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贞低声说:“我还好。”
李许依然很生气,说:“你堂堂皇女,尊贵的金枝玉叶,竟然被指给一个守门侍卫,简直岂有此理!那个人呢?”
“他已经死了。”李贞垂着眼睛,声音轻到听不见,“我劝过他,但是他一心向着武氏,还劝我安贫乐道、自力更生,勿要说武氏的坏话。我没办法,只能用仙师的酒将他毒死。”
李许听到权达已经死了,可算出了口恶气。他用力握着李贞的手,说:“一介莽夫,死不足惜。本来以他的资质,这辈子连给你提鞋都不配。要不是武氏恶毒,岂能轮得到他尚公主?阿贞你放心,下一门婚事为兄必亲自为你把关,一定要挑一个十全十美的世家公子。”
李贞听到李许说世家公子,终于打起精神。是啊,终究是一个莽夫罢了,她是公主,只要她的兄长有权势,天底下有的是男人前赴后继对她好。若是兄长没权势,她堂堂皇女,难道下半辈子还指望一个男人的好感过活?
李贞在深宫中长大,最是知道那个位置有多么目眩神迷,引人心折。当初武氏握有大权,只是一个眼神,就能让阖宫上下对李贞视而不见。李贞恨武氏,但更想成为武氏。
权达劝她知足常乐,小富即安,呵,穷人没吃过山珍海味,所以能日复一日嚼糠咽菜;商人没当过官,所以能小挣一笔就心满意足;权达没见识过皇权巅峰,所以能说出平淡是真。但是李贞见识过,她知道权势是多么无所不能,她宁愿为了争夺权势而死,也不要像个市井俗妇一样,一辈子数着铜板过日子。
李贞说:“兄长,婚事不必急,你先做大事为要。”
李许以为李贞对权达有愧疚,当即说道:“那怎么行!你本来成婚就晚,再过几年,你年纪都大了……”
“阿兄。”李贞止住李许的话,说,“如今你虽然骗过了武氏,但那个女人多疑,你假死的消息瞒不了她多久。我们当务之急是赶快招揽力量,反周复唐。等你大权在握,天下男人任我挑选,还有人敢在乎我的年龄吗?”
“说得好。”
李贞和李许都吓了一跳,纷纷站起身。然而两边的黑衣人看起来反应更大,他们慌忙站好,对着门口的方向长长下拜:“主上,您怎么来了?”
来人罩在一个宽大的斗篷中,脸上带着银色面具。虽然同是黑色,但这个男子的斗篷明显华贵许多,裁剪十分讲究,边缘还绣着精致的暗纹。他缓慢走入屋宇,举止间行云流水,虽然看不到脸,但不难猜到,面具后必然是一张极俊美的脸。
来人进屋后轻轻抬手,两边的黑衣人这才敢直起身。有人慌忙去吹屋角的灯,被来人拦住:“不必了,这点光本尊受得住。”
李许和李贞从周围人的反应上感受到来人不同寻常,他们两人身为皇子皇女,面对来人竟感到一丝不自在。
李许比李贞早来两个月,这些日子他住在这个别院中,除了不能出门,再没有其他不适。李许来来回回见了好些黑衣人,但还是第一次见此人。
看起来,这像是他们的首领。
李许问:“不知阁下是何人?是你救了我们兄妹吗?”
“不敢当,略尽些绵薄之力罢了。”来人在众多黑衣人的侍奉下坐好,黑色广袖静静搭在膝上,一举一动自带贵气,“鄙人姓秦,家中行长。”
李许在心里想了一下,姓秦?似乎没听说哪个望族信秦。或许这是他的托辞吧,李许没有在意,拱手道:“秦大公子。”
李许想要拉关系,特意用了客气的称呼,其实他还阴差阳错叫对了。古时诸侯之子才能叫公子,后来这个尊称泛化,民间也可以相互敬称公子。
秦惟听到这个称谓,唇角轻轻一勾。秦大公子……这个称号,实在许久没有听过了。
秦惟比手,对李许李贞说道:“吴王,义安公主,请坐。”
李贞立马注意到他的手掌极其漂亮,似乎许久不见阳光,他皮肤冷白,不见血色,精致完美的如同玉雕。他的声音也很好听,语调不疾不徐,说话自带三份笑意,听着就让人心生亲近。
原来真的有人,仅听声音就能判定为美男子。
李贞走神的功夫,秦惟已经和李许说起外事。朝廷最大的事就是女主天下,李许气得不行,不断骂武氏牝鸡司晨。
相比之下,秦惟就优雅从容多了。他等李许发泄的差不多,才悠然截断他的话:“太后篡位,吴王意欲如何?”
