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她与灯
时间:2021-07-05 09:49:45

  冬日卷帘,眼前大雪满地,知道不久之后便会化为泥泞,但仍然感动于它耗尽自身,献于眼前的这片纯净。他没有远香,在漆黑的夜里不为人知,只有提灯卷帘,才能得幸邂逅。
  “万物谦卑无邪。所以寺内寿太郎写才会说:‘生而为人,我很抱歉吧。’”
  (感谢两位读者的纠正,此处最初版本写此句出自太宰治有误)
  杨婉在笔记上写下了这一段话。
  那一日,易琅赏赐了邓瑛一件冬衣。
  月白色的绫段夹不知名的兽绒,杨婉记得,那是邓瑛唯一的一件亮色衣袍。
  邓瑛穿着这件冬衣,带杨婉出宫。
  那日是腊月二十四日,民间祭灶神,各处高门都挂上了接福的红袋,用来接“飞贴”。
  广济寺门前在架熬山灯,灯高十二丈,上悬金玉彩灯足足有百余盏。杨婉边走边抬头看那架了一大半的灯架,“我看宫中也在架鳌山灯,最高的那一个比这个还要高。”
  邓瑛点头,“今年宫内一共架了八盏,你看到的那盏最大在太和殿,是杭州的几个官员送来的。广济寺门前的这一盏也是内廷制的,从除夕起,一共燃八日,供百姓游赏。”
  杨婉低头道:“鳌山一盏千金价啊。”
  正说着,便听见鳌山灯下传来杨伦的声音,“‘宣和彩山,与民同乐’礼部也是会拟,户部的堂官打饥荒的年份,我都恨不得在衙门口下跪,试问谁同乐得起来。”
  站在他身后的萧雯忙拉住他的胳膊,“这话我听着就吓人,人陛下想与民同乐,造了这鳌山灯,咱们跟着看就成了,今日菁儿出狱,婉儿也要回来,我知道你在户部做事,看这铺张场面你心里不顺,可再怎么气不顺,今日好歹也忍一忍,婉儿秋天在诏狱受那么重的伤,你在杭州我们什么都没过问到,你不愧疚,我心里愧,我什么都不管,今儿的戏酒钱花下去,我得让婉儿开开心心地在家里乐一日。”
  提起杨婉,杨伦才换了一幅脸色,“她说什么时候来。”
  萧雯道:“说的辰时之前……欸?”
  她说着,已经看见了街市中的杨婉,忙提裙与丫鬟一道迎了过来,走到面前时,见邓瑛站在杨婉身旁,忙墩身行欲向邓瑛行妇礼,杨伦跟过来一把搀住萧雯,“你是有诰命的。”
  萧雯有些尴尬。
  邓瑛向后退了一步,弯腰向杨伦行揖礼,“杨大人。”而后又向萧雯回礼,“邓瑛见过夫人。”
  杨婉见他行礼,自己也跟着向杨伦和萧雯见礼。
  萧雯忙搀起杨婉,“不是说辰时吗?怎这般早。”
  杨婉道:“今儿宫里祭灶神,小殿下不受讲,一早被中宫接去吃灶糖去了。我左右无事,就求邓瑛早些把我带了出来。”
  萧雯拉着杨婉不肯松手,“我快两年没见到你了,自从我们娘娘不好了,老太太哭垮了身子,如今人不清醒,每日都念你和娘娘的名字,我们跟她说娘娘的名字不能念,她后来就一直叨念你。一日一日地问我,你过了门没,张家……”
  杨伦咳了一声。
  萧雯自悔失言,“哎,我这糊涂人,连话也不说了。”
  杨婉握着萧雯的手笑了笑,“我在宫里很好。”
  “好便好。”
  萧雯按了按眼角,“外面冷得很,咱们进去吧。”
  杨婉应了一声,回头看向邓瑛,“走啊。”
  邓瑛笑着冲杨婉点头,却没有跟近她,慢了几步,与杨伦一道跟在仆婢的后面走进府门。
  杨伦负手问邓瑛,“我问你一件事。”
  “嗯。”
  杨伦咳了一声,“昨日刑部去北镇抚司提卷,内阁一道看了,张琮的罪名拟的是私交内廷。为什么会突然拟出这么一个罪。”
  邓瑛反问,“你为何问我。”
  杨伦站住脚步,“内阁只有他不同意新政施行,在这个时候他突然下狱,你让我怎么想。且这个罪拟得真的是好,私交内廷,一下子就成了定罪死案了,呵……连东林人都没什么下口之处。”
  邓瑛看着前面正与萧雯喋喋不休的杨婉,“是杨婉做的。”
  杨伦挑眉,“婉儿?”
