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她与灯
时间:2021-07-05 09:49:45

  杨婉抱起一个枕头,“我把这个软一些的枕头给你。”
  邓瑛放下笤帚,“婉婉,饿不饿。”
  “有一点。”
  “我让覃闻德送了一些菜过来,给你做点吃的吧。”
  杨婉穿鞋下床,“你会做吗?”
  “会一点,是这一两年,跟着李鱼学的,但做得不好。”
  他说完走向院中,将柴门前的菜米提了进来。
  一阵淡淡的雨气扑进房中,杨婉这才发现,外面下起了发丝一般的细雨。
  院子里腾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周遭静静的,只有邓瑛身上刑具的拖曳声。
  邓瑛挽起袖子蹲下身,将菜米一样一样地拿出。
  杨婉道:“要不我来做吧。”
  邓瑛笑道:“婉婉,今日不吃面好吗?”
  杨婉道:“邓小瑛你是不是嫌弃我只会做面。”
  “我没有。”
  他说着抬起头,“殿下吃你做的面,我也能吃到,这让我觉得,我可能也不是一个尊严尽失的人。”
  杨婉目光一动。
  “就一碗面,我真的能给你尊严吗?”
  邓瑛望着面前的菜米,“婉婉你还记得,你在广济寺门前,叫我‘起来’吗?”
  她当然记得。
  虽然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两年了,那个时候的杨婉,还保有着纯粹的无畏,还不爱邓瑛。她尚是一道外力,虽然强大,却不足以为他人修弥内心。她是在和邓瑛的相处之下爱上他的,也是在大明的阴影里,才真正看到邓瑛身上的阴影。这些阴影,她都不曾写到那本为他正名的传记里。
  她曾经以自己笔力写出了一个惨烈而悲壮的邓瑛,可是她不知道,这个人有一身柔肤脆骨,他身上的衣衫,他握笔的手,他坐卧过的地方,都带着“檐下芭蕉雨”的那一番古意,对于一个现代人而言,他将男子的脆弱和谦卑演绎到了雪亮之处。
  所谓“尊严”不能凝成石头,打碎满身裂痕的他,只能化为胶,一点一点地往他的生活里渗去。
  杨婉想着,挽住了邓瑛的胳膊,把他从米菜堆里拉了起来。
  “起来。”
  她说完弯腰抱起米面,“如果有一天,你觉得即便不把自己当成一个罪人,也能跟我一块生活,你一定告诉我。”
  她说着咳了一声,“我其实不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你以前在南海子里对我说,你不知道为什么会被那样对待,我当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抚你,只一味地说那不是你的错。现在想想,那时真的有点傻。后来我能做的,就是让你安心,哪怕你一直在我面前自伤,但只要你心里好受,我就没说什么。可是邓瑛……”
  杨婉垂下眼睛,“有的时候,我挺不好受的……”
  她说着吸了吸鼻子,“我最初真的很想做一个高高在上的人,但现在我不想了。”
  说到此处,她又顿了顿。
  “你不问我,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你想做什么样的人。”
  “我就想做杨婉。大明朝的一个无名女子,抗拒不了什么命运,但我就是不放弃,不放弃我自己,也不放弃你。我将尽我毕生之力,和你好好地生活下去,把你照顾好,让你长命百岁。”
  邓瑛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婉婉,其实即便我这样,我也不想让你照顾我,我可以照顾你。”
  “比如给我做饭吗?”
  她从地上抱起一颗大白菜朝邓瑛抖了抖。
  “醋溜的好吃,我去给你洗,你去把火烧上,小心一点你的手。殿下给你的药,我带了一些出来,吃了饭再帮你涂。”
  “婉婉。”
  “啊?”
  “你昨日摔到的地方还疼吗?”
  杨婉抱着白菜转身:“还有一点,怎么了。”
  “我一会儿帮你看看吧。”
  杨婉听完低头笑弯了眼,返身朝邓瑛走近了几步:“你知道我摔到哪里了吗?”
  “哪里?”
  杨婉道:“殿下是从台阶上扑到我怀里来的,我是一屁股坐到地上去的,摔到的地方是后面的尾椎骨。”
  邓瑛一下子愣了。
  “邓小瑛,你现在还会脸红啊。”
  “我……”
  “你你你……你什么?”
