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她与灯
时间:2021-07-05 09:49:45

  王忠说完这句话,站在一旁的易琅忽然抬起头,对他怒目而视,王忠虽也经过风浪,还是被易琅的眼神逼得不自觉地退了一小步。
  杨婉平声道:“除了责罚我之外,对殿下还有责罚吗?”
  王忠道:“皇后娘娘降了恩,念殿下年幼,就不另责了。”
  “好。”
  杨婉说完,撩起自己的下裙,低头看向那道石坎儿,抿着唇,屈膝沿边,跪了下去。
  “姨母起来。”
  易琅背对着杨婉,抬头逼视王忠,“娘娘为什么不准我为父皇侍疾,我深忧父皇病体,错在何处?”
  “殿下……”
  “即便我有过错,为何要姨母代我受罚。”
  王忠有些怯气,一时不知道如何作答。
  立在一旁的李秉笔忙劝道:“殿下,这已经娘娘的恩典了,您是皇子,身金体贵,体面是伤不得的,不过一炷香的时辰,她忍忍也就过去了,这几日您也看着,陛下病得不好,您在这个时候,与娘娘不和睦,陛下如何能安心静养啊。”
  易琅转身道:“那娘娘为何不肯见我?”
  “娘娘……为陛下侍疾……”
  “替我通传,我要请见皇后娘娘。”
  “这……”
  养心门上侍立的奴婢,听下这句话皆有些迟疑,李秉笔看了一眼王忠,道:“要不,你去询一询娘娘,看看可不可以再开些恩。”
  “不是开恩。”
  易琅直声道:“是我请质皇后。”
  王忠听完险些没站稳,杨婉忍着痛苦朝易琅道:“殿下,回来。”
  易琅肩膀一动,却没有回头。
  杨婉抿了抿嘴唇,伸手牵住易琅的袖子,颤声道:“殿下,回来,奴婢有话跟您说。”
  易琅这才回过头,“姨母,我没有过错,你不该替我受罚。”
  杨婉点了点头,轻声对他说道,“姨母明白,但是殿下,您若以皇长子的身份质询皇后娘娘,您有把握在娘娘震怒之时,保下奴婢的性命吗?”
  “我……”
  易琅双耳一红,“我不想连累姨母……”
  杨婉沉声道:“这不是连累。”
  “可是 ……”
  “这不是连累。”
  杨婉看着易琅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
  “殿下听明白了吗?”
  易琅是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杨婉松开易琅的衣袖,“殿下好好站着,不要说话。”
  王忠见杨婉将易琅安抚了下来,这才松了一口气,示意人去看香,低头对杨婉道:“陛下病得沉,娘娘忧心,今儿进来,瞧着殿下在陛下榻前瞌睡,心里哪有不气的,我们也都跟着劝了,娘娘这才开了恩,只说罚身边伺候的人跪一炷香,暂停了殿下侍疾而已。娘娘的仁义,殿下和婉姑姑,得慢慢地想,好好领受。”
  杨婉没有应声。
  跪坎石是常用来责罚宫人,杨婉见李鱼受过,但是她并不知道,这坎石看似不算高,人一身的重量全部压上去,膝上竟如刀切一般的疼。
  她伸手撑住门槛,试图让膝盖好受一些,王忠见她姿态不端,又阴声道:“婉姑姑,您这是对娘娘不敬。”
  杨婉抬起头看向他,忽直唤其名,“王忠。”
  王忠一怔。
  杨婉的声音陡然转寒。
  “不要对我得寸进尺。”
  王忠再度失语。
  杨婉直起身,“不要站在我与殿下面前。”
  王忠下意识地看向易琅,见易琅正冷冷地看着他,不由咳了一声,慢慢地让到了门后。
  杨婉闭上眼睛,尽量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寒气从地上袭来,易琅站在她身后,悄悄搀住了杨婉的胳膊。
  “殿下,您站着就好。”
  易琅摇了摇头,抿着嘴唇望着杨婉。”
  杨婉冲着他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青蒙等人都眼巴巴得盯着香,风吹得紧,香也就烧得很快。
