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她与灯
时间:2021-07-05 09:49:45

  “衫子啊。”
  宋云轻抖开手上的布料,“袖线都错了。”
  杨婉忙挪灯过来,“哪里错了,你快教我改。”
  宋云轻道:“你这是做给邓瑛的吧。”
  “嗯。”
  宋云轻摇头道:“又是灰的。”
  杨婉拿过针线,放在灯下,“他喜欢穿灰的。”
  宋云轻有些担忧地看着杨婉,“都判了斩刑了,你做这些,他还能穿上吗?”
  杨婉没看她,只淡淡地说道:“你先教我改吧。”
  宋云轻叹道:“我之前就跟你说过,在宫里,当他们是个伴儿就好了,不要把自身搭进去。你看看你现在……”
  杨婉笑了笑,“我现在也没什么,你别磨叽了,快教我。”
  宋云轻以为她是不想面对,也不愿再让她难过,抬手将灯挪到绣案上,“行,我教你把袖线定下来。”
  整整一个夏天,杨婉一直在做那件衫子。
  不说宋云轻了,连易琅也有些担心她的情绪。
  他时常问杨婉,自己能不能替邓瑛向贞宁帝求情。杨婉听后却总是摇头。
  易琅忍不住问她。“姨母,厂臣判了罪,你不难过吗?”
  杨婉搂着易琅,把头轻轻地放在他的肩膀上,轻声说道:“有一点吧。”
  易琅侧头看向杨婉,“姨母,我不想让厂臣死。”
  “嗯。”
  杨婉轻道:“姨母替厂臣谢谢殿下。”
  易琅松开杨婉,起身拉住杨婉的手,“姨母为什么不让我去求情,我上回救了书院的学生们,这回为什么不能救厂臣呢?”
  杨婉望着面前的易琅,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因为他是宦官,而那些人是文士,赦免文士是仁义,赦免宦官是什么呢?”
  “是无道。”
  易琅径直接道。
  杨婉心口一痛,却也只能道:“殿下说得对。”
  易琅看着杨婉,正声道:“所以厂臣才会跟我说,让我以后,不要对他容情。”
  杨婉一怔,“他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有一次,姨母你去煮面的时候,他在书房里对我说的,他还教我写了一个东西……”
  他说着说着,声音越发小了,杨婉捏了捏易琅的手,“什么东西。”
  易琅摇头,声音也有些急切,“我不说,我答应过厂臣的,这个绝对不能说……”
  杨婉摸了摸易琅的额头,安慰他道:“好,姨母不逼你说。”
  易琅这才松了肩膀。
  杨婉又问道:“他不让殿下对他容情,殿下是如何想的呢。”
  易琅没有立即回答,抱着手臂朝殿外看去。
  庭中的巨冠树在早秋的风里摇动着叶冠,叶潇潇,令人闻之脊寒。
  杨婉顺着易琅的目光望去,轻声道:“不论殿下怎么想,姨母都会救他,哪怕以后,殿下不喜欢姨母了,甚至觉得,姨母是一个很可恨女人,姨母也不会放弃他。”
  “我不会!”
  易琅急道:“我会一直对姨母好。”
  杨婉笑了笑,张开手臂对易琅温声道:“来。”
  易琅忙缩进杨婉的怀抱,杨婉搂着他一道听殿外的风声,“殿下,你是一个前途大好的少年人,等你再长大一些,你会活得更自如,更坚定,但姨母爱的是一个只有过去,没有将来的人,他一直都这样,姨母也拿他没有办法,但姨母不想怪他,只想给他更多一点,所以……”
  她低头看着怀中的易琅,“如果以后,姨母做了在你看来不对的事,你也不用对姨母容情。”
  “姨母……”
  易琅抓住杨婉的衣袖,“你不要说这样的话。”
  杨婉捏住易琅的手,“放心,即便你不容情,姨母也未必会输。”
  她说完,抬手拢紧了易琅的袍衫。
  贞宁十四年,初秋,明月在窗,四海同望。
  牢狱中的邓瑛虽然添了些伤病,却一直不弃饮食,他有听杨婉的话,好好地吃饭,尽可能多地睡觉,哪怕成为了一个死囚,他也没有刻意地去算日子,只是偶尔问狱卒,还有几日入秋。
  杨婉在承乾宫里,继续和陈美人,宋云轻学针线,虽然依旧做得很丑,但那件答应带给邓瑛的秋衫,最终期期艾艾地还是成形了。
  贞宁十四年,八月中旬,贞宁帝的喉疾更加严重。
  杨伦在内阁值房里,终于等来杨婉所说的转机。
 
 
