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着顿了顿,“只是我不知道,我给我自己的自由,在这里也会杀人……”
她说完摁了摁眉心。
“但是我还是要自由,也想把自由给你,给姐姐。虽然我知道你和姐姐可能都不想再相信我了……”
“没有。”
邓瑛咳了一声,轻轻握住杨婉的手,“我信你。”
杨婉低头望着邓瑛的手,“你说的啊。你一定要信我到底。”
“嗯。”
邓瑛点了点头。
“婉婉,我没那么痛了。”
“那我帮你上药。”
——
那一晚,杨婉没有在邓瑛的直房里停留,等邓瑛睡熟之后,她便回了承乾宫。
她也没有去看易琅,取了钥匙径直打开了从前宁妃居住的宫室。
宁妃去蕉园以后,易琅也几乎不进后正殿,杨婉便将宁妃从前的衣物和金银全部封存到了后殿的次间里。大大小小约有数十只箱子。
杨婉点起灯,将这些箱子一一打开。
宁妃半生的积累不过千余两银,还有两箱金玉玛瑙,杨婉抱着膝盖在箱后蹲下,低头自语道:“姐姐,我要动你的东西了,但我一定会还给你。”
——
陪邓瑛养伤的日子,杨婉过得很平静。
邓瑛是一个特别配合的病人,端药来了他就喝,杨婉要他下地走走,他就披着衣裳在直房内来回走。除了李鱼和陈桦之外,内学堂的几个阉童也来看过他。他们在榻边跪着给邓瑛磕头,起来以后叽叽喳喳地给邓瑛说他们近来读的书。
邓瑛自从做了东厂的厂督以后,去内学堂的时候不多。
也许因为他是所有讲官里唯一的宦官,阉童们对着他的时候觉得亲近,没有那么惧怕,所以即便多日不见,仍然彼此亲近。
邓瑛靠在榻上听他们说话,杨婉便拿坚果与他们吃,然而自己也坐在一边,听他们问邓瑛书本里的问题。
邓瑛虽然不舒服,却依旧忍着疼,细致地回答他们。
杨婉听着邓瑛说话的声音,不禁想起,两年以来,她认识的很多人都变了,只有邓瑛还是和从前一样,一直都愿意认真地和每一个人说话。
和阉童们说话算得上是片刻悠然,东厂来看他的人则都是和他说事的。
临进正月,厂狱快要竣工了,邓瑛请旨,从诏狱当中,抽调了两名掌刑千户和百余校尉。如此一来,司狱和厂狱的规制几乎持平。
覃闻德过来禀告这件事的时候,杨婉正在外面煮面。邓瑛侧卧在榻上看书,覃闻德进去的时候,问了杨婉一嘴,“小殿下的气性怎么那么大?我们督主那天到底说了什么不敬的话啊。”
杨婉摇了摇头,把面碗端给他,“你端进去给他吧,让他好好吃,别剩。我去把衣裳洗了。”
覃闻德件柳枝上晾着邓瑛的衣衫,有两件还有淡淡的血色。
“哎……你说,督主过得清苦就罢了,杨姑娘,这种事你让承乾宫的人来做不就行了吗。”
杨婉用棉绳绑起自己的袖子,一面道:“我就没有使唤人的习惯。”
说着,又朝直房内看了一眼。“对了,你帮我一件事。”
“你说。”
杨婉收回目光,“清波馆现在如何了。”
“关着,不过我前两日去看的时候封条已经撤了。”
杨婉点了点头。
“他们东家应该回不来了,宽勤堂和其他几个坊刻书局可能想要接手,你帮我看好它,不准它买卖。”
覃闻德道:“姑娘要做什么啊。”
杨婉抿了抿唇,“我要买下它。”
买下清波馆其实并不需要多少银钱,但是不仅要买下它,还想要将他经营下去,所需的费用却不少。
邓瑛下得床以后,杨婉抽了半日,让合玉去将宋云轻请到承乾宫。
宋云轻跟着杨婉走进后殿的次间,一边走一边道:“我听到了一件大事。”
“什么事。”
宋云轻打了个谜,“儿子抓老子,这可是本朝头一件。”
杨婉听了这话,抿着唇推开了窗,“细说说。”
宋云轻道:“
“快入冬了,陈桦这两日天天在外面办炭差,我是听他说的,说是张洛亲自从家里锁拿了张次辅,关到诏狱里去了。京城里为这事都炸开了。你说这幽都官,也太狠了吧。”
杨婉听完这句话,忙转身问道:“是今日的是吗?”
