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她与灯
时间:2021-07-05 09:49:45

  杨伦是此案的审官,镇抚司的校尉没有道理在审前阻止审官问询人犯,见他过来,只说了一句,“侍郎大人,这里味道怕是不大好。”
  杨伦道:
  “无妨,开锁。”
  校尉替杨伦打开房锁。
  杨伦站在门外沉默了须臾,这才抬腿推门,跨进庑房。
  房内只有两张凳子,一张桌子。
  邓瑛坐在桌边,正捧着一碗水在喝。
  庑房的门被杨伦推开,雪亮的日光一下子落在他膝上,他下意识地将腿往边上一避。
  抬起一只手遮住光,朝门前看去。看清来人是谁方露了一丝笑容。
  “是你啊。”
  看守他的校尉喝道:“见审官还不跪下。”
  邓瑛被校尉一喝斥,忙应道:“是。”
  杨伦见邓瑛要起身,立即拉下脸,转身冲校尉道:“你出去,本官要自己问他。”
  说完冲邓瑛伸出一只手示意他坐着。
  校尉被杨伦硬撵了出去,庑房的门被合上,堂内的光线再度暗了下来。
  杨伦回过身看向邓瑛,他穿着发灰的囚衣,半截手臂露在外面,人比之前又瘦了一些。
  “你喝你的水,别看我进来就不知道做什么了。”
  “也不敢喝多了。”
  邓瑛说着放下水碗,镣铐堆叠在桌面上,稀里哗啦地响。
  杨伦走到邓瑛对面坐下,“一早吃东西了吗?”
  邓瑛笑道:“你堂审前专门过来看我,就为问我今早吃没吃啊。”
  “你以为我想问!”
  邓瑛看着杨伦额头上凸暴的青筋,轻声道:“有气留着堂上对我发,会装得像一点。”
  杨伦“哼”了一声,侧身看着邓瑛道:“我妹让我跟你说,她和学生们都没事,让你自己在牢里多吃点,睡久点,长点肉,不要再瘦了。”
  邓瑛不禁笑了,“杨子兮,这哪像婉婉说的话。”
  “就这么个意思,反正我带到了。”
  邓瑛点了点头,温声道:“好,我知道了。”
  两个人沉默地对坐了一会儿,杨伦上下打量着邓瑛,邓瑛将手放到膝上,稍稍直起背,对杨伦道:“放心,只动了轻刑。”
  “我就没听说北镇抚司有轻刑。”
  邓瑛道:“张洛跟我说了,前几日宫里来了暗旨,叫不让刑讯,所以,就最初那一两日难熬一些,最近这几日,他们一直让我养着,大半都好了。”
  杨伦这才收回目光,“张洛竟然给你说这些。”
  邓瑛笑了笑,“是啊,难得吧。”
  杨伦哂了一句,“吃错药了。”
  邓瑛问道:“对了,今日是春闱的第一日吧。”
  杨伦点了点头,“嗯,你和婉儿护下的那些人,昨日都进去了,婉儿不放心,还叫我去盯了一眼。”
  邓瑛望着桌面上的水碗,“她是怎么救下那些人的。”
  “她把那些人带到了清波馆,还让你东厂的人把清波馆封了,就这么硬生生地拖了一日的时间。”
  “后来呢?”
  “后来她让皇长子去给那些人代的罪。”
  邓瑛微怔,而后不禁点头。
  杨伦道:“说实话,我都不得不佩服。”
  邓瑛笑了笑,“除开这一层身份,我也没有哪一样配得上她,子兮……”
  他说着抬起头,“我以前在刑部跟你发的那个誓,我至今仍然记得,如果我这一次被判死罪,你就当我是应誓吧,别帮我了。”
  杨伦一把拽起邓瑛的手,“你以为你死了我妹妹这辈子还能笑得出来?邓符灵,等你出去我真的要和杨婉找一天,好好地骂你一顿。”
  “松手……”
  杨伦这才发现自己抓住了他的伤处,忙松开了他。
  邓瑛摁住自己的手腕,低头道:“我这一次没有办法自救,只能等恩赦,陛下虽无心处死我,但也没有理由赦我。”
  杨伦看着他道:“婉儿让你等,你信她你就好好活着等。”
  “等到秋天吗?”
  杨伦一愣,“怎么你也知道?”