第115章 月泉星河(三) 对,我就是憨的,婉婉……
  八月十三日,京城起了大风,一连刮了三日,到了八月十六这一日,尘暴四起,黄沙蔽日,不辨天色。城内的庐屋倒了近百间,数名百姓因此丧命。十七日夜里,京内青天观中的云崖殿殿顶,忽然塌了一角,工匠们连夜补瓦,谁知第二日竟又塌了一半。
  曹真人派人奏报贞宁帝。
  云崖殿乃是贞宁帝尚为皇子时资建的,二十年前由张展春主持设计修建,此时垮塌,如若昭示其命数一般,令其心大恸。
  闻报后,立即命皇城锁闭了四门,各部科的官员都不敢轻易离衙。
  文华殿也停了日讲,杨婉陪着易琅在书房里读书。
  那日风大,即便锁着门,灯焰也不安静。
  合玉搓着手从外面进来,杨婉忙抬袖替易琅挡风,“快关门,我才扫了沙。”
  合玉哆哆嗦嗦地合上门道:“外面风太大了,吹得人什么都瞧不见,今儿膳房送膳得晚了。”
  杨婉道:“晚就让他晚吧,我煮面给你们吃。”
  合玉看了看易琅,笑道:“我们倒是真没什么,您不能一直委屈殿下啊。”
  易琅从书本上抬起头,“我愿意吃姨母做得面。”
  合玉垮脸道:“殿下还没吃腻姑姑做的面啊。”
  易琅放下书道:“我是被罚俸的皇子,能吃腻什么,且父皇身子不安,我不能思口腹之欲。”
  合玉被“训”得红了耳,连声应“是。”
  杨婉站起身道:“我让你去问陈掌印,青天观的事,你问了吗?”
  合玉应道:“问了,掌印听了你您的吩咐,昨日亲自去瞧了一眼,说是塌了一半,连里头的老君像如今都露在外面,观里的人拿了个草棚子遮着,都不敢动手再修了。好些百姓在那儿看呢,说什么的都有。”
  易琅问道:“为什么不敢修。”
  合玉摇了摇头,“这个奴婢就不懂了。”
  杨婉道:“那是个独柱的建筑,当年是张先生主持修建的,很难修,贸然动工会塌得更厉害。”
  易琅沉默了一阵,忽然抬头道:“那厂臣是不是……”
  杨婉笑着点了点头,“是,但是殿下不要去提。”
  合玉还没反应过来,问杨婉道:“姑姑和殿下说什么呢。”
  杨婉站起身道:“走,烧火,我先煮点面给你们垫着。”
  连过了两日,尘暴仍然时起时平。
  这一日黄霾蔽天,人走在路上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杨伦在会极门上找宫女要了一张纱巾子,遮着面朝内阁值房走。
  路上的宫人皆步履匆匆,遮面低头难免碰撞,杨伦刚走到值房门口就与一个老阁臣撞了个满怀,他倒是没什么,两三下弹了起来,站在门前拍灰,老阁臣就没那么利落,挣扎了两下才勉强坐起来,杨伦看清楚人,忙墩身去扶,“下官没看见阁老。”
  阁臣摆了摆手,借杨伦站起身道:“无妨,这天儿里谁看得见谁啊。”
  二人搀扶着走进值房内,两个内侍正在查擦拭桌案上的沙,齐淮阳坐在椅子上脱鞋抖沙,见二人进来,忙将抖了一半的鞋子重新穿上,起身道:“两位大人也来得不容易吧。”
  杨伦坐下了一口茶,“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入秋的时候起这么大的沙霾。”
  齐淮阳道:“我们是不是该问询钦天监。”
  老阁臣道:“还用我们问吗?陛下虽病着,但今日卯时,就已在养心殿召问钦天监了。你进会极门早,没听着消息罢了。”
  正说着,司礼监秉笔李江捂着纱绢子在门外道:“白尚书,杨侍郎在里面吗?”
  杨伦侧头道:“我在,李公公进来说。”
  李江道:“奴婢就不进来,这尘扬得厉害,门一开,没得扑大人们一身。”
  杨伦起身走到门前道:“陛下有什么旨意吗?”
  “是,陛下召杨大人和白尚书去养心殿。”
  杨伦道:“尚书今日休沐。”
  李江应道:“不妨,司礼监已有人去传了,侍郎大人先随奴婢去吧。”
  杨伦点了点头,回头对齐淮阳道:“我若能见到监正,就顺便问一句,内阁倒也不用特意问询。”
  齐淮阳道:“也有道理,最近云崖殿塌,陛下必不安宁,我刻意过问也不好,还请大人留意。”
  杨伦应下,跟着李江行至养心殿前的琉璃门下,见杨婉背风立在门下,承乾宫的宫人们皆以纱遮面,浑浑噩噩地立在杨婉身后,殿前不能私谈,杨伦索性正声问道:“殿下在内?”
