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今最需要的便是清醒的大脑。
她咽下干巴巴的烙饼,然后望着长河落日,分析道:“莫川大峡谷落败后,禄军山趁机攻占了魁首山,周边的小城池早已被横占,最近的北幕城虽然还在我们手中,但只怕留守的将领也守不了多久了。”
燕国提出的北境三城便是以天幕为首的西幕,北幕三城。此三城边界相近,不过间隔短短的一两公里便可互通,屹立在西北大漠之上多年,是大汉对燕国进攻的最有力屏障。
若是给了燕国,只怕往后燕军若是再打大汉的主意,便真的是长驱直入了。
林山河身体不好,旧伤复发,留在了盛京城中,如此对林晨绍也算是没了后顾之忧。
他便道:“我愿领兵前去北幕城支援。”
霍长君笑了一下,“你,不行。”
“为什么?”林晨绍激动得直接站了起来,不服气道,“霍长君我告诉你,别以为你年纪比我大,官职比我大,你就能自大自负了!你在盛京的这些年消息闭塞,对边关什么都不知道!我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更何况你的武功有没有荒废还不知道呢,我可是勤勤恳恳练了十几年,别以为你还像以前一样随随便便就能打赢我!”
霍长君见他这么激动,扯着他的衣摆让他稍安勿躁坐下来,林晨绍气得嘴都撅起来了,霍长君如今什么都小,就是度量大。后宫里的那些阴私磨平了她所有的棱角,她如今也能学着去宽慰别人了。
她道:“我不是不让你去,而是你还有更重要的地方要去。”
林晨绍半信半疑地坐下来,“真的?”
霍长君点头,她望着落日,淡道:“此次大汉与燕国开战,必然是不死不休。禄军山这人性子最是傲气,比父亲还要强势几分。如今,北境三城是攻下大汉的最关键的一环,若是赢,此后便是燕国的天下,若是输,大汉还有苟延残喘的机会。”
林晨绍听着她说这些,沉默了。
他又何尝不知道这些,边境危急,他们紧赶慢赶也还是抵不住路上听见一座又一座的小城池被燕国拿下的消息,难民越来越多,流离失所,赤地千里。
他们一路行来,一切都看在眼里,却也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便是早日赶到边境,能为百姓争取一刻是一刻,所以明知打不赢燕军,明知没有足够锋利的兵刃,也须得扑身上前,用胸膛用鲜血谱写一曲悲壮的哀歌。
他道:“你想我做什么?”
她是主将,将执棋,兵为子,他们有共同的理想和信仰,他甘做她的棋子。
霍长君微微一笑,道:“你我兵分两路,我要你去西幕城。”
“你去北幕?”林晨绍疑问道。
霍长君点头,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沙尘,看着天边落日最后一丝余晖,道:“是。”
“那天幕城呢?”林晨绍追问道。
霍长君道:“还是你的,你在西幕城露脸之后,便悄然带着援兵赶往天幕,在那里,你会遇到禄军山。”她笃定至极。
“你便这么笃定?”
“因为他比我父亲还要强势蛮横。”
为将者,有时候蛮横专权了些是正常的,可是禄军山此人,霍长君对他的印象极为时刻,自幼时他与父亲作战,每每深夜苦思冥想之时,父亲总是会慨叹,聪明反被聪明误啊,太骄傲自满是要吃亏的。
他这样的人最是喜欢狠狠地打人脸,尤其是自己多年来斡旋的对手的脸。
北境三城北幕居北最弱,天幕居中最强,西幕为西其二。若是从燕军攻城考量,必是从北幕突破是最好的选择,燕军之前也是这样做的。
莫川大战为燕军打下了攻城的好基础,如今北幕岌岌可危,但一城破,其余城池形成的壁垒便也破了,为了不那么快落败亡国,大汉必然会派兵增援保住北幕,如此定能再拖一些日子。
禄军山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必是早就料到了这样的局面,想来一开始便会双管齐下,北幕西幕同时派兵攻打,如今西幕只怕已是兵临城下,危机一触即发。
而她与林晨绍兵分两路,恰是为了应对这波攻城。可这之后,她便不准备继续按着禄军山的想法走了。
禄军山此人最是蛮横也最是强悍,以他老奸巨猾的性子,所谓的攻打北幕西幕,必然只会是一道幌子。虚晃一枪之后,援兵的实力却是真的大大分散了,留给天幕的援兵所剩无几,便是再强悍也是苦苦支撑了许久的沙城,想必里面的官兵百姓无粮无兵,定然支撑不久。
城堡从内部溃烂,他只需轻轻一推,便可获得这份沉甸甸的果实,到时候他一定不会放过攻打天幕城的这个好机会。
而更重要的是,即便所有的援兵放弃了其他两城只保天幕,禄军山也一定会从那里踏上汉朝的国土。
这个强势专横了一辈子,与父亲是宿敌,又被父亲打瘸了腿的男人,一定不会放过亲手摧毁父亲的大本营的机会的。便是再难,以他的自傲与强悍,定然也是觉得充满了挑战与兴奋。
霍长君道:“你去西幕,便是要让他们知道,我们真的被他们耍得团团转,让他们放松警惕,而你悄然回到天幕给他们一击,如此足以拖延不少时间,谢行之说,待到明年开春便会有新的兵刃,想来会改造不少,到时候便有胜算了。”
她分明不相信谢行之的话,却还是用来安慰林晨绍,大抵是因为有希望的赴死比绝望的等死要更令人好受一点吧。
但愿,但愿谢行之还有一点良心,但愿林晨绍能等来救兵。
林晨绍听了她的分析竟是觉得没有什么错漏,可她从前分明都是只听老将军的吩咐,然后该怎么行事便怎么行事,还总是莽莽撞撞的,时常挨骂。
林晨绍忍不住抿了抿唇,出发之前,他还答应父亲好好辅助她,可她似乎根本不需要。
霍长君丝毫没有意识到,不知不觉间自己的思维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一根筋干到底的人了,她道出这些仿佛再自然不过,就好像曾受过无数次伤,吃了数不清的教训,才学会动脑子做事打仗。
可林晨绍还是有一个问题,“那为何是你去北幕,我去西幕?”
