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她与灯
时间:2021-07-05 09:49:45

  邓瑛错愕地看着杨婉,她抱着膝坐在榻上,半偏着头,蹙着眉头,等待他回答。
  “会。”
  他吐出这个字之后,下意识地将头垂了下去。
  那种疼痛是创口遗留下来的伤疤带来的,那里疤肉增生,滋生快感的同时,也附加上了一异常敏锐的痛觉。没有哪一个正常的男人,会在性A中体感受到这种如若针扎般的痛。邓瑛回想着自己的感受,膝上的手悄悄地垂了下去。
  杨婉看着邓瑛垂下的手,喉咙发紧。
  他很简单直接地回答了在杨婉眼中难以追溯的问题,但他却不属于性别的任何一方。
  杨婉自认为,过去她对邓瑛研究已经在前人的基础上有所突破了。但如今,她才从对这个人的身体认知上发现了另外的切入口。
  他自悲,自罪,自毁根源,在于性别的毁灭。
  “过来躺着。”
  她说着,朝里面挪了挪。
  邓瑛依言脱了鞋,仰面在杨婉身边躺下。
  杨婉看着头顶梁木上发潮的痕迹,轻轻抓住了邓瑛的手臂。
  邓瑛侧头看向杨婉,顺从地将自己的手臂朝她伸过去,“婉婉,让我去净手……”
  “别去。”
  杨婉握住邓瑛的手,“不想做别的,就想跟你躺一会儿。”
  邓瑛没有再违逆杨婉,伸直腿安静地躺着。
  杨婉靠在邓瑛的肩上,沉默地闭上眼睛。
  风摇曳着窗上的枯木影,满室绣秋影,窗棂上传来“沙沙”的叶声。
  “睡了。”
  “你不想吃点东西吗?李鱼给了我一颗鸡蛋。”
  “不吃。”
  杨婉翻了个身,整个人都缩进了被子,“邓瑛。”
  “在。”
  “那本书我不看了。”
  “为什么。”
  杨婉蜷起身子,“那本书可以教你怎么做,但却不能教我。”
  邓瑛看着杨婉露在外面的头发轻声道:“你什么都不用做。”
  他说着翻了个身,面朝杨婉的背脊,“我服侍……”
  “你”字未出口,手背却被杨婉狠狠的掐了一把,邓瑛蹙了蹙眉,吞回了后面的话。
  “睡觉不要说话。”
  她说完松开手,将自己蜷成了一团。
  邓瑛将被子挪了一大半给杨婉,轻声应了句“好。”
  ——
  邓瑛重掌东厂,内阁随即交递了由文华殿讲官起草,内阁联名,奏请立定太子的奏章。
  司礼监内衙正堂,何怡贤并几位秉笔太监正代君批红。
  贞宁帝病得时常混沌,朝政几乎全部落在了内阁和司礼监两衙。
  养心殿不用印了,何怡贤便直接将御印直请到了司礼监。
  这日,胡襄立在书按前,蘸着水翻递奏章,伺候何怡贤用印。
  何怡贤拂了一把腰,暂放了印笑道:“老咯。”
  胡襄陪笑道:“老祖宗还得硬朗起来,不然这些大事,谁担得住啊。”
  正说着这,门忽然被推开,李秉笔疾步匆匆地走进来。
  胡襄抬起头,“怎么了,搞得这样狼狈。”
  。”
  李秉笔正了正巾帽,对何怡贤道:“老祖宗,兵部的奏折,不能再留中了。”
  何怡贤停手直起腰,“让你跟兵部尚书说的话,你说了么。”
  “说了。”
  李秉笔走到何怡贤面前,接过内侍端来的茶水喝了一口,“兵部尚书刘显和侍郎宋戈都是白焕门下,老祖宗要他们在奏立太子的奏章上删自个的联名,谈何容易啊。”
  何怡贤笑了一声,示意胡襄翻折,“那就继续留中。”
  “老祖宗,听儿子一句,留不得了!”
  李秉笔有些心急,扑通一声跪倒在何怡贤面前,“再留下去,北疆那边,怕是要杀咱们留在军中的人了。”
  何怡贤示意胡襄继续递折子过来,平声道:“你心疼你的子孙?”
