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裴氏冷笑一声,拂袖道:“好,这是你说的,日后勿要后悔。你好自为之!”
终于要走了,顾明恪站起身,秉持着一个儿子的礼仪,目送顾裴氏道:“母亲慢走。”
顾明恪站在灯下,长身玉立,衣冠胜雪。他背着手而来,衣角扫过地面,上面的暗纹流光溢彩,他的脸庞映衬在灯光下,清冷疏离,宛如美玉。偏偏他黑发如墨,眉眼深致,唇红齿白,冷中又透着一股艳。
一个人身上,竟然能同时集中威严与貌美两种截然相反的特质。他长得好看,偏偏行为举止无情无欲,两种矛盾的气质糅合在一起,越发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顾裴氏暗暗心惊,她知道自己儿子长得好看,但是世家养尊处优,代代掌权,只要不是底子太差,儿孙基本不会有丑人。年轻的世家郎君们长相都不差,曾经顾裴氏以为顾明恪和裴纪安长得差不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顾明恪变化越来越大,到现在,顾裴氏几乎要不敢认了。
顾明恪以前,长这个样子吗?顾裴氏恍惚片刻,回过神后,发现她竟然对着自己的儿子恍神了。顾裴氏拉下脸,用力甩了下袖子,推门而去。
绿绮进来送水,她刚刚靠近,正要开门,没想到门突然从里面摔开。绿绮吓了一跳,她见顾裴氏阴沉着脸,表情极其难看,再一抬眼,郎君冷冷清清地跟在顾裴氏身后。
绿绮便知道,夫人和郎君又发生争执了。或许也不能叫争执,因为每次都是夫人气得大骂,而郎君一言不发,最后,夫人越骂越气,怒而离去。绿绮微微叹气,夫人和郎君先前母子情分便淡淡的,但是自从郎君病了一场,醒来后,他们母子上人相处越发艰难,几乎每次都要闹得不欢而散。绿绮不敢多话,连忙笑着迎上去,跟在顾裴氏身后,问:“夫人,您和郎君谈完了?奴婢送您回去。”
“不用。”顾裴氏脸色冷的几乎结冰,讥诮道,“你们顾家的人,我支使不起。”
这怎么还上升到顾家了?绿绮脸色也尴尬起来,顾明恪倒没什么反应,他像没听懂顾裴氏的那句话一样,心平气和地对绿绮说:“天黑路滑,你送母亲回房,路上小心。”
绿绮应是,而这时顾裴氏已经头也不回地走远了,绿绮来不及和顾明恪多说,匆匆行礼后就疾步去追顾裴氏。
方才那场谈话没有给顾明恪造成任何影响,他依然平静地回房,继续默写刑部格。律疏是刑律,并没有完全覆盖所有罪名,还有一些分散在六部格中,尤以刑部格为众。顾明恪已经默义了律疏,接下来再熟悉一下刑部格,他的例行复习就可以告一段落了。
顾明恪抬笔蘸墨,突然笔尖一顿,慢慢抬起眼来。
灯花哔剥一声,烛火猛地晃动。顾明恪的眼睛在灯火中明灭不定,突然生出一股杀气来。
有妖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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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朝歌在街巷里蹲了许久,一无所获,连妖怪的影子都没摸到。她正百思不得其解,突然意识到,她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妖怪的目的是吃人,而不是街区。最开始它法力低微,只能在街上寻找落单的男子,如今街上行人越来越少,捕食难度也越来越大,所以,它为什么非要在街上下手呢?
它大可以化形,混入住宅区,去人气最旺的地方挑选食物。
李朝歌脸色猛地大变,她立刻召集人手,传令道:“不好,它往住宅里去了。立刻去北城!”
北城是官员权贵云集之所,这只妖魅既然想吸食才气,开启灵智,那世代簪缨的官员之家,就是它最好的选择。
众人都被李朝歌的话吓了一跳,他们来不及问为什么,李朝歌已经跳上马,飞驰着往北城而去。马蹄声在寂静的街道上尤其明显,清脆果决,一往无前。剩下诸人面面相觑,周劭和白千鹤最先反应过来,追着李朝歌而去,霍景州皱着眉,示意众人跟上。
暂且信她这一次。
李朝歌往北追,果然没一会,她就感受到一股妖气。她一路循着若有若无的妖气,七拐八拐,最后停在一道高大的院墙处。
妖气就在这里断了。李朝歌抬头,望向这座占地庞大、恢弘壮阔的府邸。
裴府。
片刻的功夫,白千鹤等人也赶到了。他们纷纷停在李朝歌身后,问:“公主,怎么了?”