听起来他似乎比霍长君做的事情要更重要,成了大汉的底牌,关键时刻给禄军山一击。
可是,分明北幕城更加凶险。
即便禄军山喜欢从最坚硬处踏破大汉壁垒的快感,可要是北幕抵挡不住,还不等他攻打天幕就赢了,那才是真的不战而胜。
所以,霍长君才是那个要拖到大后期,天幕城初胜才能喘口气的人。
但凡她一个没撑住……只怕这一切就都功亏一篑了,到时候她可会比霍成山还被世人骂得惨,她便真的成了断送大汉江山,让所有大汉百姓沦为亡国奴的罪人。
永生永世都洗刷不掉。
她才是真的将最险峻的责任都扛在了自己身上。
霍长君许是料到了他在想什么,道:“我没有那么伟大,我只是父亲在哪里去世的,我便想在哪里替他讨回这个公道。”
这场战争,所有人都可以败,唯有她不可以。
林晨绍还有多说,她却拍了拍他的肩膀,“保重。”然后转身一挥手,就见她的队伍已经站起来了。
天色暗淡,她带着队伍的背影一点点地消失在夜色里,分明很坚毅,可落在他眼里却是道别。
她把希望留给了自己,而她根本就没准备活着回来。
第43章 北幕城 人活着总得有点意义和价值。
……
人活着总得有点意义和价值。
以前她一直很听话, 就算皇宫里的日子再不好过,就算再讨厌再恨谢行之,她也还是践行着自己的诺言, 守护着他。
可是浑浑噩噩的那段日子里,她体内的灵魂都撕裂了,她的精神崩溃,她无法自洽, 她想不到这个世界为什么是这样, 为什么这一切会走到这一步?
请战出征的那天,她在半道上遇见了廖贵人。
那个从前倨傲张扬的女子,如今也换上了青灰色的服饰,学会了低调做人。
她站在官道前,眼眸深深, 开口问:“恨吗?”
她在这深宫里, 将霍长君的处境看得最分明。一个最被忌惮、最被伤害的女人,最后却承担起了最重的担子。她实在无法想象在这个国朝、这个帝王给她带来如此深刻的仇恨与伤害之后, 她如何还能保持这份纯真, 如何还能做到心无芥蒂的保护这个国家。
至少她做不到。
霍长君冷眼看着她, 神色平静又淡漠,久久不言,然后轻道了一声“恨”。
廖允贤并未有任何表情。
可下一瞬,她越过廖允贤的时候,在她身旁淡道:“可我已经没有家了, 不能再没有国。”
她跨步离开, 只留下廖允贤一个人在早风中沉默。
她问恨吗?