“今日一早,陈桦就在西华门上看着呢。”
杨婉肩膀猛然一松。
宋云轻继续说道:“这张次辅是两朝元老,说拿就拿了,也不知道会怎么样,不过,应该是不能回内阁,也不能再做小殿下的老师了吧。欸,这么一说,翰林院会举谁啊。”
杨婉怔怔地点了点头,却没顾上回答她的问题。
历史上的张琮是靖和朝的辅臣,如果宋云轻的话成真,那么,她所知道的那段历史,就算是真正被她扒出口子来了。
“对了……咳咳”
宋云轻被次间里的灰尘呛得咳了几声,挥袖扇着灰道:“你把我带到这里做什么。”
杨婉弯腰打开箱子,宋云轻顿时被箱中的金银晃了眼睛。
“你……的啊……”
“不是。是以前宁娘娘留下的。我想整理整理,把它们清算出来,但邓瑛受了伤,我这几日实在太忙了,所以找你来帮个忙。”
宋云轻蹲下身道:“怎么想起整理这些。”
杨婉应道:“预备给小殿下。眼看着就要翻年了。”
宋云轻笑道:“行,帮你清算,好久没跟你一块做事了。”
杨婉笑笑,“想没想过,以后出宫,也跟我一块做事。”
宋云轻笑道:“我攒了一些钱,够一辈子清贫地过。等出了宫,我就找一个地方住下来,自己一个人清清静静的。”
杨婉点了点头,笑了笑说道:“也好。”
说完,取了一支笔递给她。
两人各自点算,黄昏时才点算了不到一半。
杨婉看了看天色,估摸着易琅下学快回来了。
宋云轻直起身道:“你去照看殿下吧,这一时半会儿算不完,我再点一会儿,后日不当值,过来帮你一道算完。”
杨婉点了点头,出来刚走到中庭,合玉便迎上来道:“督主把小殿下接回来了。”
杨婉一怔,忙要往书房去,合玉拽住她道:“姑姑别急,清蒙说,殿下是在路上遇见督主的。一路说着话回来,并没有争执。”
杨婉听了这话,才稍安下来。
“他们在哪儿。”
“殿下让督主去书房了。”
杨婉放轻了步子,悄悄走到书房外面。
里面的炭烧得很暖,一阵一阵的暖风从门隙里扑出来。
易琅与邓瑛一道立在灯下,易琅仰头望着邓瑛。
“我今日讯问了张副使,知晓了清波馆一案,可是我不明白,老师为什么要那样做。”
邓瑛蹲下身。
他身上的伤还没好全,身子不稳,便顺手扶着窗台。
他抬头视易琅,“殿下看过杨大人写的《清田策》吗?”
易琅点了点头,“看过,舅舅要还田与民,在南方推行新的税制。”
“嗯。殿下怎么看呢。”
易琅沉默了一阵,“我觉得还田与民和赋税归田都是益民之策。”
“张大人怎么想。”
“先生……”
易琅垂下头,“先生一直不太认可这个新政,他说祖制不能轻易违背。”
邓瑛咳了一声,“所以殿下明白了吗?”
易琅眼眶一红,沉默地点了点头,抬头又道:“这是不是……就是党争。”
“是。”
邓瑛闭眼缓了一口气,“古往今来的官场,党争都是不可避的,不过殿下不必害怕,只需要从他们的政见里选择于国于民都有利的见地。”
易琅听完虽然在点头,眼眶却越来越红,他抬起袖子抹了一把眼睛,接着便一直抿着唇忍泪。
邓瑛问道:“奴婢能问殿下为何难过吗?”
