厂衙走一面问,“你是见了司礼监的谁吗?”
“是,属下去见胡秉笔,明日是他监刑。”
“他怎么说。”
“哎。”覃闻德叹了一口气。
“陛下前面驳了内阁的折子,他就接着说,这次处置这些人,是要震慑内廷,所以,百棍之内,不能索命。”
邓瑛停下脚步,“这是什么意思。”
覃闻德叹道:“百棍不杖要害,但却让这些人生不如死,过后再取命门,既是处死,也是折磨。我们从前在锦衣卫到也都练过这些把式。”
邓瑛应道:“你申时来见我一次,我这会儿先回一趟司礼监。”
“是。”
此时养心殿的批红刚刚完毕,司礼监的正堂内在摆饭。
胡襄和何怡贤从养心殿回来之后,并没有直接进去,而是站在内府供用库前面说话。
胡襄见邓瑛过来,也不等他见礼,便径直道:“若是明日的事,就不要提了。”
邓瑛没有应他,越过他走到何怡贤面前,“奴婢有话,想单独对老祖宗说。”
何怡贤笑了笑,冲胡襄摆手,“你把饭端到外面来吃。”
“老祖宗……”
“让你端你就端,哪那么多话。”
说完对邓瑛道:“有话进去说。”
正堂的饭将摆好,上的是十二碟,有烧的肉,也有青炒的素菜,还有一坛子糟肉放在地上。
何怡贤蹲下身,揭开坛盖子闻了闻,“嗯,焖得好,夹两块出来。”
内侍忙端了碗筷上来,夹出两快递给何怡贤,何怡贤却笑了一声,“邓督主的碗筷呢,你们啊,真是越来越听不明白话了。”
那内侍忙又拿了一幅碗筷来,恭敬地递给邓瑛。
何怡贤见他把碗端稳了,便将自己碗里的肉夹了一块到他碗里。
“坐吧。”
他说着坐到正位上,添了一碗饭递给内侍,“给胡秉笔端出去。”
说完又看向邓瑛,松声道:“你是不是觉得,在这里坐着吃饭不习惯?”
“是。”
他低头看向手里的碗筷,“奴婢惶恐。”
何怡贤咬了一口肉,咀嚼了十几下才吞咽下去。
举筷抬头道:“司礼监里办事,除了替皇上批些无关紧要的红,不就是大家坐着一道吃碗饭吗?能坐到这里面来的人,都是端御前这碗饭的,如今东厂得了羁押审讯之权,你也就是司礼监第二个端饭碗的人,你不坐,剩下的人就都不能坐。”
邓瑛听完,撩袍坐下。
“这就对了,吃花生米。”
他说着,低头吃了一口饭,夹着菜随口问了一句,“为了月嘉的事来的吧。”
“是。”
邓瑛夹了一筷青菜,却没吃,“还请老祖宗垂怜他。”
“呵呵……”
何怡贤放下筷子,“他刚入宫的时候,年轻得很,人呢和和气气的,话不多,但做起事来,一个钉子一个眼扎实的很。前面几年,他也喊我一声干爹,我是真把他当孩子,但他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心就不在这儿,啧……”
他叹了口气,“着实可恨得很。不过,让我看着他受折磨,我心里也不好受。人人都道我狠,谁又明白,我这个年纪,失了一个儿子的痛。”
“奴婢明白。”
“你明白?你明白什么?你这个人啊,我如今也不能不怕,何况,我也老了,自顾不暇了,家里的一亩三分地,眼看就要被搜刮了,老而无子,无家,说不定,等杨侍郎回来,我还要披枷带锁地,跪在你面前受审呢,想来啊,活着也没多大的意思。”
邓瑛垂下头,“您说的是杭州的那一片学田吗?”
何怡贤道:“你知道江南清田清到什么地方了吗?”
“是。杭州滁山书院和湖澹书院有近百亩的学田,分别租赁给了常平,淮篱二县的农户耕种,但其实是只是挂了学田之名的私田。”
何怡贤点了点头,“那你知道,这些田是谁的吗?”
