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慨叹一声,不知为何还是忍不住红了眼。
他问:“苏怜月告诉你的?所以你才失手推了她?”
霍长君笑了,泪眼模糊,“这还重要吗?反正,我推没推她都不可能有孩子了。”
“她的话如何能信?长君,你听我说。”
“听你说什么?听你说你是如何将麝香加入漆料中涂满这张沉香木床,听你说你是如何哄骗我在这床榻上睡了十年,听你说你是如何让我不孕十年。”
她都明白了,她统统都明白了,难怪连雀连莺查不出,原来这香味她早就历久经年习惯了,从未怀疑过。
他无从辩解,便只好认下。
“不是的,长君,这里面放得不多,对你的身体不会有大的损耗,只要你日后不再使用这张床,休养些时日还是会有机会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要解释那么多,莫名的就是有些心虚。
“那你会让我有孩子吗?”
谢行之身形一滞,心下思量,霍老将军还未交出兵权之前,霍长君不能有孕。
霍长君笑了,“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显得苍凉沉重且悲壮。
这下李德让都不敢说话了。
谢行之看着她笑得疯魔,不知为何浑身僵硬,他既不敢开口也不能开口,他只能站在原地听着她的笑声。
“十年啊……”霍长君忍不住捂着自己的脸,眼泪从指缝间流出来,“你竟是从十年前就开始算计我。”
“谢行之……为什么……”
她的声音里藏着巨大的悲恸,字字泣血,一时间叫谢行之也无法承受。在这一刻,他竟然也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
他捏紧了手中的扳指,他无法承受也无法处理眼前超出他预想的情感爆发,他不自觉地就树立起屏障,变得冷漠,甚至冷血。
这样才让他觉得安全。
他说:“你知道的,你是霍家的女儿。”
他又成了那个帝王,那个眼底只有算计只有权衡利弊的帝王。
“霍家的女儿……”又是这五个字,她的脑海中仿佛有野兽在悲鸣在嘶吼,霍长君忍不住怒吼一声,“谢行之!”
就因为她是霍家的女儿,就因为他要防止外戚专权,他便算计了她整整十年!十年!从无一天松懈过!信任过!
他看着她那双通红的湿润的眼睛,道:“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再怀了。你何必这样伤心。”
“啊——”霍长君觉得这一刻自己是真的被逼疯了的,她一把推得谢行之撞在身后的桌子上,哭得歇斯底里,哭得撕心裂肺,“你竟然还问我为何这样伤心?谢行之,你到底有没有心啊!”
她用力地指着他,脸通红,青筋暴起,这心底的恨终究是压抑不住,爆发了。
“谢行之,就是因为你!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你让全天下的人都看着我的肚子,然后告诉我我这一生唯一的价值就是给你生出个儿子来。你让我成为世人口中的罪人,国朝的罪人,大汉的罪人!你让我不敢妒、不敢恨、还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做得不够好,谢行之!这便是你的为什么!你看着我喝下那一碗又一碗治疗身体的药,你看着我像个丑角一样求一个孩子,你看着我为了孩子发疯发狂,你看着我苟延残喘,暗无天日,你看着我因无嗣被朝臣羞辱,被他们戳脊梁骨,被指着鼻子谩骂说我是下不出蛋的母鸡,说我是废物,没用!你让我半辈子活在黑暗里,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她眼眶通红,似要滴血,势必要将这过去的一切都发泄出来,“这些你通通都看在眼里,你竟是问我为何伤心!”
她看着谢行之那张冰冷的脸,缓了缓,道:“这些我都可以忍了,毕竟我嫁的人是帝王,国朝需要子嗣,这是我的责任,我都能理解。可是谢行之!你凭什么私自剥夺我的孕育孩子的权利!你凭什么替我决定何时生养何时要不要孩子!你凭什么决定我的人生该怎么过!就因为我是霍家的女儿!就因为我姓霍,就因为我是霍长君!”
她大声斥责,指控着眼前的这个人,指控着这个和自己纠缠了大半辈子的最熟悉的陌生人,她竟是半点都未曾看懂过他。
“你剥夺了我对我自己身体的控制权,你让我想生而不能生,你却从未问过我一句愿不愿意!谢行之,我就是你养的一条狗,一条狗!你说什么时候生便什么时候生,什么时候死便什么时候死,你让我活得毫无尊严,甚至不像是一个人!”
“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因为你!都是拜你所赐!”
“啊——”她揪住了谢行之的衣领,瞠目欲裂,痛苦道:“为什么啊……为什么……谢行之,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到最后,她哀求说:“谢行之,你废了我吧……”
第25章 欺人太甚 “我原以为不爱你便足矣,可……
“我原以为不爱你便足矣, 可你欺人太甚。”
“谢行之!”
