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兰初闭上眼睛,不想再听下去。李朝歌叹了一声,转过身,看着盛兰初说道:“老庄主不舍得自己的女儿死,便想借助换魂术,让另一个生辰年月相同的女子替女儿死,之后,他的女儿会以另一个女子的身份活下去。这不是什么问题,藏剑山庄没有其他人,老庄主只需要收养换魂后的盛兰初为义女,就能让女儿重新享受锦衣玉食的生活。这其中唯一牺牲的,是小莲。”
盛兰初没反应,李朝歌继续说道:“小莲是一户普通人家的女儿,父母重男轻女,贪财薄情,为了一贯钱就将女儿卖给老庄主,浑然不问对方买自己的女儿回去干什么。小莲一进入山庄就被控制起来,老庄主不让她和外人来往,却还锦衣玉食供着她。小莲本以为自己遇到了好人,却没想到,对方只是把她当做一个容器,用来替自己亲生女儿受苦的容器。”
盛兰初站不稳,不由扶住旁边的多宝架。她睁开眼睛,里面已经盈满了泪水:“我这一生不被人喜欢,我都认了。我就是命贱,比不过兄长弟弟,比不过金尊玉贵的大小姐,甚至比不过山庄里的侍女。但是他们不应该给我希望,嘴里说着把我当女儿养,实际上,却在商讨哪一天实施换魂术,让我替大小姐去死。公主,您出身尊贵,父母宠爱,容貌美丽,大概不会懂我这种生来平凡的普通女子的心情。我那天不小心偷听到老庄主和大小姐的话,他们父女在商讨该如何骗我换魂。我的命都换给她了,小姐却还在嫌弃我相貌平庸,远不及她自己秀丽。”
李朝歌无声叹气,她其实懂。她亦从来不是一个被偏爱的人。
李朝歌问:“后来呢?”
“后来我喝了水,毫无察觉地便昏迷了。等醒来后,我眼睛被布蒙住,老庄主说要收我为义女,但是需要一些程序,所以让我放血配合。我当时什么也没说,但是我知道,我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模样了。公主,你能想象到每天放血是一种什么感受吗?手腕被割了太多次,已经找不到下刀的地方。伤口凝固了就重新撕开,血一直流一直流,我都能听到自己血流干的声音。我躺在榻上,明明一天什么都没做,可是连走两步都困难,到后面,我稍微动弹就头晕眼花,躺在床上,如同一个废人。可是我的神志偏偏是清醒的,我偏偏知道,现在的痛苦只是开始,忍耐没有任何义,因为真正的绝望还在后面。”
“二十天后,我终于受不了了,我根本撑不到七七四十九天,用不了两天我就会死。反正左右都是死,我横了心,趁着老庄主刚取完血,还没有将我关起来的时候,拔出潜渊剑捅向他后背。我本来没打算成功,我只是想速死而已,可是老庄主沉迷铸剑,竟然被我捅中了,更诡异的是,那柄剑开始自动吸老庄主的血。我眼睁睁看着老庄主在我面前倒下,没挣扎几下,很快断了气。我吓傻了,跌跌撞撞往外跑。我失血太多,跑出密室没走几步,就跌倒在路上,还惊动了侍女。我本来以为我死定了,却发现,她们叫我小姐。”
盛兰初仰头,不可自抑地笑起来,笑的连眼泪都出来了。她脸上神情似哭似笑,泪光盈盈,说:“她们竟然叫我小姐。我反应过来后,做出我有生以来最恶毒,也最痛快的一个决定。”
李朝歌闭上眼,已经猜到后面发生了什么。盛兰初用力擦干眼泪,眼神在黑暗里闪闪发光,平静又癫狂:“我让他们将一个叫‘小莲’的侍女抓住,蒙住眼睛和嘴,不让对方说任何话。我随便一查找,就在小莲屋里找到很多盛大小姐的东西。都不用我吩咐,下人便义愤填膺,说小莲行窃,要将小莲沉塘。你看,主子定下人的罪,连反驳都不必听。从始至终,没有任何人替小莲说过一句求情的话,小莲就那样被蒙着眼睛嘴巴,在众人面前沉了湖。”
李朝歌长长叹息,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故事实在太惨烈了。李朝歌问:“可是那些老仆,为什么承认小莲是失足落水呢?”
“我是小姐,我只要吩咐一句奴婢行窃太难听,下面人自然心领神会,一齐改口说是对方失足。她死后,我天天让和尚在湖边念经,我要让她形魂溃散,神志模糊,自己也忘了自己是谁。小莲受过的苦,她要一一尝一遍。”
李朝歌沉默,她想起自己前世得知裴纪安背叛后,疯了一般报复裴纪安和李常乐,和现在盛兰初的所作所为没有差别。身在局中时不觉得,现在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听,才发觉太疯狂了。
李朝歌不知道问盛兰初还是问自己,声音轻若鸿毛:“值得吗?”