邓瑛抬起头,“是您的。”
“哈……”
何怡贤搁筷而笑,“贞宁四年,陛下想做一件道衣,因为是临时起的意,其价不在户部给针宫局的年银之内,内阁那些人啊,就为了那么件衣裳,恨不写一万个字来指着主子。后来这衣裳怎么来的呢?”
他抬起筷子点了点外头,“就是那田上来的,你说那是我的田,呵……到也是。只是陛下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虽然是大大的不敬,但还是忍不住心疼去心疼主子。可惜内阁这些大人们,非要连这么一丁点余地,都不给我留着。”
“既如此。”
邓瑛站起身,“老祖宗把杭州的学田交予我吧,就当是我的私田,等杨侍郎来清。”
何怡贤低头凝向邓瑛,“我听听你后面的话呢。”
“宁娘娘与郑秉笔的事,请您烂于心。明日行刑,求您垂怜。”
第69章 天翠如翡(六) 我想买一处外宅。……
邓瑛从司礼监回到护城河旁的直房,正午的太阳照得人眼迷,河边的大片的片的柳影在干白的地面上摩挲着。李鱼将好要出去,看见邓瑛回来又退回来道:“陈掌印给了我一些去火的茶,我也不知是什么,也给你泡了一壶,放你房里了。”
邓瑛看他绑着袖子,脚上的鞋子也换成了布鞋,不禁问道
“你去什么地方?”
李鱼翻了个白眼,“你这几日怕是真的散神了,连日今日是六月六,翻经节都忘了。”
“哦……”
邓瑛摁了摁自己的眉心,“我是有些晃神。”
李鱼道:“以前翻经节,尚仪局和汉,番两个经厂晒伏晒不过来的时候,都是从内廷六宫里抽那些伺候娘娘们的宫人去帮衬。而且那些人也乐意。今年六宫是暂时抽不出人了,只能从外四门和内四门上调人,我原本不想去的,可我干爹说,明日宫里要处死人,翻经是功德,做得好了能回向,我想……给邓秉笔回一些。”
他说完又问道:“对了,你这么早回来,不去东缉事厂吗?明日就要……”
他说道此处喉咙哽了一下,最后没说下去。
“我回来睡一会儿。”
“哦,也是。”
李鱼面上悻悻地,提了提肩上松垮下来的绑带,“你歇吧,我去经厂了。”
走了几步又回头道:“要不要……我也替你回个向。”
邓瑛摇头笑了笑,“回给我怕白费了,替你姐姐回吧。”
“哦,行。”
李鱼走后,邓瑛走回居室内洗了一把脸,脱掉宫服挂在木施上,他没有立即躺下,而是屈膝靠在榻上重看杨伦写的《清田策》。
虽然南方实际上的清田进程比杨伦预计要慢,但是看杨伦递回来的奏折,邓瑛发觉湖北一代已经快被杨伦翻出底子了。再南下,即要入江浙。
浙江和湖北的情况不大一样。
湖北虽然有荆国公这样的国亲在,但这些人只是场面吓人,实际上是没有实在官权的太平富贵门户。
浙江的则更为复杂。
何怡贤虽然不是浙江人,但时任浙江巡抚的陆通,当年入仕的时候,被白焕等人鄙弃人品和学识,一怒之下,走了何怡贤的门路。没想到还真的走通了,后来一路官运亨通,成了要害之地的封疆大吏。
而杨家自己的根基虽然在浙江,但杨家的老爷子一直在观里修炼,早就不理家务了,由着几个不读书的纨绔子弟,仗着杨伦在内阁的地位,和官门做棉布生意。杨伦离得远,一年到头过问不到几次,家业之下,到底有没有吊诡的隐田,杨伦自己也不知道。
他要动其余人的吊诡田(1),便要先办自己家。
这已经很难了,再加上有地方大吏的掣肘,稍不留意连性命都有可能被坑害掉。
邓瑛记得,五月底的时候,南方曾传来一个消息,说杨伦在南下浙江的船上失足落水,后因惊风,病了一场。后来杨伦亲自上书皇帝,说只是谣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