“啊——”
谢行之从床榻上惊醒的时候,脑海中还萦绕着这两句话,连带着霍长君那双通红湿润的眼睛, 还有那字字泣血的悲鸣。
银白色的月光透过窗户洒落在地面上,照出阵阵残影。
他大喘着粗气,揪着被子,冷汗涔涔, 心神不稳。
“陛下。”
谢行之听见细微的声响便是一惊, 吓得差点将李德让一脚踹在地上,好在是及时收住了脚。
李德让见皇帝如此心神不宁也很担忧,他正是见屋内有异样才进来的。
谢行之揉按着眉心,长叹一口气,然后有气无力地问:“什么时辰了?”
“刚寅时三刻。”
谢行之若有似无地点点头, “出去吧。”
“是。”
房间里又只剩下谢行之一个人。
稀薄的空气让他呼吸难受, 他一闭上眼便是霍长君歇斯底里的模样,脑海中全是她的指责控诉和谩骂,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霍长君如此不顾身份不顾颜面的哭诉。
他揉按着太阳穴, 忍不住会顺着霍长君的那些话想一想, 自己真的错了吗?
可当他一想起这些年霍家军权越来越势大,甚至是霍成山也渐渐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名义违抗皇命的时候,他便渐渐歇了心思。
或许,他对霍长君确实有些许过分了。可是,对霍家他只是尽了一个帝王之责。
他闭了闭眼, 喟叹一声, 大不了日后多补偿霍长君一些便是了。
*
长春宫里,黑夜白天交替,霍长君看着窗前的阳光从出现到渐渐消失。
她就静静地坐在那里, 一句话也不说,一个字也不看。
连雀连莺心急不已,却不敢擅自打搅她,生怕再刺激了她。
霍长君看着又是一个黑夜降临,冷漠地数着,自己要在这里待多久才会被人扔进永巷里。
她等啊等,等啊等,从天黑到天明,再从天明到天黑。
终于是坐不住了。
连雀来送饭的时候,她张了张嘴,声音嘶哑难听,问:“圣旨到了吗?”
“娘娘,什么圣旨?”连雀不解道。
霍长君眼神呆滞地望着她,然后说:“废后的啊,应该快到了吧?你们没看见吗?”她自言自语道,“可能是在路上吧。”
她越想越觉得有道理,然后吩咐道,“你们也快些收拾收拾东西吧,永巷那么黑又那么冷,我就不带你们去了。”
“娘娘!”连雀听着这话,吓得直接跪在了地上。
霍长君见她跪着,微微一愣,眉眼困惑,“怎么了?你是不想收东西吗?没有很多的。”她喃喃自语着,最后又摇摇头,嘀咕道,“算了,我自己收吧。”
可她刚一站起身,就觉得天旋地转的,身体疲软,“嘭”的一声便倒在了地上。
“皇后娘娘!”连雀大惊,把外面守着的连莺都吓得赶忙进来了。
霍长君两天没吃东西了,饿得头晕眼花,手脚无力。她躺在地上,神色很安详,若不是一双圆圆的失了神的杏眼还睁开着,怕不是要叫人误会这是一具尸体了。
连雀连莺赶忙把霍长君扶起来,二人就要将她扶到床榻上,却不知为何霍长君突然猛烈挣扎,差点三个人都摔倒在地。
她推开连雀连莺二人,然后怒吼,“滚!滚!”
自己又跑回窗边的那个小角落里躲着,窗户大开,夜晚的寒风瑟冷不已。
她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她捂住自己的鼻子,再不要闻见那股气味。她盖住自己的耳朵,再不想听见任何有关谢行之的事情。
她把自己藏起来,就像是一只蚯蚓一样一直往墙角里钻。
“娘娘……”连雀哭着喊她。
可是没有用,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谁也进不去。
连莺在一旁也是心急如焚,从那天皇后去了延禧宫之后,这一切就都变了。
突然之间就疯传是皇后娘娘谋害皇嗣,害得苏常在早产。
便是陛下铁令禁止,这谣言依旧传到了宫外。于是乎,人人都知道皇后霍氏蛇蝎心肠,仗着霍家势大,欺辱宫嫔,谋害子嗣,其心可诛。
朝堂之上,参镇北大将军霍成山的折子也多得堆成了山。
子不教,父之过。养女不教,是为霍老将军的一大错。
甚至还有不少折子,请求废除霍氏这个毒妇,如此心狠手辣之人怎配做一国之母,为世人表率?