  杨婉闻话回身,行礼应道:“是,殿下在内殿为陛下侍疾。”
  说完便侧身让到门边,手指在腰腹上偷偷了捏了个“心”。
  杨伦忍不住扬起了唇角,抬脚朝琉璃门内走。
  养心殿内药香四溢,除此之外还能闻到丹沙的气味,杨伦站在地罩后候传,隐约听见贞宁帝的嗽声,喑哑而沉闷,像粗糙的石头的石头在地上刮擦一般。
  不多时天清观的曹真人并几个青衣道人便从里面走了出来。
  杨伦一直不屑这些人,索性侧身不看,避了礼。
  接着钦天监监正葛玉成也揣着手走了出来,杨伦唤住他道:“这几日的沙霾,陛下今日可有垂询。
  葛玉成看着曹真人的背影,忍不住摇头叹了一声,“我也只把灵台的事题本呈上去了,去年这个时候,钦天监听大雷,我也是呈的事题本,不能多说什么,毕竟我等言力有限,只得观看天,不得通天。”
  他说着朝前一扬下巴,“陛下最后还是要信天言的,不过,我将在里面听了一耳,曹真人奏的也不是坏事。”
  正说着,胡襄在地罩前道:“杨大人,陛下召问。”
  杨伦与葛玉成相互辞礼,直身走进内殿。
  贞宁帝靠坐在御榻上,易琅独自侍立在旁。
  杨伦撩袍行君臣礼,贞宁帝连手也懒怠抬,嗡声说了一句:“立吧。”
  杨伦站起身,又朝易琅行过礼。
  贞宁帝道:“白尚书还未到吗?”
  李秉笔凑近回道:“已经去传召了,只是这路上怕是不好行,大人脚程慢了些。”
  贞宁帝咳叹了一声,“下月是太后的千秋,朕有意跟你们议一议‘大赦’的事,朕登基以来,还没行过大赦,今日曹真人跟朕提了一句,朕念太后慈范,也觉得该行降一回仁德。”
  杨伦听了这话,便明白了葛玉成那句:“曹真人奏的也不是坏事。”是什么意思。
  忙跪身道:“陛下仁义,与上苍同德。”
  贞宁帝道:“具体的等白尚书到了再详议,朕如今要跟你议另外一件事。”
  他说着扶着易琅的手坐直身,“青天观云崖殿垮塌,朕心内着实不安,不过,那是朕年轻时积的功德,并未归在内廷,朕想趁着此次翻建,将它收归大内,你领户部与工部一道议一议。”
  杨伦道:“此事臣已与工部议过,云崖殿规模并不算大,所耗资费也不多,但工部……”
  他说着刻意顿了顿。
  贞宁帝睁眼道:“他们不敢荐人对吧。”
  “是。”
  杨伦抬起头,“云崖殿当年乃张展春所建,独柱撑殿,其营造之法,如今所识之人并不多。”
  贞宁帝沉默了一阵,忽道:“邓瑛什么时候斩。”
  杨伦禀道:“秋后处决。”
  贞宁帝捏着手串沉默了一阵。
  杨伦与易琅对视了一眼,都没有出声。
  殿内沉寂,只有炉烟流泻,又过了半晌,贞宁帝忽连嗽了几声,挡下易琅递上的茶盏,哑声道:“给张洛传旨,让他明日把邓瑛带进宫来,朕见见他。”
  ——
  次日,邓瑛被北镇抚司带入了皇城。
  养心殿内,何怡贤并司礼监的几位秉笔都侍立在御榻旁,邓瑛被张洛亲自带入殿内,于御榻前跪下。
  贞宁帝低头看着他,对何怡贤道:“你们也看看下场。”
  何怡贤等人闻话皆跪道:“奴婢等必慎思己行。”
  贞宁帝抬手示意他们起来,垂手唤道:“邓瑛。”
  邓瑛将手按在地上,伏身应道:“奴婢在。”
  贞宁帝咳了几声,哑声对何怡贤道:“朕喉痛难言,你替朕跟他说吧……”
  何怡贤躬身应“是。”撩袍行至邓瑛面前,低头正声道:“邓瑛,原本你不在太后千秋的大赦之内,但主子对你开了天恩,降斩刑为八十杖,除官职,流南京行营为奴。”
  邓瑛听完下拜谢道:“奴婢愧受陛下隆恩。”
  贞宁帝道:“张展春与你提过云崖殿的营造法吗?”
  邓瑛道:“奴婢曾看过老师的手记,老师归乡将手记带走了,奴婢如今尚能记起七八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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