  最后一节子香灰落在炉中,青蒙忙过来将杨婉搀起来。
  膝盖上的淤堵的血液猛地被冲开,杨婉疼得眼前一阵发黑,她勉强站直身子,对王忠道:“替奴婢回皇后娘娘,奴婢会好好照顾皇长子殿下。”
  说完牵起易琅的手,温声道:“走,跟姨母回去。”
  “嗯。”
  易琅点了点头,与青蒙等人一道撑着杨婉慢慢地朝承乾宫走。
  走出养心门好远,易琅才轻声道:“姨母……我今日真的没有做错。”
  杨婉低头道:“知道,殿下一直都是心有敬畏的孩子。”
  易琅抬起头,“那为何皇后娘娘今日……”
  “因为人都有畏惧,而殿下,也是一个令人生畏的人。”
  易琅并没有完全听明白这句话。
  正要再问,忽见内东厂的一行人从太和殿的方向走来。
  邓瑛见杨婉行路艰难,忙示意其余人止步,独自走到杨婉面前,低头看向她的腿道:“怎么了。”
  杨婉摇了摇头,径直说道:“中宫停了殿下的侍疾。”
  邓瑛低头看了看易琅,抬头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杨婉应道:“就是今日,不止殿下不能在进殿,六宫的侍疾昨日也停了。邓瑛,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吧。”
  邓瑛点了点头。
  “我明白。”
  杨婉朝邓瑛身后看了一眼,“是什么东西。”
  邓瑛道:“内阁的票拟。”
  “现在难递了。”
  “是,但事涉北疆军务,必须递。”
  “那你在这儿等一等,我回一趟承乾宫,你半个时辰之后再过去。”
  “你要做什么。”
  杨婉瘸着腿朝前走了一步,“吃一堑长一智,我们两个不能都吃亏吧。”
 
 
第124章 还君故衫(四) 邓瑛,殿下,你们两个……
  “你要怎么做。”
  杨婉咳了一声,应道:“六宫皆不能侍疾,但还有一宫在六宫之外。”
  邓瑛听了这句话,低头沉默了须臾,忽道“你是说太后。”
  杨婉点了点头,“皇后是亲自为陛下侍疾,还是借亲自侍疾之名,与司礼监合谋,私锢陛下。这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太后此时不一定想得清楚,但只要令太后生疑,就能帮东厂和内阁,在养心殿撕一条口子出来。”
  邓瑛道:“你要去见太后?”
  杨婉摇了摇头,“我不去,有人比我的立场好。”
  “杨婉。”
  邓瑛忽然沉下声,唤了杨婉的名姓。
  杨婉没有再往下说,垂下眼眸,握住了自己的一只手臂。
  天上的暗云压下来,风里起了土腥味,蟹爪兰的香气越发浓郁。
  邓瑛身后的内侍上前道:“督主,要下雨了。”
  邓瑛回头道:“你们先避。”
  说完转身再次看向杨婉,张了口,却欲言又止。
  杨婉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邓瑛的声音,索性笑了笑,“我知道你想跟我说什么,不过已经晚了。”
  她说着低头望向身边沉默的易琅 ,“我曾经劝过你,看开一点,不要去做自伤的事,但现在……是我自己看不开了。”
  她喉咙一哽,声音带着一丝轻微的震颤,“我要跟你一样,对得起我这一生的意义。邓瑛,还有殿下,你们两个都别怕。”
  ——
  黑云压来,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从宫墙边飞过。
  杨婉回到承乾宫门前,合玉等人立即迎了出来。
  杨婉忍着膝伤跨过门槛,对合玉道:“帮我打盆凉水吧,别的就不要了。”
  合玉急切问清蒙,“婉姑姑是怎么伤的,皇后娘娘到底做了什么处置。”
  清蒙看了一眼坎儿下。
  合玉愣了愣,跟着就明白过来。
  “跪的坎儿石吗?”
