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一贬再贬,终于女皇再找不到更凄惨更荒凉的地方,才勉为其难地放过她。李贞知道自己不该有不满,李家那么多人都被杀了,她身为女皇死对头之女,能活着就该感谢皇恩浩荡了。
李贞一路被贬,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李贞再没有前途可言了。侍女、家仆一个个卷了钱财逃跑,李贞被水土不服折腾的上吐下泻,根本没精力管。她身边的人越来越少,等最后到达袁州时,除了一两个老仆,就只剩权达。
权达是女皇为了羞辱李贞,专门指给她的守门侍卫。成婚后李贞对权达从未有过好脸,甚至不让权达进屋。现在李贞的皇女身份反而成了拖累,曾经妙语连珠惯会哄她开心的忠仆爱婢一个接一个偷跑,唯独权达,始终护着她。
李贞到达袁州后,大病一场,袁州官员不敢得罪女皇,没人向公主府施以援手,是权达自己挑水、砍柴、熬药,硬生生把李贞从鬼门关拉回来。今夜除夕,外面到处都是欢声笑语,而义安公主府里却黑洞洞的。
权达扶着李贞喝药,他笨手笨脚的,以前哪做得了服侍人这种精细事。然而现在,他给李贞喂药、擦嘴,竟然滴水不漏。
权达扶着李贞睡好,出去把碗洗干净。如今他们什么都要自己动手,不能像往常一样吃完就撂手不管。李贞躺在床上休息,她合着眼,眼珠飞快转动,似乎心里并不平静。
很快权达洗碗回来了,他说:“公主,你要梳头发吗?”
李贞曾被女皇逼着剃光,后来经历流放,她的头发在路上重新长出来,但是因为没人替她打理,新长出来的头发乱七八糟,枯黄丑陋。李贞很在意这件事,一照镜子就生气。权达发现后,出去问当地头发长得好的娘子,买了这里特产的发油,慢慢给李贞养头发。
李贞恹恹应了一声,权达扶着李贞坐到镜前,缓慢涂发油,梳头发。李贞从镜中看到了权达的手,权家虽然不算高门大族,但在东都里也吃喝不愁。现在跟着她,反而要劈柴挑水,一双手都磋磨的粗糙了。
李贞说:“我们带来的银钱还有,过几天买一个粗使下人进来吧,省得那些粗活都要你做。”
权达摇头,说:“我有力气,不妨事。路上银钱被卷走不少,剩下这些要仔细地花。过几天我去外面找找事情做,等有了余钱,就能给公主喝养颜粥了。”
权达说完,怕李贞心有芥蒂,特意解释道:“公主,你别看养颜粥材料便宜,其实功效不逊于燕窝。这是我们家祖传的秘方,我祖母靠喝养颜粥,直到六十岁还眉发乌黑呢。”
李贞淡淡勾了下嘴唇,她盯着铜镜中的人影,渐渐有些出神。
他们之所以落到这么窘迫的境况,是因为李贞的钱被贴身侍女卷走了。之前丢失的东西都是小打小闹,李贞恨那些刁奴背主,将所有钱都集中在一起,交给自己最信任的侍女看管。一天早上醒来,那个侍女消失了。
随着侍女一起消失的,还有装着李贞全幅身家的包袱。幸而权达身上还带着钱,李贞又典当了一些首饰,艰难地捱到袁州。
李贞就算早年被囚禁在深宫,但从未真正过过苦日子。这段时间的经历击碎了李贞全部骄傲,她受够了这种每一个铜钱都要算着花的日子,李贞甚至觉得病死了也没什么不好。
穷才是最可怕的疾病。
权达见李贞不说话,知道她还是介意的。对啊,毕竟是金枝玉叶,天生就该当明珠养着,怎么受得了这种穷日子?权达说:“公主,你不要灰心丧气,我们还年轻,有力气有时间,比外面那些拖家带口的平民还是强多了。我们慢慢来,日子总会越过越好。我反倒觉得,现在这种自食其力的生活,可比在东都被人伺候安心多了。”
李贞垂下眼睫,过了一会,她低声问:“从东都发配到穷山恶水的袁州,你就不恨吗?”