  杨婉说完,放下手里的大白菜,轻轻搂住邓瑛的腰,“邓瑛没关系。有的时候我真觉得我像个文化流氓,可是又对你下不了手。”
  邓瑛抿了抿唇,“其实……我也有学。”
  “学什么。”
  “呃……”
  他顿了顿,“婉婉我说不出口。”
 
 
第97章 江风寒露(四) 天气之子。
  杨婉最终还是没有逼问邓瑛。
  两个人一道吃过饭,邓瑛帮杨婉烧了洗澡的水,杨婉一个人靠在浴桶中泡了很久。
  等她出来以后,邓瑛的脸仍然红着。
  杨婉也没说什么,与邓瑛一道靠坐在床上。
  她洗过了澡,脱掉了外面的衣裳,只穿亵衣,将自己舒服地包裹进被褥里。
  邓瑛却因为身上的刑具束缚,仍然穿着官服。他不肯脱鞋,人在床边坐得笔直。杨婉抱着膝盖靠在他肩上,闭着眼睛静静地休息。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敲扣窗户,声里带着寒意。
  然而,外面越冷,屋子里的炭越暖,被褥也越柔软。
  一间陋室虽然狭窄,却足够杨婉蜷缩。
  杨婉想起了一部日本动漫——《天气之子》。
  外面下着暴雨,男女主逃离警察的追捕,却没办法住便宜的旅店,于是索性拿出所有的钱,住进一家温暖的高级酒店里。
  洗澡,吃饭,唱KTV……
  浴缸里五彩变化的水灯,冰箱里有鸡块,炒面,还有咖喱。女主的弟弟问吃什么,男主说,都吃掉吧,于是弟弟便冲在泡澡的女主喊,“今晚的晚餐很丰富哟。”女主听了笑着回答她很期待。
  他们玩到很晚,恨不得将酒店当中所有可以体验的温馨都体验完。
  一直舍不得睡觉,好像只要不睡,这份温暖就不会冷,明日也就不会到来。
  此时的杨婉也是如此。
  她希望外面的雨不要停,试图留住每一刻感受,但又明明知道,时间无时无刻不在流逝。
  “邓瑛。”
  “在。”
  “是不是应该……做一点什么。”
  这句话一问出来,邓瑛的身子一下子僵了。
  杨婉靠着他笑了一声,“上药吧。”
  她说着钻出被褥,跪在床上伸手去拿床头的膏药。
  邓瑛看着她塌下的背脊,亵衣随着她的动作,垂贴她在背上,勒出了脊柱沟的线条。
  她微微蜷缩的脚趾抵在邓瑛的腿边,他怕她冻着,忙用自己的袖子遮住她的脚。
  “拿什么?我来拿吧,你洗了澡,要捂好。”
  杨婉回头笑笑,“我带了好几种药出来,你不知道拿哪个。我找出来先帮你涂点药,然后我自己也要敷一点。”
  她说着将瓶瓶罐罐抱到床上,屈起膝盖给邓瑛当倚靠,借着灯光小心地帮邓瑛上药,一面涂一面看了看他的脚。
  “脚上还有要涂的呢,脱鞋啊。”
  邓瑛脱掉鞋袜,慢慢地将双腿抬上床面。
  余链垂在床下,轻轻晃荡,扣着木架,伶仃作响。
  他不好意思地用手去摁住,又下意识地把脚往衣摆里缩。
  杨婉没有移开眼去看他的这些动作,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好荒谬。”
  “什么?”
