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干笑一声,看着她带着帏帽离开,见她走远还忍不住喊了声,“下回的稿别忘了带啊!”
霍长君盯着那些书信,侧脸趴在书桌上,愁啊,她从前怎么不知道自己竟还有这样好的讲故事的天分?可是这天分才发觉没多久难道就要泯灭了吗?
她憋屈着一张苦瓜脸,可是继续写下去万一真被别人扒拉出点什么,她可就要倒霉了。
“啊——”
她揪着头发无声哀嚎。
“叩叩——”门口突然响起敲门声,霍长君立马警觉,“谁啊?”她边赶忙收拾东西边应声。
“长君,是我,老板娘说你今天没去酒馆,你是不是又疼了?”
林晨绍语气焦灼,打开门一看,小小的房间一览无余,霍长君一只手根本就来不及收拾完所有的东西。
他就看着霍长君一只手往小桌下扒拉书信,面色略微惊慌,眼神逃避。
可林晨绍却顾不得那些,他走近,急道:“你疼不疼?”
霍长君的手顿在原地,低着头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小孩子,微微摇头。
林晨绍松了口气,“不疼便好。”
这三年他比霍长君还紧张,翠娘说她腹中的病若是复发,那便是真没好活儿了。
他扫到了桌上的那些信,有拆了的有没拆的,只随便一瞧,便能看见上面无数的示爱与欢喜。
他迟疑了一瞬,“这些……”
霍长君也有些尴尬,手指忍不住攥紧了书信,可林晨绍却是帮她把地上的书信都一封封地捡起来放好,微笑道:“都是别人的心意糟践了可惜。”
霍长君有些脸红,“你都知道了?”
林晨绍扯了扯嘴角,笑道:“知道什么?你骂他不是人吗?”
霍长君尴尬了一瞬,“我就是不甘心,发泄发泄。”
“我知道,人之常情。”
那年他回盛京城的时候对霍长君与谢行之、苏怜月三人的故事也有所耳闻,所以,后来他才能那么快地说服自己放下芥蒂与她一道杀敌。
霍长君抬眸看了他一眼,然后飞快地低头,道:“谢谢。”
不仅为林晨绍对她在书里骂谢行之的谅解,还为他一直不曾戳穿自己的体贴。
同住一个屋檐下,彼此有一点风吹草动都能知道,更何况是她偷偷写故事,赶得及的时候连晚饭都来不及吃,他如何能不发现?可他从未问过,有时,夜晚挑灯苦赶时饿得肚子咕咕叫,还在厨房看见过温好了的鸡汤。
霍长君突然觉得,她是不是被从前的固有印象禁锢得太死了?林晨绍早就不是记忆中那个一直和自己作对,惹自己生气的讨厌鬼了。
如今的他温柔良善,与自己还有着不能与外人道的过去,秘密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
更何况,这三年她也不是完全没有察觉林晨绍的心意。第一次,霍长君开始思考,要不要再尝试一次。
可是,霍长君撇了眼自己空荡荡的袖子,算了算了,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她还没开口,林晨绍便道:“不必谢我,是你辛苦了,我……对不住你,让你受苦了。”
他的声音略有些低哑,仿佛压抑着愧疚的情绪,若不是他无能,又怎么需要霍长君如此辛苦地去想办法赚钱。
她从前是大汉最高贵的女子,后来也是战场封神的将军,如今却陪着自己窝在这个无名小镇上。比之自己,损失更大的该是她才对。
霍长君摇头,“不辛苦不辛苦。”
她喜欢如今的生活,这里的一切,这里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她都喜欢,她满心欢喜,她每日清晨睁开眼都是快乐高兴的。
这里没有尔虞我诈,没有谢行之到底喜欢谁,没有今天明天后天能不能怀上孩子,更没有下一瞬就刺穿自己胸口的刀兵剑刃。
她很欢喜。
她拿出小柜子里的钱,道:“往后你也不用那么辛苦了。”
她笑得眼睛都眯缝了,可见是真欢喜,林晨绍终究是没忍住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然后有些无奈又有些宠溺地喊了声,“长君啊——”
你怎么那么好呢,分明经受了比这世间大多数人都多的苦难,偏你像极了一棵顽强的小草,风雨过后还能从泥泞中生根发芽。
霍长君也愣了一瞬,两个人眼眸相对,眸光澄澈,下一瞬都匆匆撤开了。
林晨绍自是知晓,以霍长君的性子不能硬来,他低道:“我……情不自禁……”
霍长君却是慌得直道:“天、天气不错……”
外面,天早已暗了,“轰隆”的一声雷响应景落下,“哗啦啦”的暴雨也接踵而至。
霍长君:“……”
然后两人忍不住又对视了一眼,“噗嗤”一声笑出来。
夜晚,大雨,昏黄的油灯,人影摇晃。这一次,林晨绍就在一旁静静地研磨,偶尔在霍长君不便之时,他还会帮她压住纸张。
午夜幽静,长君低道:“写完这一回便不写了。”
林晨绍磨着磨,低道:“好。”
霍长君抬眸,“你不问为什么吗?”