权达一听这话,沉下脸,难得用严肃的口吻和李贞说话:“公主,风水轮流转,有呼奴使婢的富人,就有耕地种田的穷人。东都的日子都过去了,你就当做了一场梦,不要惦记,更不要埋怨,安安心心过现在的生活就好了。”
李贞垂着肩膀不说话,权达知道她尊贵惯了,一时半会受不了这种落差。权达便没有吵她,让她自己慢慢想。权达给李贞擦完头发,又忙着去厨房烧水。李贞保留着宫廷的习惯,每日沐浴,权达不舍得让李贞委屈,就每天自己去烧水。
洗澡要的水不少,一锅烧不完,权达又是看火又是烧水,等终于折腾出一桶水,身上已经出了一层汗。他把水挑进屋里,发现李贞没有换衣服,而是坐在桌前,静静看着一壶酒。
从皇宫里出来的孩子,即便是有名无实的公主,礼仪也好看极了。李贞跪坐在蒲垫上,侧影笔直端正,权达看得愣了一下,倒没有注意她的酒是从哪里来的。
权达声音不由放轻,生怕惊扰了这位幻梦一样的美人:“公主,你怎么了?”
李贞回头,难得对权达展露出一个笑,对他招手道:“今日是除夕,你也累了一天了,坐下来歇歇吧。我备了一壶酒,我们夫妻对酌一杯。”
自从成婚后,李贞对他少有好脸。权达也知道自己的身份,若不是当年情况复杂,李贞万万不会嫁给他这个莽夫。因此权达对李贞十分顺从,都到了诚惶诚恐的地步。她对他笑一笑,他觉得自己魂都丢了一半。
权达有些窘迫地坐在对面,搓了搓手,问:“公主,你怎么想起喝酒?”
“夫妻情趣而已。”李贞执起酒壶,满满倒了两杯,亲手奉到权达面前,“请。”
直到现在,她依然不肯叫他驸马。但是权达根本不在意,他被李贞话里的“夫妻情趣”撞得眼晕,晕乎乎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酒水划过喉咙的时候他还在想,李贞刚才说了“夫妻”,是不是说明她已经认可他们的关系了?长此以往,他们是不是也会像寻常夫妻那样,柴米油盐,儿女双全?
这酒不知道是什么做的,权达喝下去后,很快就觉得头脑发晕,渐渐连身体都撑不住。权达猛地晃头,用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李贞:“公主,你给我喝了什么?”
“你找来的发油很好用,养颜粥想来也不差。”李贞看着面前粗狂威武的汉子,声音低哑幽深,像是墓茔上飘忽的鬼火一样,“可是,我还是更喜欢燕窝鱼翅,荣华富贵。”
权达砰地一声倒在地上,彻底闭上眼睛。李贞等了一会,见权达不再动弹,悄悄去抽他手里的酒杯。可是无论李贞用多大力气,都抽不出来。
李贞气恼,她顾不得会不会被女皇的人看出破绽,赶紧把剩下的酒倒在门外土地上。她都顾不上熄灯,拿起斗篷匆匆往外跑。
这段时间李贞从未动手做过家务,短短一段路都跑的跌跌撞撞。她推开后门,悄悄唤:“仙师,您还在吗?”
第150章 幕后
门外站着一个披着黑斗篷的人, 他低着头,声音从面具后传出来沙沙作响,仿佛某种砂砾:“人解决了吗?”
“绝对死了。”李贞点头,“我亲眼看着他将一杯酒喝下去, 之后特意等了许久, 他完全没有呼吸了。”
“那就好。”黑衣人拿出一个纸叠的花轿,吹了一口气, 那张纸渐渐变大, 最后竟成了一个真正的轿子。李贞惊讶地瞪大眼睛, 撒豆成兵, 点石成金,这就是兄长所说的仙家手段?
黑衣人让开一步,对着李贞比了比花轿。李贞不可思议地指了下自己:“我?”
“是。”黑衣人说,“义安公主放心登轿,之后这顶轿子自会送你到吴王身边。”
李贞接到了李许的书信, 现在又亲眼看到了黑衣人的神通,当下再无怀疑,提着裙子登轿。她是公主,就算被囚于宫中, 不受待见,那也终究是皇女, 从来不用自己走路、自己洗脸。她习惯了用轿子代步, 但是这次她上轿前, 身形顿了顿。
她突然想起病床前扶着自己喝药的男人, 他高大沉默,举止粗鄙,但对她确实尽心尽力。李贞忍不住问:“那这个宅子要怎么办?”
黑衣人以为李贞不放心权达的尸体, 说:“义安公主放心,那个男人的尸体我会用阴火炼化,保证不留一点痕迹。之后我会用傀儡假冒他出门,短期内,王都不会发现这里有异。”
李贞想要说什么,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掀开轿帘进去了。人已经死了,说再多又有何用,断就断的干脆一点,拉拉扯扯才是难看。
李贞坐好后,没感觉外面有人,轿子忽然四面浮空,随后,她就飞快朝东北方驰去。李贞吓了一跳,慌忙扶住窗户。透过摇晃的帘子,她发现自己完全飞了起来,仅凭一台纸做的轿子,竟然在空中无驱自动。
本来是很神奇的事情,但是李贞心里忽的一突,不由想起多年前那场惨案。
朔方兵变……不就是纸兵纸将变成真人吗?