李朝歌心说不是冤家不聚头,这只妖怪竟然进了裴家。李朝歌对前方高大的匾额示意,说:“它进了里面。”
白千鹤和周劭不懂朝廷布局,看到那两个字没什么感想,只觉得这户人家应该官挺大。而霍景州看到,眉毛就慢慢皱起来了。
“裴相的府邸?”霍景州脸色殊为难看,不由道,“公主,这是裴府,容不得我等冒犯。你确定?”
李朝歌懒得搭话,她直接下马,大步走向裴家正门,用行动表明自己的答案。
李朝歌一脚踹到高大威严,一看就知年份深远的木门上,高喝道:“开门。”
霍景州看到李朝歌直接对裴相的门踹了一脚,脸色顿时青了。他快速下马,赶在裴家人开门前将李朝歌拉开:“安定公主,你在做什么!”
李朝歌反手就将霍景州的手打开,冰着脸道:“我做什么,你看不到吗?别碰我,不然我砍了你的手。”
他们两人正说话,侧门开了,门房从里面探出头,惊讶地看着他们几人:“你们是何人,胆敢在裴家门口喧哗?”
霍景州对门房抱拳,正要解释,而李朝歌已经抱起臂,似笑非笑地说:“你们家要出人命了,我是来救你们的。”
人命?门房皱眉,完全听不懂眼前的人在说什么:“什么人命,这是裴府,世代公卿的裴相之家,哪容你们编排?”
双方正在吵闹间,从里面传来一道声音:“你们在做什么?”
门房回头看到来人,恭恭敬敬问好:“大郎君。”
裴纪安已换了家常衣服,他走到门口,见到外面的人,瞳孔微微放大:“李......安定公主?”
李朝歌颇为遗憾地想,裴纪安出现了,那被妖怪盯上的人就不是他了。李朝歌很是扼腕,妖怪为什么不吃了裴纪安,也算功德一件。
裴纪安在自家门口见到李朝歌,顷刻间就明白了。他微微叹气,道:“公主,您又想做什么?”
裴纪安以为李朝歌故意找借口来裴家见他,前世,这种事情发生过无数次,没想到都重生了,李朝歌竟依然无法释怀,本性不改。
说话的功夫,时间已经耽误很久。李朝歌频频望向安静深沉的裴府屋舍,渐渐站不住了。
妖怪还在裴府里游荡,这会功夫,岂不是要被它得手了?李朝歌忽然感觉到一股妖气往西边蹿去,李朝歌脸色骤变,指着西方问:“那里住着谁?”
裴纪安顺着她的手指看了看,如实道:“那是表兄的居所。”
顾明恪?李朝歌瞬间站不住了,她蹭得一声拔剑,沉着脸道:“都闪开!”
第32章 罗刹
李朝歌突然拔剑, 众人都被吓了一跳。裴府下人顿时大喊大叫,霍景州也脸色铁青,上前拦住李朝歌:“安定公主, 这是东都相府, 不是山野莽林, 请公主不要轻举妄动!”
门房躲在人群里, 阴阳怪气道:“是啊, 我们裴府世代簪缨,诗书传家, 连皇帝都称我们相公一声国老,岂容你们这些粗人在裴府门前舞刀弄枪?”
裴纪安微微抬手,止住家奴的话, 抬眼对李朝歌说:“安定公主, 我知你来意。但是如今天色已晚,公主还是未嫁之身, 裴家不方便让公主进门。还请公主理智一些,勿要胡闹。”
“胡闹?”李朝歌都气笑了,她眼神犀利如刀,所过之处,无人敢对视, “我奉命捉拿妖怪, 如今妖气隐没在裴府,我不惜辛苦跑到裴府来救人, 你们倒一个个和我歪扯颜面?裴家颜面再重要, 还比得过人命吗?都给我闪开,要是有人受害,你们谁担待的起?”
李朝歌说着就要硬闯, 裴纪安皱眉,颇为无奈地上前,想要拦住李朝歌:“你不要胡搅蛮缠!”
裴纪安习惯性去拉李朝歌的胳膊,在即将接触到李朝歌的衣袖时,李朝歌反手挽了个剑花,剑锋打着旋,直冲裴纪安的手腕而来。裴纪安吃了一惊,下意识松手,剑刃擦着裴纪安的衣袖而过,削下来一截青色的衣袖。
裴府的人吓了一跳,纷纷大喊:“大郎君!”
裴纪安伸手,示意他们没事。他看向李朝歌,不知道是不是夜色太暗,裴纪安的脸庞隐没在黑暗里,白的毫无血色:“这就是你的目的?”