这一回,林晨绍的手是认认真真地抚上了她柔顺的黑发,“你欢喜最好。”
她的身子不能动怒,不能生气,要欢喜要心情舒畅才好。
可他越是体贴,霍长君就越是心软,她主动解释道:“我写这些原就是为了赚些银钱,补贴家用。如今银钱有了,可这书却太红火了,我怕会生事端。”
她坐在椅子上,林晨绍站在一旁,如此他比她高了不少,需她仰着头才能看见他的眼眸,可她的瞳孔却是亮晶晶的,恳切道:“林晨绍,我不想回去。”
他心底的弦一瞬间就崩了。
当年他们活过来之后,他便思考过这个问题,可是不仅是霍长君,他对那个地方那个朝堂也是有恨的。所以,他们在禾木镇一躲就是三年,便是盛传霍家军全员战死,他们也不曾反驳过。
便是他的父亲……恐怕也早就以为他们已经死了。
霍长君垂眸,捏着笔杆的手紧了几分,低道:“若你想回去,不必顾虑我。”
她无亲无故,无牵无挂,可林晨绍却有林叔叔在等着他,她不能那么自私。而且,如今若归,以霍家军的名声,应该算是功臣,想来谢行之应该不会亏待他。
她的心底像是有无数蚂蚁在爬,不疼可是很难受。她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对林晨绍的感情,是旧时死对头,还是同生共死的战友,还是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三年的最熟悉的人。
她知道,他若想走,她必是没有理由拦的。可她确实没办法陪着林晨绍回去,那个地方留给她的全都是痛苦和伤害,她实在没有办法再回去重忆一遍了。
可下一瞬,她的手却被温凉的手掌包住了。
林晨绍微叹道:“长君,我不回去。”
至少,暂时不会走。
他要思虑的不仅是父亲,还有长君,还有当年那场战争数不尽的谜团。当年,朝堂为何突然反悔放弃天幕城他至今未解,也想不通个中缘由。
可他一个已死之人贸然出现,必会引起轩然大波。若是顺藤摸瓜必然会牵扯出长君,他怕他的任性自私会毁了长君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稳生活。
那个疯子如今做什么都以长君的名义,谁知他是真疯还是假戏,可长君的身体他如今是万分之一的风险都不愿让她承担。
至于当年的那些荒唐事便再等等吧。
霍长君微微敛眸,手指微蜷,没有挣扎反抗,任由他握着。
第58章 你还活着 盛夏,艳阳高照。 ……
盛夏, 艳阳高照。
霍长君依旧是守在小酒馆里看顾着小店。
书肆那儿她已将最后一回的内容给老板了。并且告知以后不会再写了,虽然老板老板劝了好几回,但她心意已决, 而且她每回去都是戴上帏帽,应该不会惹出什么乱子来。
不过走的时候,老板还是特地多说了一句,以后有好本子还可以来他这儿。
霍长君望着门外来来往往的行人, 面容温和稳重, 眉眼都带着笑,满生欢喜。
虽然以后不大可能写书了,但是眼下这笔钱还是解了燃眉之急,让家中宽裕不少,就连小孩最近也多吃了好几碗米饭, 下了学堂还和朋友们一起玩儿。
她就静静地守在小酒馆门口, 等着夕阳微落的时候,林晨绍来接她回家。
这样的日子很平静, 很程序化, 可是在霍长君眼里就是欢喜很有盼头, 她每天一睁开眼就知道今天要做什么,她熟练于心,她觉得很安全。她还能和林晨绍说些别人听不懂的小秘密,她有人可以分享絮叨,她还有孩子会哄她开心。
虽清淡贫苦, 但她家庭圆满, 工作安心,这样的每一天她都很欢喜,她身边的每一个人她也都喜欢。
日落西沉, 天空渐渐暗淡,她看着林晨绍一脚轻一脚重地从远处走过来,她满心欢喜地站起来,和老板娘道了个别,就要回家。
可是下一瞬,远处徐徐驾来一辆马车,瞧着便繁华低奢,很快便越过了林晨绍,先在小酒馆的门口停了下来。
霍长君唇角的笑微顿,不知为何心底莫名的不安起来。
只见马车帘子微掀,从里面走出了一个身材颀长,面容俊逸的男子,他一身白衣在微暗的夜色之下,仿如天上月,皎洁无暇,星辰不敢与之争辉。
他一步步走近,身边的世界仿佛瞬间都静止了一样。
他微微矮下身,看着一身粗布麻衣的她,深邃的眼眸晦暗如深,微张唇,说了重逢后的第一句话:“你果然还活着。”
他就知道只要没见到尸体,她就一定活着。他就知道像霍长君这样的人怎么会轻易死去,他就知道她还活着,一定活着。