  杨婉托着他的手腕,轻声道:“现在的你,还有这个朝廷,都好荒谬。”
  她说着抿了抿唇,开口又道:“刑具不是为了束缚罪人,而是为了羞辱你,为皇帝演一场‘公正’的戏,拿去给满朝文武看。”
  邓瑛松开手指,“我没事……”
  杨婉打断他道:“怎么会没事,你一直有话说不出口。”
  她这是一句双关的话。
  邓瑛将手腕从杨婉的膝上放下来。
  两个人各自抱着膝盖,在床上相对而坐,邓瑛轻轻咳了一声。
  “待罪之身不洁净,怎么还能对婉婉,说……冒犯的话。”
  “你觉得那是冒犯,那你为什么还要去学。”
  邓瑛抿了抿唇,“我没忍住……”
  他说完又咳了几声,将双手交到杨婉手中,“我怕我弄痛你,也怕你不舒服,我怕你以后不肯握着我的手教我做的时候,我就不知道该怎么让你……”
  “傻子,都谁教你的?都教你什么啊。”
  邓瑛轻轻地侧过身子避开杨婉的目光 。
  他能向谁学呢,司礼监的那些人平时是会去妓馆和寺庙里鬼混的,南海子外面游荡着好些伺候的太监们的行脚女人,司礼监私底下也会聚在一起谈论如何与女人们取乐,邓瑛在旁听了很多,想起杨婉的身子,就恨不得将自己的手一辈子锁死。
  直到他在混堂司陈桦的陈桦房中,偶然翻出一本书。
  那是宫廷禁书,陈桦之前一直藏得很小心,谁知前一夜醉了酒,翻看过后就那么堂而皇之地放在书案上,被找他说事的邓瑛随手拿了起来。
  陈桦被他吓得半死,当场就跪倒在了邓瑛的面前,浑身发抖。
  “督主,我愿意认罪领罚,但求督主饶命啊。”
  邓瑛没有说话,坐在陈桦的榻上翻开那本书。
  “督主……哎……”
  他索性跪在邓瑛面前扇自己的耳光。
  邓瑛压着书页,“你做什么,停下。”
  陈桦哭道:“督主不赦命,奴婢不敢停下。”
  邓瑛合上书,闭着眼睛平复了一阵,方低头看向陈桦道:“为什么看这种书。”
  “奴婢该死,不该看啊……”
  “陈掌印,我没有处置你的意思,好好说话。”
  陈桦这才怔怔地止住哭腔。
  邓瑛指了指自己对面,“起来坐下说。”
  陈桦迟疑地站起身,搓着手坐在邓瑛面前,“督主当真肯替奴婢遮掩吗?”
  “嗯。”
  邓瑛放下书,轻轻呼出一口气,“我……”
  “奴婢明白。”
  陈桦打断他,“督主你一直对我们都很仁慈。”
  他这么说,邓瑛也没别的话讲,毕竟他也不知道,如何自解,他此时内心之中,那阵荒唐的悸动。
  “你与宋司赞……”
  “没有!绝对没有!奴婢与宋司赞绝对没有行过苟且之事。”
  “苟且”二字直接刺入邓瑛的心脏。
  陈桦不知道邓瑛心中所想,一味老实地剖白自己 。
  “督主,不怕您笑话我啊……哎……我心里想云轻很久了,可是我又不敢对她做什么,不对,还做什么呢,我是连跟她提都不敢提。她是以后能出宫的内廷女官,她守好自己,说不定出去以后还能遇见个好人,开开心心地过下半辈子,我要是伤了她……我不得下地狱吗?”
  他说着说着,捏紧了膝盖上的裤子。、
  “她从来不准我进她的居室,我连她衣衫单薄的样子都没有见过,但我就是没能忍不住,我的确是没了下面,可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人,只要用心一点,懂事一点,小心一点,还是有法子,让她开心的。可是督主,我真的只是自己想想,然后偷着学,我该死,我真的该死,但云轻是端正的姑娘,她……”
  他说得语无伦次,只是希望邓瑛相信宋云轻的品性。
  邓瑛的手静静地放在那本书上,他想对陈桦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白日的冷光静静地落在他的手上,那几根手指曾经要了杨婉的身子,沾染过杨婉下身温暖的春流。杨婉没有让他像书中的那些阉人那般匍匐于下,她留着他的底衣,自己躺在桌案上,留下空间让他得以站在她面前。
  他遇到的是杨婉,陈桦遇见的是宋云轻。
  他们对这件事有同样羞愧的认知,可是邓瑛没有被伤害过,杨婉保护他的自尊就像保护一片雪一样。
  然而,他也不得不去想,杨婉她尽兴吗?
  “邓小瑛,你红着耳朵想什么呢。”
  杨婉的话把邓瑛从思绪里拽了出来,他这才发现杨婉握着他的手,一脸担心。
  “你是不是看乱七八糟的书了?”
  “嗯……”
  “谁给你的?”
  “……”
  邓瑛不能出卖陈桦,张口无声,只能把头低了下来。
  “不要去瞎看啊。”
  杨婉摸了摸邓瑛发烫的脸,邓瑛忙道:“我看那些不是想要伤害你,婉婉你知道我不会的。”
  “我没说你看的是那种书。”
  杨婉望着邓瑛,“我怕你看那种伺候……”
  她说出“伺候”这两个字以后,发现后面的话她自己竟也说不出口了。
  肩膀一垮,顿时颓坐下来。
  她很心疼眼前这个男子,她的爱意里没有对残缺的鄙夷,但邓瑛对杨婉的爱意之中,却一直带有对他自身的贬低。
  “婉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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