  他说着诧异地朝杨婉看去,“她这是把大明官政当女戏!”
  “杨子兮。”
  邓瑛忽然正声唤出了杨伦的名字。
  杨伦一愣,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邓瑛追道:“你什么时候自负得连你自己的亲妹妹都容不下了。”
  杨伦驳道:“我什么时候容不下她,我是不想她玩火自焚。”
  “她若不如此,宁妃写《序》的《五贤传》便会在清波馆刻印,到时候陛下震怒,北镇抚司锁拿的人就是杨菁和你。”
  杨伦无话错愕。
  邓瑛却不顾沉默,继续行问,“杨子兮,如果这是女戏,你还能在杭州试推新政吗?”
  两个人站在中庭的雪地里,呵出的气瞬化白烟。
  杨伦拍了拍身上的凝霜,冷哼了一声,“邓符灵,你今日气性格外大。”
  邓瑛退了一步躬身作揖,“请大人恕罪。”
  杨伦低头看着邓瑛,“这句话过几日再说吧,户部遣往杭州清学田的人已经回来了,最多开年,内阁弹劾你的本子就要递上去了,我没有立场再替你拖延,你好自为之。”
  “你会与内阁联名上那本折子吗?”
  “我不联!”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等你被定罪,我亲自□□的家,让人看看,你这个家徒四壁的东厂厂督有多可笑。”
  邓瑛笑了一声,朝杨伦走近一步,“子兮,对不起,我并非故意对你无礼。”
  “你是听不得我说杨婉。”
  他说完低下头,忍不住也笑了一声。
  “我们一家人团聚吃饭,她非要把你带回来,弄得跟回门似……”
  他说到“回门”两个字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邓瑛看着杨伦窘样,低头笑笑,“我有三年没有在你家中吃过饭了。”
  杨伦听完转身就往跨门走,边走边对家仆道:“去搬酒!”
 
 
第88章 山月浮屠(五) 穿越的意义是什么?……
  筵摆在小花厅上。杨伦的两个姨娘跟着萧雯一道摆席。
  杨菁在诏狱中染了风寒,身子看起来有些单薄,裹着一件厚厚的狐狸毛斗篷,在门前向杨婉见礼。
  杨婉问他道:“什么时候再进文化殿。”
  杨菁笑了笑道:“杨菁辜负了姐姐,进不去了。”
  杨婉点了点头,从带来的包袱里取出一本清波馆刻印的《五贤传》递给杨菁。
  杨菁接过来一看,却见著书人上写的是“杜恒”的名字。
  “杜恒?”
  “嗯。”
  杨菁抬起头,“为什么是杜恒,他上月已经病死了。”
  杨婉拍了拍杨菁的肩膀,“杨菁,听姐姐说,进不去文华殿也好,在外面干干净净地读书,考明年的春闱。”
  杨菁看着书面儿,半晌方抬起头,“多谢姐姐。”
  杨婉示意他坐着休息,自己挽起袖子帮着两个姨娘摆席。
  萧雯看着席面儿面露犹豫,将杨婉携到一旁道:“我今儿倒惑起座次来了。”
  他说着朝跨门外看了一眼,“是不是得将尊位给邓督主让出来。”
  杨婉笑道:“嫂嫂叫人拿一个厚实些的垫子给我吧。”
  萧雯回头对丫鬟道:“去拿一个垫子。”又问杨婉道:“身上不好吗?”
  杨婉摇了摇头正要应话,杨伦已经跨进了花厅,脱下披风递给萧雯,又问道:“点戏了没有。”
  萧雯道:“等厂督点吧。”
  杨伦看了一眼跟在他身后的邓瑛,“《千金记》(1)腻了吗?”
  邓瑛跨进门内笑了笑,“《鸣凤记》(2)更好一些。”
  杨伦看向杨婉,“你想听什么。”
  杨婉抱着软垫道:“有没有《伯牙鼓琴》?”
  杨伦白了杨婉一眼,“《吕氏春秋》那样的书又不是消遣,这里没有!”说完朝戏台上提声道:“唱《千金记》里《拜将》那一出!”
  《拜将》说的是韩信拜将,是《千金记》五十出里的《穷韩信登坛拜将》,在《淮阴县韩信乞食》的后面。
  杨伦在三巡酒后,发了性情,红眼击箸,立在厅上附唱了一段《劈破玉歌》。
  “韩元帅未得时来至,
  在淮阴受袴下,曾被人欺。
  河边把钓为活计,
  漂母曾怜悯,送饭与充饥。
  ‘拜将封侯,拜将封侯,
  千金来谢你,千金来谢你。’”
  歌后,杨伦烂醉,却一直不肯离桌。
  杨婉让萧雯和杨菁等人都去休息,遣散了伺候的仆婢,撑下巴守着杯盘狼藉边的两个人。
  邓瑛并没有醉,却一直沉默。
  杨婉看着杨伦道:“醉成这样,还不如好好哭一场。”
  “我没醉!”