他的声音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可霍长君却丝毫感觉不到。
她立在原地,浑身冰冷,霎时间就好像是又重回了那个战场,无尽的鲜血将她掩埋,落下的飘雪冰冷绝情将她的眼眸盖住。
她又一次被人抛弃了。
她没有办法带她的弟兄们回去了。
三千五百七十二人,整整三千五百七十二人,一个未归,所有人都成了亡魂。
霍长君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抖,眼角的笑也僵硬在了原地,她觉得周围所有的空气都被人吸走了,稀薄得让人窒息痛苦,她快呼吸不上来了。
她僵在原地,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她浑身发颤,手脚都找不回自己原本的动作。
她看着周围一个个看热闹的行人,她觉得自己像是站在了绞刑架上,然后是她带着上战场死去的那些弟兄们在问她:“将军,你为何不救我?”
“将军,我们是无家可归了吗?”
“将军,我们还有国吗?”
“将军……”
“将军……”
“将军……”
脑海中的幻听一声比一声真实,霍长君的脸色苍白可怖,像是一只被佛光照射出来了的恶鬼,无处遁形。
他看着那只空荡荡的袖子,想伸手触碰却又不敢,低着头垂眸道:“长君。”
声音里百感交集,任人听不出到底是悲伤是痛苦还是庆幸是惋惜。
可是,霍长君却整个人都在害怕在颤抖,她想逃想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浑身僵硬,无法动弹一下。
她像是溺水即将身亡的死者,只能无力地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木娘,我们该回家了。”
耳边,突然传来了一道温和有力的声音,林晨绍就站在不远处,被人拦着不能进来。
可那道声音却是真真切切地传到了霍长君的耳朵里,她像是获得了解除石化咒术的魔法,身上压抑着的禁锢一下就松开了。
霍长君望着林晨绍,他面容沉稳温和,仿佛不认识眼前的人一般,丝毫不惧,推开了眼前的拦路人,一瘸一拐地朝着霍长君走去,然后握着她的右手,柔善道:“公子,你认错人了,我们要回家了。”
霍长君立马回神,情绪在瞬间收拢起来,坦荡地对上他的眸光,瞳孔透亮道:“还请客官让一让,小店已经打烊了,若是想喝酒明日再来吧。”话语间,仿佛真的不认识他一样。
她绕开谢行之,就要和林晨绍一起回家,可还没走几步,就发现自己被人抓住了袖子。
她微微回眸,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死死地抓住自己空荡荡的衣袖,眼神瞬间冷了下来,斥道:“客官,这便过分了吧。”
谢行之望着她,被她冷漠的眼神刺痛了,手臂青筋暴起,眼眸通红,“长君。”他又呢喃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思念,还带着一分怨恨。
这一次,霍长君直接用力抽回了自己的袖子,面容冰冷又陌生,“你认错人了。”
谢行之的手还停留在空中,还不等他再说话,霍长君就先一步挽着林晨绍的手要回家了,他带来的随从都顿了一下,没敢拦她。
谢行之就看着她瘦削的背影和别人并肩一步步离开自己的视线,一个断臂一个跛脚,竟是诡异的和谐般配,她还笑着问身旁的人,“禾郎,我们今天晚上吃什么啊?”
林晨绍摸摸她的脑袋,“有烧鸡,是你最喜欢的那家。”
“好啊,那小孩回家了没?他最近出去玩总是很晚才回家。”
“回来了,烧鸡还是他买的。”
她眉眼俱笑,声音轻快,是发自内心的欢喜。那是他在紫禁城里很多年都没听见过的笑声了。
身旁的燕七听见耳边传来骨节“咯咯”响的声音,心颤了一瞬。
*
好不容易躲过谢行之,回到了家。
连霍长君自己都没想到他竟是会放自己走,她松了口气,却是真的觉得此地不安全了。
一垂眸见自己的手还挽在林晨绍的胳膊上,赶忙松了下来,低道:“一时情急,莫怪。”
林晨绍摇头,“无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