  邓瑛还未及回答,门前的校尉道:“侍郎大人,前面老爷们升座了,我们要押犯人上堂。”
  邓瑛站起身,“你先去吧,别在堂上露悲,不好。”
  杨伦应了声“知道。”,撩袍转身跨出了庑房。
  ——
  正堂闭了门。
  除了白玉阳和张洛等审官之外,堂内只留下了户部的一个堂官做书记。
  因闭门后光线不好,张洛命人点了四盏蜡烛。
  白玉阳道,“带邓瑛过来之前,我有一句话要先和诸位大人说,不论今日审得如何,审出来的事,我们都不能私奏。等对邓瑛的审讯结束以后,由我来写奏疏,再由你过目后联名。”
  张洛没有说话,杨伦也不肯出声,只有齐淮阳见自己尚书尴尬,拱手应了一声“是。”
  白玉阳见此,也不再多说什么,侧头对张洛道:“把人带过来吧。”
  张洛抬了抬手,邓瑛便被校尉从后堂带了出来,押他在堂中跪下,烛焰的光轻轻跳动,笼着他低垂的面庞,他虽被束缚,还是顾全了该有的礼节。
  白玉阳看着鞫纲,抬头直问道:“滁山和湖澹的两处学田,是如何以公名私占的。”
  邓瑛直起腰背,“我没有动田契,只是私自解运了田上粮产,在杭州私卖。”
  “官粮私卖?”
  “是。”
  白玉阳放下鞫纲,接着问道:“从何时开始的。”
  邓瑛抬起头应道:“贞宁十三年年初既始。”
  白玉阳道:“一年多了,所取银两多少。”
  邓瑛道:“我未曾记数,多已挥霍了。”
  “挥霍?听说你的日子一向过的清苦,官粮私卖,按律当斩,是你自己挥霍了,还是在替人遮掩,你想清楚再答。”
  邓瑛道:“白大人,速结此案吧,您审再多次,我也只有这一番答言。”
  白玉阳拿起案上的案供,对张洛道:“你们取这一份供词的时候,对他动过刑吗?”
  张洛抬头看了一眼,冷道:“最初动过,但人犯交代罪行之后,就没有理由再动刑了,白大人,你们今日是借镇抚司的地方审人犯,别的我不多过问,陛下也说了当成罪奴审,他既然认了,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审完了他,我衙门还有别的案子要问,你们刑部不能一直占着我镇抚司的正堂。”
  白玉阳耳廓一红。
  “张大人是什么意思。”
  张洛道:“我的意思很简单,陛下希望此案速结,该问的问了,刑部就议罪。议罪其间,邓瑛还是羁在诏狱,等定罪后,你们来提人就是。”
  “你……”
  白玉阳的手有些发抖,齐淮阳忙道:“大人,从细处问吧。”
  杨伦道:“我觉得也没什么可问的了。”
  他说着抖开手里的供词,“我看了张副使问询邓瑛的供词,和我们拟的鞫纲没有太大的区别,该答的他都答了,至少户部已经清楚了滁,湖两处吊诡田的诡处,即日便可重新丈量造册,发还给书院,以资学政。”
  他说完看向邓瑛。
  “邓瑛。”
  邓瑛应声抬起头。
  “在。”
  “有悔意。”
  邓瑛冲他淡淡地露了一个笑,伏身应道:“有。”
  “有就行了。”
 
 
第114章 月泉星河(二) 即便你不容情,姨母也……
  白玉阳被张洛和杨伦二人惹出了恼意。
  “你们二人的意思,是连刑讯都要省了?”
  他说着,将手中的鞫纲抖得哗哗作响,“那还审什么?就这些就能上报陛下了?偌大一个杭州粮政官场,那些个成了精的人,就都是受他节制的?杨侍郎,张副使,你们不是第一年入司法道了吧,你们也信?”
  杨伦没有吭声,张洛直声道:“白大人不信,那就继续审杭州的粮政的官员,审他原本就是本末倒置,大人是刑部尚书,这一点还用我来说吗?”
  他说完走倒邓瑛身边,对左右道:“审到午时把人押回去,审官得吃饭,犯人也得吃饭,过后如果还要审,就再来找我要手书提人。”
  此言毕,人已经大步跨出了大堂。
  齐淮阳起身凑到白玉阳耳边道:“尚书大人,不如今日先审到这里。”
  白玉阳忍着恼意下了他的台阶,喝道:“还押。”
  邓瑛被校尉带回诏狱,在狱门前遇见了将从刑室出来的张洛。
  张洛侧身让到一边,示意校尉先带邓瑛进去。
  二人插肩时,邓瑛顿了顿脚步。
  校尉喝道:“磨蹭什么,往前走。”
  张洛回头看了一眼邓瑛,平声道:“有话对我说吗?”