“不值得。”盛兰初冷笑一声,理了理头发,昂然道,“可是我不这样做,就咽不下心里这口气。”
“之后呢?”
“后来我悄悄去看过我的父母亲人,他们有了老庄主那笔钱,过得比我在时好多了。我又给了他们一笔抚恤金,就当还清父母生养之恩,从此一刀两断,再不相干。”
“那洪城源呢?”李朝歌问,“他至死都被你蒙在鼓里,当了你十八年的傀儡。如今,你有了华凌风这个新傀儡,但是对于旧人,你有什么话想对他说吗?”
“没有。”盛兰初冷冷道,“我最开始嫁他,是看中了他老实忠厚,绝不会辜负我。结果呢,他养外室,还把我当傻子一样,光明正大地将私生子带入山庄。我能辅佐他到这个高度,自然就能一手毁了他。所以在他和吴刺史的宴会上,我故透露给吴刺史山庄的秘密,并且邀请吴刺史欣赏我们的藏剑。洪城源好大喜功又虚荣贪婪,他很容易就被我说动,将剑借给吴刺史。我明明告诫过吴刺史,勿要尝试让剑认主,勿要将自己的血滴在潜渊剑上,结果他非不听,引来了祸事。我在府衙中埋了眼线,当天众人都急着查吴刺史的死因,我让人悄悄将潜渊剑拿走,赶在洪城源之前把剑换了个地方藏。后来,事情越闹越大,我没想到那个蠢货竟然张狂至此,胆敢杀了第三任刺史。”
盛兰初察觉到李朝歌的视线,冷冷勾了勾唇角,说:“公主您放心,第三位刺史的事我没有掺和。从换走潜渊剑开始,一切都脱离了掌控,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将事情闹大,惊动你们这些朝廷中人。”
最开始,她只是想给洪城源一个教训而已。然而人心是怪兽,恶欲一旦放出来,就再也控制不住了。
李朝歌点点头,她今天听了很精彩的一个故事,和她的料想大致一样,李朝歌已经没有什么疑点想不通了。李朝歌拍拍衣袖,露出告辞的姿态,平静问:“潜渊剑在哪儿?”
从今夜看到李朝歌的时候,盛兰初就知道这柄剑她守不住。不过,这本就是帝王家的东西,还归帝王家,也是常理。
藏剑山庄侥幸借了二十年黄龙之势,该知足了。盛兰初整理头发,让自己恢复得体的“大小姐”仪态,说:“在湖底。”
“我当然知道在湖底。”李朝歌挑眉,问道,“湖底的什么地方?”
藏剑山庄的湖虽然是人工开凿的,但是水域宽敞,面积并不小。湖底那么多淤泥,李朝歌总不能一块一块地挖。
她才没那么多闲工夫。
盛兰初心里暗暗惊撼,这位公主够聪明,够果决,也够狠辣。盛兰初这些年在生场上见了许多人,但没一个男人比得上这位公主的心性。
盛兰初垂下眼睛,老实交代道:“在西南角,垒假山的那个地方。”
李朝歌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转身离开。要不是为了潜渊剑的下落,李朝歌干什么要跑到盛兰初屋里,听她讲这么一大段废话。
盛兰初的身世是秘密,也是把柄。有这个把柄在手,李朝歌根本不怕盛兰初向外界透露,潜渊剑在李朝歌的手里。
李朝歌推窗,如来时一样,消无声息地溶入到月色中。她即将离开时,突然想起什么,背对着盛兰初问:“你能扮演好盛兰初这个角色,能利用洪城源的虚荣自大和吴晋原的贪婪虚伪,可见是个操纵人心的高手。既然你有这份洞察人心的天赋,为什么不用在商场,而是用来操纵男人呢?”
盛兰初愣了一下,想都不想,说:“商场是男人的天下,我不靠支使男人,还能靠什么?”
李朝歌没说话,从窗沿上一跃而下。女人想要施展拳脚,只能顶着男人的名字吗?