  “嗯。”
  合玉听了虽然难受,但还是长松了口气道:“还好还好,是这个法子……”
  “那也伤人的身子啊。”
  杨婉抬起头,见陈美人跨出偏殿,有些惶急地朝她走来。
  “越是这样不起眼的法子,越是不好养,你做了什么,为何要受罚。”
  清蒙带着哭腔道:“姑姑是替殿下受的罚。”
  “替殿下……”
  杨婉抬手示意清蒙不要再往下说,向陈美人道:“还好今日在养心殿侍疾的是殿下,不是陈娘娘您。”
  陈美人一怔,随即道:“我将才听了旨意,六宫的侍疾全停了,说是若有搅扰陛下养疾者,重罚。这究竟是什么道理?咱们一年来本就见不了陛下几次,如今陛下病重,怎能将我们的真心实意都挡在外面。”
  杨婉咳了一声,忍着疼直起身,“您别急,太后娘娘会体恤娘娘们的心。”
  “太后娘娘……是了,你不说我竟忘了,还能求老娘娘能为我们做主啊。”
  杨婉吞咽了一口,“陈娘娘,还请您听奴婢一句。”
  “你说。”
  杨婉挣扎着松开合玉,朝陈氏行了一个礼。
  “陛下病重,老娘娘心绪定不宁,在老娘娘面前说过了,对您并不好。”
  陈美人垂下眼眸,“我何尝不知,但……”
  “请您告诉老娘娘,阖殿余皇后娘娘一人忧心劳力,难免疏漏。阖宫满朝皆不知陛下安否,难免关心则乱啊。”
  陈美人道:“这样说,太后娘娘就能恩准我们见陛下吗?”
  杨婉不置可否,只哑道:“娘娘试一试。”
  ——
  陈氏走后,杨婉方慢慢地挪到偏殿内坐下,合玉端来凉水,蹲下身挽起杨婉的裤腿。
  杨婉摁住她的手道:“行了我没事,你陪殿下去歇息吧,我自己来。”
  合玉起身应“是。”
  谁知易琅却不肯走,他立在杨婉面前,虽然没有出声,但却令合玉等人不敢上前。
  杨婉抬起头,轻声道:“怎么了殿下。”
  易琅道:“我有话问姨母,合玉姑姑你退下。”
  “殿下……”
  合玉有些无措,不自觉地向杨婉。
  杨婉冲合玉点了点头,“去吧。”
  合玉应声掩门,易琅一直等到门外的脚步声远了,才向杨婉走了几步。
  “内廷宫人私涉党争,是死罪。”
  杨婉的喉咙如同被此进了一根又细又软的刺,但她没有外露情绪。
  “是啊,是死罪,姨母认了。”
  她说着便要站起来,易琅却猛地扑入杨婉怀中,一把抱住她的手臂,杨婉被易琅冲撞得朝后退了几步,实在站不稳,跌坐在榻。
  “你别认……”
  易琅的声音有些抖,“我不想姨母死。”
  杨婉撑着榻面坐直身子,低头看着易琅露在衣领外的半截脖子,轻道:“殿下以前不会这样说的。”
  易琅没有吭声。
  杨婉摸了摸易琅的后脑,“殿下忘了吗?周丛山死的那一年,殿下也是在这里发现奴婢写的笔记,那时殿下让奴婢……”
  “不一样了。”
  杨婉心上一颤,试探着问道:“有……什么不一样了?”
  易琅抬起头,双眼通红却没有流泪,“姨母,我如今明白了,你和厂臣一样,你们都不想牵扯到立储的党争中来,你们现在这样做,都是因为我。”
  “不仅仅因为你。”
  杨婉搂住易琅,“立储的党争历朝历代都有,有的的确是为了私利,而有的就像殿下说的那样,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们不是想要将一个人尊上至高无上的位置,他们只是在期待一个贤明的君主,想看到一个更好的人世间。殿下还记得,厂臣是怎么跟您讲党争的吗?”
  易琅点了点头,“记得,厂臣跟姨母说得很像,他说党争不可避免,让我不必害怕,只需要从他们的政见里,选择于国于民都有利的见地。”
  杨婉“嗯”了一声。
  “他很说得很对,殿下不必害怕,我和厂臣也是党争中的一部分。我们的见地,殿下大胆选就好。”
  杨婉说完这句话,不禁自惊。
  若手从前,她一直希望这个未来君王可以留一点仁义给邓瑛,但如今,她却觉得邓瑛并不需要这份怜悯,不光邓瑛不需要,杨婉自己也不需要。
  六百年后的精神骄傲,不允许她像封建时代乞求 “恩赦”,她这一生的意义,是在邓瑛的时代里活着,并且带着他,一不卑不亢地一道好好活下去。
  ——
  暴雨突降。
  邓瑛立在养心殿的门廊上,檐下雨水如柱。
  王忠朝邓瑛行了个礼,直身道:“督主,陛下看不得“票拟”了,这事儿啊,司礼监的何掌印是知道的,邓督主,您回吧。”
  邓瑛转过身,朝殿内看去,浓重的药气与雨气相逼,交杂在一起,有些难闻。
  “东缉事厂有专事专奏之权,不必经司礼监允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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