恨啊,怎么会不恨呢,可是恨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怨恨着谢行之, 怨恨着皇宫,怨恨着盛京,怨恨着这里的一切。
可她又极其懦弱,这些年的大义也好,礼法也罢,将她的灵魂束缚压抑,她下不去手,她杀不了谢行之,也不能杀谢行之。
她的恨与所有的情感交织在一起,她的恨伤害不到任何人,只是逼疯了自己。
直到父亲的遗书到来,她才意识到,她所谓的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保护谢行之也好,死守着皇后之位不放也罢,这一切的一切她都是为了守护自己的国家,是为了实现父亲一生的夙愿,也是为了践行她自己的信仰。
她喜欢这个国家,这里生她养她,这里的山水大漠是她最熟悉最热爱的,她从这里长大,她的骨子里就带着这里的风情与热烈。
纵然这个王朝待她不好,辜负了她。可这里的江山河川、大漠风沙不曾辜负她。
她依旧是天幕的儿女,今日她要守护她的家。
*
霍长君抵达北幕城的时候,战火才刚刚停止,烽烟未散,尸横遍野,寸草不生。
北幕的兵将早就所剩无几,个个都面无人色,血迹斑斑,他们互相搀扶着依靠在城墙之上,包扎治伤,整个精神状态都是麻木的。
他们像是万千个霍成山,在不断地支撑着坚持着,就像是靠着死亡前的最后一口气吊着命,明明身体已经残破不堪,可是精神依旧永存。
霍长君的眼眶泛红,她的故土,她的家园正在被敌国侵略,可她在做什么?她在耽溺于情爱,她在为了谢行之要死要活,甚至害死了自己的父亲。
有人眼尖瞧见霍长君来了,见她身上着的是老将军的旧服饰,顿时有些不敢确认,“你是……长君?”
霍长君看见那个脸上一道长长的刀疤的男子,眼眶湿润,“刘叔,是我。”
刘叔是跟了霍成山好些年的副将,小时候还抱过霍长君呢,和霍家关系密切,后来被派到北幕城做主将,这么些年,见面的机会自然也就少了。
但当年霍长君出嫁的时候,他可是特地从北幕赶过来送嫁的。
“真的是你!”刘叔激动得抓住霍长君的手臂,他道,“要不是你穿着老将军的衣服,拿着长风剑,我还真的认不出了呢,真是有你父亲的风采啊。”
他也红了眼,忍不住道:“是我对不住你,没能护住老将军。”
“刘叔……”两人在城墙边痛哭流涕。
可还不等二人再有更多的叙旧,燕军又是一道震天响的炮火声轰翻了摇摇欲坠的城墙。
第44章 只为求生 北幕城战火连天,霍长君等人……
北幕城战火连天, 霍长君等人只能苦守。可偏偏这回的燕军不仅仅有更好的利刃,连炮火的射程都比从前更远几分,耳边炮火雷鸣, 声声入耳,响彻云霄。
刘将军来不及与霍长君多说,在护下她之后立马组织人反攻。
躲过一波波炮火之后,便是冷兵器的厮杀。
天边的晚霞映射着, 苍茫的大地上一片橙红。耳边只有刀剑厮杀、血肉横飞的声音, 霍长君的人加入其中,长风剑气势如虹,舞动起来凌厉刚硬,这样的过往是她最熟悉最习惯的生活。
刀剑上舔血才是她本该有的生活。
鲜血流遍大地,尸体堆积如山, 霍长君脸上溅了鲜红的血迹, 早已分不清敌军我军的鲜血,只是那血滚烫温热得让人呼吸都带着疼痛的感觉。
夕阳西下, 鲜血印染, 北幕的城墙残缺不堪却迟迟未被攻破, 那一道道奋力杀敌的身影在城墙上屹立坚—挺,这是每一个战士们用鲜血建筑的长城。
这上面的每一道划痕都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这上面每一滴鲜血都是一道新鲜的伤痕,没有例外,只有更沉重更让人不敢相信的悲惨战事。
这一场战争直到所有人都精疲力尽, 天边夕阳彻底落下之后, 燕军才退去。
夕阳落下后,明月还暗淡无光,夜色茫茫, 瞧不清人的身影。
战士们渐渐将烽火点上,火光明亮。
刘将军撑着缺了口的残剑支撑着摇摇晃晃的身体,倚靠着墙壁缓缓坐下,他疲累了一天,身上小伤无数,加诸在一起实在是有些熬不住了。
“将军!”旁边有士兵瞧见了他的异样,忙惊呼,并叫军医过来诊治。
霍长君见状,踢翻自己脚下的一具敌军尸体,然后赶忙跨步到刘叔身旁,焦急道:“刘叔,你没事吧。”
刘将军勉强摇摇头,摆手道:“无碍,就是老了,体力不支了。”
他脸上苍白,体力不济,瞧着就不像身体状况良好的样子。霍长君免不得担忧,却听他先转移话题道,“你没事吧?”
霍长君摇摇头,手一摸,脸上的血都是别人的,她倒是没受什么大伤。
“那便好。”刘将军笑道,“没想到,你离家多年,这身武艺倒是不曾落下。”
霍长君也笑了笑,“刘叔说笑了。”
她武艺退没退步,她自己还能不清楚,这十年便是不曾退步,也毫无精进。武功这种熟能生巧的技艺便如攀登,总在原地踏步便是最大的退步,而身在其中之人还浑然不觉,如此迟早有一天会被其他人迎头赶上。
军医给刘叔治病之后,便将人抬回了帐篷里。
霍长君便指挥着其他人打扫战场,收拾残局,她拿着长风剑四处走走,到处巡视了解这里,就像是父亲陪伴着她继续守护这片土地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