易琅摇了摇头,“我觉得我以前学的道理都是假的。”
“不是。”
邓瑛换了一只支撑的腿,另一只手也撑向了地面,“殿下要明白,《贞观政要》,《资治通鉴》,《四书》,《五经》都是古贤人呕心沥血之作,他们教殿下立身,也曾教奴婢处世,谁把这些书本放到殿下面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殿下的心性,能否与古贤共鸣。”
灯烛一晃,熄灭了两盏,邓瑛的面上落下一片阴影。
“邓瑛。”
易琅唤了他一声。
邓瑛抬头应道:“奴婢在。”
“我对你如此严苛,你为何还肯与我说这些。”
邓瑛含笑道:“殿下不惑,吾等才能不惑。殿下清明,天下人才能清明。”
易琅听完,垂头沉默了良久。
“我以前……从来没有对人动过刑罚,我不知道会……”
“殿下没有做错。”
邓瑛打断他道,“殿下惩戒的是奴婢对殿下姨母的不敬,奴婢受之于身,慎记于心。但望殿下能知刑罚残酷,行用慎之。”
第87章 山月浮屠(四) 弄得跟回门一样。……
杨婉一直站在门外听二人的对谈。
邓瑛讲到了《贞观政要》第五卷 当中的《仁恻》篇。谈及贞观七年,唐太宗不避辰日哀悼襄州都督张公谨,以及贞观十五年,唐太宗下诏安抚病卒的故事。易琅安静地听邓瑛说话,偶尔询问。
邓瑛走出书房的时候,天幕阴沉,承乾宫已灯火通明。
杨婉站在阶下等他,抱着手臂冲他笑了笑,“你真厉害。”
邓瑛仍然有一些行走不稳,踏阶时不得不扶着门廊柱。
杨婉伸手给邓瑛借力,一面替他看着脚下的台阶,轻声续道:“我自愧不如。”
邓瑛低头看着杨婉笑了笑,“听说你要买清波馆。”
“覃闻德跟你说的吗?”
“嗯,为什么要买?”
杨婉抬起头:“因为那是大明喉舌。虽然它强极便易折,但我很喜欢。”
大明喉舌。
邓瑛第一次听人用“喉舌”二字来形容天下流行的文章,很生动。但是过于贴切,令人有了画面感之后,反显得残忍。
“买下了还要经营,钱够吗”
“不够问你要也没用啊。”
她说完挽住邓瑛的手臂,“钱是姐姐和易琅的,我借来用,日后要还,你这个东厂的厂督就帮我护着它。让它赚钱。”
邓瑛笑着点头,应了一声“好。”
二人在宫道上走,邓瑛重伤刚愈,一步一步走得都有些吃力。
杨婉边走边抬头看天上的月亮,忽然说道:“这个月月底,你带我出宫吧。”
邓瑛道:“你想去哪儿。”
“想带你回家吃饭。”
邓瑛站住脚步,欲言又止。
杨婉回过头,“你怕杨子兮吗?”
“是。”
邓瑛顺着杨婉的目光朝宫墙上看去,“也许过不了多久,他就要亲自审我了。”
“为何。”
“明年杭州要试行赋税新政,杭州遗留的学田,户部已经开始清算了。”
杨婉捏了捏手指,“你要如何应对。”
邓瑛摇了摇头,“一旦滁山书院和湖澹书院被查,司礼监会保我。”
杨婉听后却蹙紧了眉,他转身面对着邓瑛:“司礼监若要保你,弹劾你的人会怎么样。”
邓瑛沉默不语。
杨婉望着邓瑛道:“你要保他们。”
邓瑛抬起手抚上杨婉的脸颊,“婉婉,等我的伤再好一点,好到能久坐的时候,我跟你回家吃饭。”
杨婉低下头,脸上的皮肤在邓瑛的手掌中摩挲。
“你还很痛吗?”
邓瑛抚摸着杨婉的眼角,摇了摇头“结痂很久了,你给我的药都很好。”
——
结痂之后掉痂,然后消肿,邓瑛的这一场伤病持续到了贞宁十三年的深冬。
在这期间,易琅愿意留邓瑛在自己的书房,偶尔也准许站不住的邓瑛在他面前坐一会儿。
从十二月初起,翰林院推举了一位老翰林汪临江充仁皇子师,带着易琅从头开始精辨《贞观政要》,易琅受讲回来以后,习惯与邓瑛一道温故。
邓瑛在的时候,杨婉很少进去,即便进去也只是给两人送些饮食。
有一回,她煮了面给这两个人,邓瑛不能在易琅面前吃,便端着面坐在门廊下面吃。
为了不沾染汤水,他小心地挽掖袖口,在寒夜里露出一截手臂,一口一口地,吃得慢而认真。
书房内的易琅偶尔会抬头看邓瑛一眼,却也不说什么。
杨婉独自站在侧窗下,看着这两个在她面前各自沉默吃面的人,虽在冷窗下,心里却实有些暖意。
性纯如雪,不闻远香,邓瑛是一个需要私近之后,才能洞悉真心的人。
杨婉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种万物献祭般的残美,像极了物哀美学的内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