  “老祖宗……”
  何怡贤抬起另外一只手,止住了李秉笔后面的话,提起印身,直腰道,“我何尝不心疼他们,这么些年,守在黄沙场里,替我听着北面的消息,银钱没几个,苦受不少,但是……”
  他弯腰凑近李秉笔,“若我们这些老骨头都不能保全,如何保全咱们在外面的子孙。”
  李秉笔喉咙一哽,手在地上捏成了拳头。
  何怡贤叹了一声,“你这几年,对底下孩子们好,我都看在眼里,他们也孝敬你,你眼看着这日子顺顺当当的,就忘了我们的处境。”
  “奴婢惭愧……”
  何怡贤摇了摇头,“一旦长子登基,我们立即要脱了冠带,被杨伦这些人拖上刑场,人头落地都是轻的,怕就怕成一堆碎肉,尸都收不起来。”
  这话说完,连站在一旁的胡襄都颤了颤。
  李秉笔道:“陛下不会这样对老祖宗。”
  “谁说得准。”
  何怡贤笑了一声,“主子他老人家再怎么心疼我们,这天下也是他本家的。我们若想活着,只能讨主子的欢喜,但若后来的主子恨咱们,一万道免死令,都不中用。”
  李秉笔道:“可是老祖宗,立储终归是要看陛下的意思,我们如何能……”
  “慌什么。主子一直不议立储是为什么?内阁只知道在御门上讲大道,什么时候体谅过主子的心,主子能不恨他们?你也看清楚了吧,咱们就是在这些文臣和主子的嫌隙之间讨命的,这储君一日不定,咱们的路就还没走死。”
  李秉笔垂下头,“老祖宗,我们为什么不能像邓厂臣那样,去走一条生路呢。”
  “生路?”
  何怡贤从牙齿缝里逼出一声笑,继而竟逐渐放开了声音,面目也变得有些狰狞。
  “你以为他走的是生路,殊不知,那才是真正的死路,少了二两肉,却妄图和那些人站在一起。下场是什么?杨伦,白玉阳,哪一个不怕沾了他的腥。”
  话声落下,室内人生皆灭。
  何怡贤揉了揉腰,对胡襄道:“接着翻吧。”
  ——
  残阳渐隐,内阁值房内的火炭添了一轮又一轮。
  杨伦从外面走进来,一面脱袍一面道:“我去见了兵部的刘显,暂时按下了他。”
  白焕看着炭盆里不断崩出的火星子,“他们那道折子留中几日了?”
  杨伦道:“七日了,再拖下去,北边顾、钱两军,就要没粮了。”
  白玉阳拍膝道:“不说刘显着急,我这心上都跟烧炭一样,虽说六部的部务都没有停滞,可是司礼监扣着兵,户二部要害折子,以及咱们奏请立储的奏章不肯递,迟早要见动乱。”
  杨伦道:“他们想见就是动乱,刘显昨日差点就要去闯养心殿了,陛下病重,惊扰圣驾的罪名,司礼监说扣就能扣,北镇抚司就在月台下面等着拿人,六部的人,经得起这样损吗?白尚书,我们和司礼监处到今日,得的教训已经够。陛下面前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黄然,周丛山,都是前车之鉴,如果是为了私利,身死也就罢了,可要因为我们死了,把这朗朗乾坤,拱手让给阉党,我杨伦不甘心!”
  白玉阳没有说话,一把掷了茶盏。
  瓷片溅得到处都是。
  杨伦看了一眼狼藉的地面,暗暗地叹了一声,起身道:“老师,我去见邓瑛。”
  他说着便往外走,刚走到门边,便听门上的内侍道:“大人,厂臣就在外面,已经站了一会儿了。”
  杨伦抬起头,见邓瑛立会极门前。
  杨伦不自知地松了一口气,抬脚朝他走去。
  “兵部的事你知道了”
  “知道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却很平稳,“稳住兵、户两部,奏章我来递。”
  杨伦听完,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随即即问道:“你怎么递?”
  邓瑛抬起头,“以东厂提督太监的名义,清查司礼监,调取留滞的奏本。”
  杨伦道:“你要在内廷动用东厂和司礼监交锋吗?”
  “对。”
  邓瑛垂下眼睑,平声道:“子兮,这些奏本一旦递进去,有两个后果,一是皇后以惊扰陛下养病之罪处置我,二是陛下以耽误国务之罪处置何怡贤。对我处置是必然的,不过只涉及宫规,伤不到根本,但是对何怡贤的处置……”
  杨伦接道:“陛下可能根本就不会处置他。”
  邓瑛深吸了一口气,“不对,陛下一定会处置他。但是,如果这一次,何怡贤不是被处以死刑,那么子兮,这场立储之争,就要见血了。”
  “你什么意思……”
  邓瑛道:“你还记得,前一朝的‘红丸案’(1)吗?”