  杨伦一把掀翻了杨婉面前的冷汤,撑起身对着邓瑛胡言乱语,“邓符灵,你说你怎么就当了太监……”
  邓瑛伸手撑住杨伦的胳膊,“因为我邓家有罪。”
  “邓家有罪,关你屁事!”
  杨伦说着偏偏倒倒地站起来,邓瑛为了扶他,牵扯到了伤处,不禁道:“杨子兮,你坐好行吗?”
  杨伦甩开邓瑛的手,啐了一口,“你少管我!”
  杨婉一把将杨伦扯回座上,杨伦的头“咚”地一声磕到了椅背上,磕得他更加晕头转向。
  “他不管你,就让你死江上了!”
  “死江上就死江上!凭什么我要欠他!”
  他说完抬起袖子遮住眼睛,“我杨伦这辈子无愧天地百姓,好不干净,为什么非要欠他邓符灵……”
  邓瑛抬头看了一眼杨伦,端起桌上的冷酒喝了一口,“我没让你欠我。”
  “欠就是欠了!欠得我连我妹妹都保不住!你这么毁她,我这个做哥哥不能手刃你,连骂都骂不出口,我杨伦就是个……”
  他说着,响亮地甩了自己一个巴掌。
  杨婉忙伸手拽住他的胳膊,“你疯了?”
  杨伦顶着巴掌印醉眼迷离地看向杨婉,忽然惨声道:“你们都在保我,可是你们两个我却一个都保不住。”
  杨婉怔了怔,张口哑然。
  邓瑛的声音从杨婉对面传来。
  “子兮,在朝为官,能做好眼下那一隅已是很好,官场不能事事周全,你得过你心里的坎。”
  说完又端开他面前的酒盏。
  “以后少喝点酒,保养身子。”
  “妈的。”
  杨伦低骂了一句,“让你少管我!”
  邓瑛笑了笑,“子兮,我们两个总得留一个人,为老师写碑吧,你的字比我好。”
  杨伦咳笑,整个身子都瘫到了椅子上,“老师只看得上你的字,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说完这句话,终于歪着头缩在椅子里醉迷了。
  杨婉把杨伦交给萧雯安置好,这才跟着邓瑛一道出来,往东华门走。
  大雪若鹅毛,落在邓瑛撑开伞上,轻盈无声。
  临近年关,街市上的行人来来往往,灶糖的甜香直往人鼻子里钻,杨婉背着手,望着满城炊烟,道:“真希望今年这个年不要过去。”
  邓瑛侧头,“为什么。”
  杨婉面向邓瑛站住,“因为现在挺好的。不过,我也不害怕明年,邓小瑛……”
  邓瑛笑了笑,“婉婉,我一直想问你,在我的名字中间加一个‘小’字,是什么意思。”
  杨婉抬起头,“是爱称。”
  “邓小瑛,我看不开了,再难我也要跟你一起上。管他以后怎么样呢,我就不信了,我们不能好好的,看着我们维护地这些人开创一片新的天地。”
  她说完仰头望向落雪的天幕。
  张琮退阁,历史的裂痕摆在了杨婉面前。
  对于杨婉来讲,这是她的个人英雄主义。
  即便她不是漏网之鱼,她也要拼命拼命地从这张网里游出去。
  历史学教人综合地看待一个王朝盛衰的规律,把所有人的行为和生死囊括其中。
  而杨婉要看的是“人。”
  易琅的恻隐,杨伦的矛盾,以及她自己的沉沦。
  来到大明朝两年,她忽然有些明白,穿越的意义是什么。
  不是自我崩溃,也不是狂妄地打碎他人观念,是作为一个鲜活的人活下去,遍体鳞伤地活下去,活着爱人,敬人,为人立命,或者为人立碑。哪怕一切都改变不了,也不要放弃成为他人真实的记忆。
  “邓小瑛。”
  “嗯?”
  “笑一个。”
  邓瑛立在伞下,望着杨婉摇头笑出了声。
  “过来婉婉。”
  杨婉听完这一声,想也没想,便一头扑入他的怀中。
  邓瑛轻轻地抚摸着杨婉的鬓角,“我原本并不想活得太久,但我现在开始奢求一个善终,我怕我活得太短,不够赎完我对你的罪行。”
  杨婉搂住邓瑛的腰。
  “我让你笑一个,你非让我哭,你现在得对着我笑十个,不然你今天就睡我床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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