“我说过,我不喜欢别人随便碰我。”李朝歌眼神比剑还要冷,她在剑中倾注了真气,握在剑柄在掌中转了个旋,用力掷入地面。三尺剑锋如同坠了千钧之力一般,直直插入台阶,上好基石铺就的门台被一剑刺穿,如蜘蛛网般裂出道道裂纹。
围在四周的人不由后退一步,眼神惊疑不定。这到底是什么剑,竟然能刺穿石头?李朝歌轻轻松松拔出剑,铮地一声指向前方:“闪开。”
众人哪还敢拦着她,纷纷退散。李朝歌面前很快清出一条路来,李朝歌握着剑,一个眼神都不给多余的人分,快步走向西苑。
其余士兵不敢多言,赶紧跟在李朝歌身后离开,一时间门口只能听到迅疾杂乱的脚步声。裴纪安站在台阶旁,静静看着众多士兵从他面前经过,眼神动都不动一下。裴府的下人以为大郎君被粗人吓到了,慌忙过来询问:“大郎君,您没事吧?”
裴纪安没说话,他抬眼,隔着台阶和人群,遥遥看向最前方的那个女子。
她说,她不喜欢别人碰她。
李朝歌这个毛病裴纪安前世就知道,不知道是从小习武养出来的习惯,或是镇妖司出生入死练成的警惕,总之李朝歌很不喜欢和外人有身体接触。若是被不熟的人碰了下手,她能难受一整天,排斥程度其实已经有些病态了。裴纪安知道,但是他不在意,他恨不得对李朝歌退避三舍,怎么会在意李朝歌的心理隐疾呢?
裴纪安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也会变成“外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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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绮提着一盏灯,送顾裴氏出门。两人走在曲折幽静的回廊上,谁都没有说话,唯有风声吹过树梢,发出呜咽一般的声音。
绿绮借着灯光,小心地觑顾裴氏的表情。她打了会腹稿,斟酌着开口道:“夫人,郎君不善言辞,其实内心极为单纯孝顺。若是郎君今天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奴婢在此替郎君请罪,望夫人看在一家骨肉的份上,不要和郎君置气。”
顾裴氏轻轻扯了下嘴角,顾明恪单纯孝顺,不善言辞?她看未必。看顾明恪今日的表现,他分明有主意的很,他就是不将她这个母亲放在眼里罢了。
顾裴氏冷冷道:“郎君和外界交流的少,不懂人情往来,你们也不懂吗?他一直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从不违逆长辈,但自从去了躺行宫,他突然铆足心思要参加科举,怎么劝都不听。老实交代,是不是你们在郎君耳边撺掇的?”
“奴婢不敢!”绿绮吓了一跳,手里的灯笼晃了一下,险些摔倒。绿绮连忙稳住灯烛,对顾裴氏请罪道:“奴婢是顾家的家生子,一生仰仗主家的恩德,怎么敢做这种忘恩负义的事情呢?夫人,这里面,兴许有什么误会。”
顾裴氏也知道以下人的胆子,万万不敢鼓动顾明恪。顾明恪虽然体弱,但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子,眼看一天天长大了,难免有了少年人的心思。他忽然一反常态,甚至不惜忤逆母亲,多半,是动了情。
顾裴氏不由抿了下唇,还没有见面,她对那位安定公主的印象已经跌至谷底。粗俗无礼,不通礼仪,倒是学了一身勾引男人的本事。
顾裴氏端着脸,居高临下问:“他在行宫,都做了些什么,见了些什么人?郎君没有单独和安定公主会面?”
绿绮拧着眉,十分为难。这是郎君的私事,当下人第一点,就是不能和外人泄露主子的行踪。顾裴氏直接询问郎君的私人行程,矛头还直指安定公主,绿绮如何敢说?但面前又是郎君的母亲,顾家的主母,容不得绿绮反抗。绿绮左右为难,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对面突然转过来一团黑影。对方低着头缩着肩,走路姿势说不出的奇怪,落地一点声音都没有。绿绮狠狠吓了一跳,她连忙提起灯,见对方穿着裴府侍女的服饰,这才长长松了口气。
绿绮反应过来后,气不打一处来,立着眉呵斥道:“站住。天黑了不允许单独出门,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那个侍女垂着头,低低道:“奴婢是表公子身边的人,现在要去伺候表公子。”
丫鬟的声音又尖又细,乍一听很奇怪,可是翻过头再仔细想,又找不出哪里不对。绿绮现在就是这种感觉,她皱着眉,打量着侍女道:“我便是表公子身边的大丫鬟,怎么没见过你?”
绿衣侍女听了,细细软软说道:“奴婢刚来,是外院扫地的,姐姐自然没见过。”
绿绮拢着眉头,将信将疑。真的吗?西苑一共只有这么大,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竟还有她没打过照面的丫头?可是现在绿绮忙着去送顾裴氏,没工夫追究这个丫鬟,于是端着大丫鬟的架子呵斥道:“既然在西苑伺候那就好好守规矩,天黑了不要乱走。这几天东都里有妖怪,虽然妖怪出没在南城,但保不住它流窜到北边。以防万一,这几天都不要走夜路了,赶快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