“自然是招兵买马,攻入洛阳,清君侧,光复李唐江山。”
秦惟轻轻点了下头,问:“清君侧不难,但是,哪一位是君?”
李贞和李许都沉默了。过了片刻,李许说道:“自然是太子李怀。他是父皇亲封的太子,景明元年亦登基称帝。他才是真正的皇帝。”
李许说完,不知为何,有些紧张地看向秦惟。秦惟的脸隐没在面具后,他许久未言,忽然轻轻笑了一声:“鹿失其野,群雄逐之。我以为,吴王是个英雄。”
李许不由屏住呼吸,问:“你这是何意?”
“赵王李怀虽是嫡出,但皇位是从他手上丢失的,他有什么能耐再居皇位?何况,武后终究是他的母亲,听闻赵王从小就怕母亲,恐怕即便义军冲入宫廷拥护赵王复辟,武后对他呵斥一声,赵王就吓得认错了。这样的人,怎么能指望他光复李室呢?”
“你的意思是……”
“论排行,吴王为长,自古皆是以长为尊,长兄犹在,哪有其余兄弟的位置?论出身,吴王为兰陵萧氏的后代,血统远比武氏高贵。论才干,吴王忍辱负重,杀伐果断,远比软弱惧母的赵王强多了。从外部条件来讲,吴王此刻安全待在扬州,只需振臂一呼,天下群雄响应,而赵王却被困于东宫,一举一动都受牵制。无论怎么说,吴王做群龙之首,才是顺时顺势之举。”
李许当然不想辛辛苦苦打仗最后却拥立李怀当皇帝,然而他不是太子,终究名不正言不顺。但是听了秦惟的话,李许飘忽起来,仿佛自己真成了拨乱反正的唯一人选。
李贞倒注意到一个细节:“这里是扬州?”
“没错。”面对女子时,这位秦大公子似乎总是温柔含笑,如沐春风,“义安公主若是喜欢扬州景致,来日,在下愿陪公主一览。”
李贞对面前这个人很有好感,问:“你在扬州还有产业?”
天黑只看了一部分,但是能感觉到这个院子面积不小。这位秦大公子到底是什么来路,神通广大,手眼通天,似乎还富可敌国。
秦惟轻轻笑了:“自然有。”
李贞虽然有心探一探秦惟的底,但她知道自己是从女皇手下偷跑出来的,暂时不宜抛头露面,便笑了笑,没有应话。秦惟在女人中游刃有余,他说这些只是习惯性客套,其实并不想陪她。
区区一个公主,不值得他浪费时间。
李许已经被秦惟说动了,但他毕竟是皇室出身,知道不能早早在别人面前露了底。李许故意含糊地说:“武氏终究是我嫡母,起兵有造反之嫌。如今我们兄妹死里逃生,无病无马,秦大公子凭什么敢提造反的话?”
银色面具后传来清浅的笑声,秦惟拍了拍手,像雕像一样守护在秦惟身后的黑衣人上前,挥手一撒,几个纸片落地,顷刻成了执甲披矛的武士。他们握着武器一动不动,然眉毛须发皆如活人。
李许早知秦惟深不可测,但还是被他的神通吓到了。李许皱了皱眉,有些迟疑地问:“这似乎和朔方之变很像……”
“十五年前,我门下有人叛变,将我的符纸盗走,并偷学了操纵术。后来,我派人去清理门户,之后再没有发生过类似事情。”秦惟似乎什么都没说,但是李许一听就露出了然之色。
原来有人偷了秦惟的东西,去朔方作乱。难怪当初妖道突然不见了,没想到竟是被秦惟清理门户。
李许轻而易举就信了,他道:“秦大公子有所不知,我有一位皇妹,极擅妖魔玄道之术。这些纸兵看着威风凛凛,但毕竟是纸做的……”
秦惟听到前半句就笑了:“吴王指的是盛元公主?”
李许惊讶:“你怎么知道?”
“盛元公主大名鼎鼎,我神往已久。”秦惟语调里含着笑,悠悠道,“我早想向盛元公主讨教一二。吴王放心,盛元公主只有一人,但是我手里的符纸却有千兵万马。刚才给吴王展示的,不过最低级别的武士。”
李许放了心,秦惟说得对,李朝歌再能耐,总不能一个人打一支军队。现在,只剩最后一丝顾忌了,李许紧盯着秦惟面具后的那双眼睛,问:“秦大公子既然有此等神通,为何不自立为王,而要帮我?”