一时间霍家成了众矢之的,人人唾弃而嫌恶。
谢行之看着那些让他废后的折子,烦都烦死了,把折子往旁边“啪”的一扔,怒道:“这么点破事,值得他们一个个地像是苍蝇闻着烂肉一样死咬着不放?”
李德让在一旁磨墨,闭口不言,不敢说话,扔出去的折子都像是带着怒火,他可不敢往枪口上撞。
谢行之往后一躺,靠坐着椅背,闭眼问道:“皇后近来情况如何?”
李德让立马放下墨条,回复道:“娘娘近日都待在宫里,并无异样。”
谢行之蹙眉,“并无异样是什么情况?饭吃几顿,睡眠几何,话说了多少?你跟了朕这么多年连这点小事都还做不好吗?”
他声音里透着寒霜,叫李德让狠狠地打了个寒战,不敢再答,只能跪地求饶,“陛下恕罪。”
谢行之不耐烦地冷嗤一声,“算了。”
他看着眼前这堆奏折,更是烦闷,啐道:“一群闲得没事干的老家伙。”
霍长君等了十天,她看着日升月落,一遍遍地数都还没等到废后的旨意。
等来的是苏怜月连升数级,被封为贵妃的旨意,而其子也在还未满月之时就被封为王。
她躲在黑暗里,听着这些消息,面无表情,她不敢往外探出一点点的步子,怕被太阳融化了,怕被风吹跑了,怕自己的灵魂跟着走了再无归处。
连雀便是这样守着她,陛下已经将那些流言蜚语都压下了,也不曾提及过废后,只是斥责了几句,并叫长春宫的人近来低调行事,不要张扬。
寿康宫也派人来看过了,可是连雀也不敢说皇后娘娘如今是这样一副模样,只好道:“娘娘一切如常。”
初夏,现在的长春宫是最最寂静最最安宁的地方,比起冷宫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今宫里的人都忙着封妃大典,哪里还有心思传这些谣言,便是朝堂之上,边关战事吃紧,一时间众人意识到了霍老将军的重要性,也收敛了不少。
只有霍长君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窗前,看着日升日落,看着花开花败,看着恩宠荣辱皆散,看着敌人成了最风光的贵人。
第26章 飞蛾扑火 短短的小半个月霍长君便瘦得……
短短的小半个月霍长君便瘦得没了个人形。连雀看着, 忧在眼里愁在心里。
宫中如今热火朝天地忙着封妃大典的事情,压根没有人有空搭理长春宫。更何况,顶着毒妇的名头也没几个人愿意脏了自己的名头。
谣言渐渐散了。
延禧宫一朝盛宠风光无限, 长春宫虽未废后却也就此没落,再不复往日荣光。
长春宫里,连雀最是发愁。陛下有令不许向旁人泄露半分长春宫的情况,可偏偏寿康宫那边已经压不住了, 不知该怎么办。尤其是看着依旧傻傻呆呆地坐在窗前一言不发的霍长君, 连雀有苦难言。
期间,婉贵嫔也来过一次,她性子跳脱活跃,觉得皇后娘娘这样一身正气的人必不会干这种事,便想来探望探望霍长君, 却也被连雀打发走了。
赵大人也递过一回消息, 只说边关暂平,无需多忧。霍长君看了一眼, 并没有多大的反应。
她静静地坐在窗前, 像行尸走肉一般, 要不是连雀喂她吃饭她还会动了两下,连雀都要怀疑她是不是傻了。
这天,连雀又是端来饭菜,像往常一样给霍长君喂饭。可饭至中途,却听见外边想起阵阵嘈杂声。霍长君眼睫微动, 连雀立马会意, 叫来了连莺,问是什么情况。
只听连莺一脸气愤道:“这延禧宫的人也实在是太过分了!”
她一开口,连雀便拧了眉。
“怎么回事?”
连莺气道:“内务府大半的人手都调去延禧宫筹备封妃大典了, 可偏偏延禧宫的翠荷还来咱们宫里,说是什么人手不够,叫咱们的人去帮忙!还!还说去了的都有赏钱!日后若是愿意留在延禧宫也未尝不可!”
话说到后面竟是还带起了哭腔,“咱们宫里大半的人都抢着去了……”
小姑娘从年幼时就跟着霍长君,风风雨雨也一同走过了十年,这十年安稳风光,何曾受过这等委屈,她哭诉道:“这不是明摆着打咱们娘娘的脸吗?从前陛下登基娘娘封后也没见用过这么多人啊!”
连雀的手微顿,不知该如何安慰,墙倒众人推,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些都是再常见不过的道理了,可如今落在自己身上,还是会免不了叹一声人心凉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