  作者有话要说:红丸案:为明末三大案件之一,此处只做借用,与真实明史无关联。
  泰昌元年(1620年),泰昌帝病重,李可灼进献红丸,自称仙丹。 泰昌帝服后死去,而在当天,首辅方从哲拟遗旨赏了进献红丸的李可灼。有人怀疑是郑贵妃唆使下毒,旋即展开了一系列的追查元凶的举动。其间,党争与私仇夹杂其中,连坐罪死者众矣。
  泰昌帝继承皇位整一个月。这件因“红丸”引发的宫廷案件,史称“红丸案”。
 
 
第123章 还君故衫(三) 发自文心的路,不都是……
  杨伦一怔。
  红丸案算是一桩玄案,涉及皇帝性命,皇帝暴毙之后,仍然几经提起,不断地被各方势力翻案,从内阁,到玄道势力,甚至于内廷嫔妃,无数的人牵扯其中。
  邓瑛此时提起这桩案子,到不是想跟杨伦分辨真相,只是切到了皇帝性命的要害,以及 皇帝性命背后,暗流涌动的政治力量。
  “你觉得……司礼监会……”
  杨伦的话没有说尽。
  邓瑛也没有应声,两个人的沉默里都带着对时局的审慎。
  秋风卷着寒叶吹起邓瑛的官袍,他低头轻咳了一声,“子兮,你知道最险的是什么吗?”
  “什么?”
  “是奴有杀主之心,主却不肯设防。陛下之前一直有立大殿下为嗣君的意图,但文官对殿下的拥戴令陛下疑心,所以两年前那场议储,黄然才会惨死。如今也是一样的,你们是外臣,你们读的都是圣贤书,行的是大道,你们觉得天子应当同圣人,但其实不然,不像我这样,穿上这身皮,行在皇城里,你们看不见陛下真正的欲求。只有为奴的才知道主子在想什么。所以,陛下才一直不肯对司礼监用刑责,哪怕陛下心里明白,这些人是大明的政祸。”
  杨伦拧眉。
  “你这么说是认同陛下的行径,反责内阁文臣不知进退吗?”
  他说着朝前走了一步,“因为私欲就纵奴婢为祸朝廷,天下读书人所吃的苦,我等为民本发的愿又算什么?”
  “杨子兮,我不认同!”
  杨伦喉处一窒,邓瑛也提高了声音,“但眼看着你们死,我又算什么。”
  他说着抬起头,“我知道,君王有错,为臣的只有上谏这一条路是干净的。”
  “那你呢。”
  杨伦唇齿龃龉,“你走什么路。”
  邓瑛平声道:“发自文心的路,不都是干净的吗?”
  杨伦听完此话,如芒刺在背。他摁了摁额头,朝一旁走了两步,压下声音道:“对不起,这些话我早就不该再对你说,之前兵部衙门受了几句没意思的话,脑子糊涂了。”
  他说完转过身,“如今这样的情势,何怡贤与皇后相谋,陛下的饮食起居我们全然不知,如若同你所忧,奴有杀主之心,必起夺权之意,我们如何才能保全大殿下?”
  邓瑛道:“看吧,看今日这几道折子递进去,陛下会做何处置。”
  “行。”
  杨伦松开捏握的手,“我在值房等消息。”
  ——
  日过正午,院风不止。
  吹得门户咿呀作响,易琅在养心殿侍疾未归,杨婉有些发困,正欲合衣睡一会儿,谁知道刚刚躺下,便见合玉慌慌张张地推门进来,“婉姑姑,殿下出事了。”
  杨婉忙翻身坐起,“怎么了。”
  合玉慌道:“跟着殿下去的青蒙回来说,皇后娘娘在养心殿斥殿下‘不忧君父病体……”
  杨婉打断她道:“殿下做了什么吗?”
  合玉摇头道:“我们也不知道啊,青蒙说得乱,我心里着急,也没留他进来跟姑姑细说,叫他回养心殿听消息了。”
  话刚说完,一个小内侍怯怯地在外传话道:“婉姑姑,皇后娘娘传话,让姑姑立刻就去。”
  合玉听完,不由绞紧了袖子,“这……”
  杨婉站起身,对合玉道:“我过去比青蒙在那儿好,你先不要慌,守好这里。”
  合玉抿着唇点了点头。
  杨婉换了一身宫服,跟着养心殿过来的人一路行至养心门前,见易琅沉默的立在门前。看见杨婉也没有说话。
  他面前站着皇后宫中的掌事太监王忠,见杨婉过来,便往旁边让了一步,将养心门前的一道石坎儿露了出来。
  杨婉低头看了一眼那道石坎儿,抬头对王忠道:“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吗?”
  王忠道:“都说婉姑姑人明白得很,果是不需我等说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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