秦惟低笑,李许一个男人,都觉得他的声音性感华丽极了:“我所求唯有求仙问道,无意于天下。说起来,我还有一事相求,待来日吴王御宇,能否封我为国师,助我早日成仙。”
要是秦惟说自己能耐不足、忠心为国等话,李许不会信,但他说求仙问道,李许一下子放心了。李许明显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来:“秦大公子神通广大,必早日得证大道。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秦惟对此只是颔首一笑:“合作愉快。”
黑衣人悄悄上前,提醒道:“主上,该走了。”
秦惟站起身,长长的斗篷从地上扫过,如一条暗色的河流。秦惟对李许、李贞微微示意,道:“时候不早,我要回去了。吴王,义安公主,回见。”
李许站起来送秦惟出去,李贞落后一步,跟在兄长身后。他们几人走到门口,李许突然说:“我们马上就要共举大事,身家性命都拴在一条绳子上。这么重要的关系,为何秦大公子还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秦惟刚才一直游刃有余,听到这话,他抬手碰了下银面具。李贞莫名觉得,今天晚上他所有的举动都在计划之中,唯独这个动作,是他本能所为。
秦惟马上就恢复过来,浅笑吟吟道:“面貌丑陋,不好示人。请吴王、公主见谅。”
李许有求于人,对方不肯摘面具,他也不能勉强。李许笑了笑,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就含糊过去了。秦惟临走前,看到李贞的视线,不由笑问:“公主为何这样看我?”
他们虽然是合作关系,但妹妹一直盯着对方也太失礼了。李许尴尬,正待说什么,就听到李贞犹疑地说:“并非有意冒犯,但是我真的觉得,我在哪里见过公子。”
真是标准的搭讪开头,李许越发尴尬,赶紧打发李贞离开。李许跟在秦惟身边解释,秦惟含笑听着,时不时点头应诺,但目光一直盯着刚才李贞站立的地方。
觉得他很熟悉吗?自然该是熟悉的。
·
马上就要天亮了,秦惟留了手下联络,然后就飞快离开别院。等重新回到深不见底的帝陵后,秦惟和后面的侍卫都悄悄松了口气。
侍从不解地问:“主上,多带一个人并非难事,您为什么要让他们杀了伴侣?”
秦惟接下面具,不紧不慢擦手。面具下,是一张清俊精致、尽善尽美的脸。秦惟走到王座前,漫不经心说道:“听说古之寻仙问道者,必杀夫杀妻,才能证本心之坚。他们若是连枕边人都杀不了,本尊也没有救他们的必要。”
侍从似懂非懂,秦惟拿起一卷画像,目光轻轻从上面的女子身上掠过:“何况,有把柄在我手中,才好控制。”
第151章 故人
女皇刚继位时, 曾爆发过琅琊王、越王谋反,但不到一个月就事败。二王谋反与其说是被朝廷军平息的,不如说是他们无能,自己把自己作死了。
如今已进入垂拱三年, 神都政局安稳, 各地风平浪静,女皇执政逐渐走上正轨。谁都没想到在这个时候, 国内竟然爆发叛乱。
而且, 还在富甲天下、通衢南北的扬州。
二月, 加急军报传回洛阳。李朝歌都已经回府, 突然听到宫里宣召,立刻和顾明恪换衣服进宫。
女皇深夜把众多宰相汇集起来, 商讨扬州叛乱一事。大业殿里气氛十分凝重, 兵部侍郎说:“叛军以吴王的名义起兵, 传布檄文到各州县,十日内就聚集士兵十余万人。扬州富庶,还有运河沟通南北,若是放任下去, 恐生大患。”
这次叛乱和之前那次不同。二王叛乱是一群乌合之众,短短几天犯了不少致命错误, 很快就自取灭亡。但是这次扬州之乱却条理分明, 疾而不乱,明显是有组织有预谋的。
另一个侍郎问:“吴王在寿州, 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扬州?是不是他们派人假扮的?”
许多人心里都有这个疑问。女皇行事虽然隐秘, 但是死人这么大的动静根本瞒不住。朝中人这段时间都隐隐听说过,吴王和吴王妃染疾,恐怕要不了多久, 女皇就要让他们“病逝”了。
兵部侍郎摇头:“扬州长史被杀之前曾送出密信,信中说确实看到了吴王。若真是人假扮的,扬州长史应该会在信中示警,但他除了提醒朝廷,并没有提过吴王之疑。要么此人足以以假乱真,要么,这就是真的吴王。”
李许去扬州后,假称奉女皇秘旨,要让扬州长史开府库,还说要发兵征讨高州。扬州长史觉得不对劲,写信报告朝廷,结果信刚送出去他就被杀了。其余不肯顺服的官员也被斩首示众。如今,扬州内外都换上叛军的人,城内的动静朝廷一点都探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