天边炸响烟花,地上放鞭炮的孩子揉了揉眼睛,指着天空对父亲说道:“阿爹,天上有花轿在飞。”
他的父亲抬头,黑蓝色的苍穹如一只张大嘴的巨兽,静默无声,唯独爆竹在天边留下些许烟迹。父亲拍了儿子的脑袋一掌,说道:“别胡说八道。再不听话,小心妖怪把你抓走!”
小孩揉着自己后脑,不满地嘟囔:“刚才我明明看到了……”
冬日天空极黑,李贞又飞的高,除了刚才那个意外,再没有人注意到天上飞着一顶无人花轿。轿子看起来不堪一击,但速度却很快,李贞在轿中眯了一小会,被突然的落地惊醒。
李贞迷迷糊糊掀开帘子,外面的人看到她,三步并做两步跑过来:“阿贞,是你吗?”
李贞一下子清醒了,她看向来人,眼泪汹涌而出:“阿兄。”
李贞和李许抱在一起,抱头痛哭。高宗在世时他们兄妹两人日子就不好过,李贞被逼着剃了光头,李许被囚禁在吴王府,终生不得外出。他们以为这就是最糟了,没想到,更糟糕的事远在后面。
天后竟然登基了,她连自己的儿子都能废,何况对于他们这些庶子庶女。李贞被一贬再贬,但好歹留了一条命在,李许却是差点进了鬼门关。
他们兄妹俩受尽苦楚,如今再见面,真是又悲又痛。李贞哭得正脱力,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一声咳嗽。李贞吓了一跳,赶紧抬眼去看,发现阴影里竟然站着一个人。
他罩着纯黑披风,站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要不是他主动出声,李贞还真没有发现这里有人。
穿着斗篷的人静静站着,声音和方才那个人一样低沉沙哑:“吴王,义安公主,隔墙有耳,有什么话不妨到里面说。”
李许似乎很听这些黑衣人的话,斗篷人一说,他就收起眼泪,拉着李贞进屋。兄妹两人近四年未见,坐下后,免不了相互问询:“兄长,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李许叹了一声,说:“前两年虽然无法自由行动,但好歹还算安稳。但是从永徽二十四年起,日子就一天赛一天艰难。”
永徽二十四年,高帝病逝,天下彻底落入天后之手。天后睚眦必报,她称帝后一方面控制李怀,一方面也要防备别人用李许的名义造反。李许过得可不止是艰难。
“她对我们的看管一日比一日严,最后,连出殿都不行了。我已经忍让到这种程度,没想到她竟然还不满意。十月,她给我送来了毒酒。”
李贞惊恐地捂嘴:“毒酒?阿兄,那你……”
李许叹气:“当时我本以为此命休矣,我都做好准备去地下和父皇、祖父告状,没想到,遇到了诸位仙师。仙师救走了我,并用一个傀儡替我喝下毒酒。幸而东都的人没有发现异常,很快就收拾东西离开了。他们走后,仙师说寿州不安全,带我来了这里。”
刚才在轿子中的时候李贞睡着了,没留意路线,但是通过呼吸间湿冷的空气,四周精巧的园林,不难猜出这是哪里。
应当是江南某座城池,具体是哪里,李贞就认不出来了。
李贞听到兄长被仙师救下,长长舒气,本能追问道:“阿兄,那嫂嫂呢?”
李许顿了一下,没有接话。李贞看着沉默的兄长,很快联想到权达,慢慢明白了。
李许见妹妹已经猜出来,沉甸甸开口:“你嫂嫂她……没有逃过。”
李贞睁大眼睛,那一瞬间她想问,真的是吴王妃没有逃过吗?仙师能救李许,看今夜他们转移她的样子,行事也十分游刃有余,那为什么不能再多救一个人?
或许,是仙师不愿意,也或许,是李许不想冒险。真假掺半才是最好的掩护,如果两个人都是假的,很容易被人发现破绽。到时候,李许也要跟着死。
李许不想再提吴王妃。她虽为王妃,却没过几天好日子,她陪他度过了漫长的圈禁生涯,很多年都是他们两人相依为命。没想到,最后她却替他死了。
李许问妹妹:“阿贞,你呢?当年我被那个毒妇圈禁,无法带你离开,这些年,你在东都受委屈了吧。”
李贞默然,她很认真地想了想,发现除了行动不自由,每天照镜子会挫伤自尊心外,她在东都似乎没受多少罪。就连被流放,也是她躺在床上,被别人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