这样是要轻松一些。但是,她不愿。
她李朝歌,无论美名骂名,都要用自己的名字背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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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朝歌趁着夜色无人,潜入到湖中,很快在假山石头下面找到了潜渊剑。今夜月明,湖光粼粼,忽然一个美人从水底浮出来,她脸色素白,长发如墨,下颌上挂着水珠,正应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然而这样一位美艳近妖的美人,手里却握着一柄杀气凛然的长剑。
李朝歌凫着水,慢慢游到岸边。上岸后,她随便撩了下湿透的长发,水滴顺着李朝歌精巧的下巴,修长的脖颈,慢慢划入衣襟。李朝歌丝毫不为所动,她全部注力,都在面前的古剑上。
从外观上讲,这柄剑无疑非常美,不是那种花里胡哨的美,而是庄严、古朴,充满力量感的美。李朝歌握住剑柄,心脏飞快跳动起来。
她仿佛又想起这柄剑穿透她心脏时的感觉。可是现在,它握在她手中。
李朝歌最终压下心悸,五指用力,缓慢地将潜渊剑拔出来。宝剑出鞘,李朝歌终于明白什么叫虎啸龙吟,什么叫杀敌于千里之外,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每一个见到它的人,明明知道危险,还是忍不住将其据为己有。
这个道理就和传国玉玺一样,放在路上,但凡是个人就没法置之不理。
随着李朝歌动作,潜渊剑身上发出细微的嗡鸣声,仿佛远古某位主人的问候。李朝歌将剑刃全部拔出,和着月色和水光,仔细打量,由衷赞道:“好剑。”
她翻来覆去欣赏了好一会,然后将剑放在地上,拔出自己本来的佩剑,毫无预兆地朝潜渊剑劈去。
这一招她用上了全部真气,没有留任何余力。剑身距离潜渊剑一寸的时候,一阵银白色的流光像护盾一样罩在潜渊剑上,拦住了李朝歌的动作。
李朝歌全力一击,但砍在盾光上,连一丁点都没有刺破。李朝歌被阻力反弹地虎口发麻,她慢慢站起身,回头,见假山后站着一个熟悉的人。
顾明恪看她的目光,也觉得她疯了。李朝歌揉了揉手腕,笑道:“你装了这么久,一直死不承认。仅是一柄剑而已,这就逼你现身了?”
顾明恪真的没想到她竟然如此胡闹。他当着李朝歌的面用了盾光,已经没什么掩饰的必要,顾明恪放弃维持人设后,终于觉得呼吸畅快了许多。他没有再装凡人,倏忽间靠近李朝歌,握住李朝歌的手腕看了看,皱眉斥道:“胡闹。”
李朝歌浑身还是湿的,她毫不示弱,挑眉回击道:“我又没砍到那柄剑,你凶什么凶?”
这柄剑前世杀了她,她出个气都不行?
顾明恪这么多年来,难得感受到情绪波动。他上一次生气,似乎还是他没飞升的时候。
顾明恪极冷地看着她,道:“不知所谓,我刚才救的是你。”
潜渊剑是什么角色,这柄剑杀过人淬过魂,气息十分霸道。要是李朝歌真一剑砍上去,潜渊剑杀气反弹,李朝歌非得血溅当场。
李朝歌本来是不信的,但是看顾明恪冷冰冰的眼神,又觉得她可能真的误会了。但让李朝歌认错绝无可能,她轻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我死了岂不正好,这样就没有人能威胁裴纪安了。你应该如才是。”
顾明恪点点头,行,她真是能耐的很。顾明恪冷冷把李朝歌的手腕扔开,转身就往回走:“当我多事。你爱如何就如何,随便你。”
李朝歌看顾明恪好像真的被气到的样子,稀奇中又带着一丝丝愧疚。她俯身把潜渊剑捞起来,仓促抱着两柄剑,快步追向顾明恪:“你说,这柄剑的传言是真的吗?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得之可得天下的传说,就惹得朋友背叛,师徒相残,夫妻反目,真的值吗?”
李朝歌身上充满了没话找话的气息,但就是拉不下脸认错。顾明恪毫无反应,道:“与我何干。”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盛兰初是假的?当初抓水鬼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公主自有主张,想来是不需要别人提醒的。”
唉,李朝歌叹了口气。气性儿怎么就这么大呢,算了,美人有发脾气的特权,李朝歌忍了,她抱了抱胳膊,在秋风中咳了一声,说:“有点冷。”
顾明恪不理会。李朝歌继续说:“我要是得了伤寒,明日就没法赶路了。”
夜风寂静,片刻后,一件女式斗篷扔到李朝歌身上:“穿好,别耽误赶路。”
李朝歌亲眼看着顾明恪指尖一阵银光闪过,随后,就变成了一件衣服。李朝歌惊奇地捏了捏斗篷,惊讶道:“和衣服差不多。”
因为那本来就是一件衣服。顾明恪最开始还尝试维持人设,后来逐渐放弃,到现在,顾明恪已经破罐子破摔。他对李朝歌说:“既然你执要拿这柄剑,那就收好。它好歹也是精心熔铸过的,不要再做一些奇怪的事情。”
李朝歌随点头:“我知道。”她随手将潜渊剑递给顾明恪,顾明恪看着面前的剑,惊讶问:“干什么?”
“帮我拿一下。”李朝歌嫌弃道,“有没有眼力劲,我系披风腾不开手。”
毛病真多。顾明恪冷着脸接过潜渊剑,李朝歌低头系带。微风轻轻拂过,月光下,潜渊剑的剑柄在微微颤动。
那是里面的长剑在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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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早,白千鹤刚起床,就听说今日他们要动身回京。白千鹤惊讶了一瞬,问:“为什么这么突然?”
“不知道。”前来传话的楮茂耸肩,说,“公主和顾寺丞这样说,我们照做就是。反正东西都整理好了,什么时候走都无妨。对了,你收拾好后赶紧出来,帮忙搬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