  邓瑛摇了摇头,“不敢。”
  张洛对校尉道:“你们松开他。”
  “大人……这……”
  “松开,我亲自押他进去。”
  “是。”
  校尉松手后退,张洛抬手一把捏住了邓瑛的镣铐,“走吧。”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在狱道上行走,张洛忽道:“你之前说对了。”
  他说着笑了一声,“我的确惩戒不了杨婉。”
  邓瑛抬起头,“大人见过她了?”
  “嗯。不过,我仍然有一件事不明白。”
  他说着顿住脚步,转身看向邓瑛, “你明明是一个私吞学田的罪人,你凭什么配得上她的喜怒哀乐。”
  邓瑛咳了一声,垂下手臂,“我也不想吞学田,甚至不想做这个东厂的厂督。如果父亲不犯大法,我宁可跟着我的老师,在泥石堆里修一辈子的皇城。”
  他说着苍白地笑了笑,“不过即便如此,我也不敢说我配得上杨婉,我对她的爱意,本来就是罪人的爱意。她给了我第二条命吧……”
  他一面说一面捏起垂在膝前的铁链,抬向张洛,“我愿意这样活着,是因为我对杨婉还没有贪够。学田案结,也许我会死,这个结局,我当年替司礼监担罪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只是我原来以为,我死前会和桐嘉书院的人一样,但是我没想到,你竟然没有那样对待我。”
  张洛道:“陛下让把你当成罪奴来审,但我这里,当你是个犯官。”
  “张大人。”
  邓瑛唤了他一声,“为何如此。”
  张洛转过身,“因为我答应了杨婉,要保全你的衣衫。”
  他说完,带着邓瑛继续朝牢室走,“学田一案你不再改口供了吗?”
  邓瑛点了点头,“不改了。”
  “为什么要保司礼监。”
  邓瑛道:“不是为了保司礼监,是为了保内阁,也为了陛下的名声。”
  他说完顿了顿,“张大人,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
  “如果我死了,东缉事厂就会回到司礼监的手中,若再有一次首辅案,便没有人能救阁老他们这些人了。张大人,能不能恳请你……”
  “所以。”
  张洛打断邓瑛,回头道:“你当年非要东厂厂督的这个位置,增制东厂厂卫,建厂狱,分刑审之权,就是为了保这些人?”
  “是。”
  “呵。”
  张洛抬手指道:“白首辅弹劾你,白尚书为了撬开你的嘴,恨不得把你刑至体无完肤,你死到临头,还想在我这里给他们留一条后路,邓瑛,这世上没有人会这样做事!”
  邓瑛笑了笑,“我算得上一个完整的人吗?”
  张洛怔了怔。
  邓瑛朝他走近了一步,“我有很多事是做不到的,只能看着他们做,如果他们都不能好好活着,那我活着还能有什么意义。”
  张洛抬头道:“你这话也是在质问我吧。”
  “我并不敢。”
  张洛看着邓瑛没有再说话。
  抬手命狱卒打开牢室的门,松开邓瑛让他自己走进去。
  邓瑛走进牢室中,回头看向张洛抬起手,隔着牢门,朝他行了一个揖礼。
  张洛沉默了须臾,亦退了一步,抬手回了全礼。
  ——
  刑部议给邓瑛的罪很快定了下来,邓瑛被判斩刑,押在秋后处决。
  杨伦虽然想将邓瑛接到刑部大牢,但贞宁帝并么有首肯。
  入夏以后,贞宁帝的喉疾越发的严重,但凡遇到潮湿的阴雨天,便咳得一刻都停不下来。六宫的嫔妃轮番去侍疾,承乾宫里那两个不受宠的美人,也因此见了皇帝几面,也是因为见面生情,回来倒是都起了心,给贞宁帝做起贴身的衣物来。
  杨婉跟在她们身边偷偷地学,陈美人问她,“有针工局伺候殿下,你费神做什么。”
  杨婉替她二人剪灯,“这不被罚俸嘛,能节省些就要节省些,两位娘娘绣活这样好,奴婢也想学。”
  陈美人念杨婉平时的好,倒也是倾囊相授,然而杨婉在这一方面确实没什么太大的天赋。宋云轻实在看不下去了,亲自过来帮她改针。
  “你这做的是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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