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拿起其中一朵绒花,花色淡粉,像极了少女娇羞时粉面含春的模样,充满了生气与活力,他扬唇,转头想替霍长君戴上,便是摊主也笑得像朵花儿似的,刚要说讨喜的话,“这位客官可真是心疼娘子,我这儿的绒花、”
可是下一秒她脸上的笑就僵硬在了原地,只见霍长君一偏头直接让那绒花落了空,眼见着绒花就要落地,她脚一踢便把绒花接住然后又是一脚踢回了摊上,恰是在原来的位置一动不动。
摊主:“……这、”
谢行之的手尚且停留在空中,只是指尖已一无所有。他顿了顿,收回手,低道:“我只是想像个普通人一样,送你礼物,讨你欢心。”
霍长君冷笑一声,“你过不来这种日子,别糟践东西。”
他上赶着犯贱,那她就成全他。
反正他这架势也不太可能放自己走,她不痛快,那就索性都不痛快。
她转身要离开,与他错身时,在他身旁轻道:“别学了,你学一辈子也不会像他。”
她抬步走开,走远时还不忘留下一句,“绒花脏了,记得付钱。”
摊主原本皱得像苦瓜一样的脸瞬间笑得像朵老菊花,“谢谢客官,客官常来!”
谢行之黑着脸也走了。
燕七付钱的时候,摇摇头,人都走远了想了想又回头把绒花拿上了,说不定拿回去给李德让,他能有点什么馊主意。
霍长君回到了李记酒馆,只见张老二又是刚对完单子出来,两个人立马唠上了。
“木娘,你这阵子怎么没来啊?是不是那老家伙又欺负你了?所以你不干了?那你家里怎么办啊?你找没找着别的活儿啊?”
他一连串的担忧叫霍长君都不好开口,还不等她寻到答话的机会,他便看着霍长君身后的人咧嘴一笑,“呦,木娘,你这哪儿找的这么俊俏的汉子,莫不是你哥吧?”
他还自以为聪明地指了指霍长君,表示了然道:“学聪明了,你家那口子腿瘸了打不赢,找你哥来撑腰,看那老李以后还敢不敢欺负人。”
霍长君额角的青筋跳了跳,只见张老二还毫不客气地拍了拍谢行之的肩膀,冲霍长君嫌弃道:“就是你这哥哥行不行啊,太瘦弱了,你要是想让他给你教训老李,谁把谁打趴下还不一定呢!”
谢行之隐忍着怒气,抻平了自己被他拍歪的衣裳,眸光冷厉道:“我是她夫君。”
“夫君?”张老二微愣,“骗谁呢?别以为你长得比木娘她夫君俊俏,我就不知道了,我就是见过他人的!”
可他看着谢行之那双阴鸷凶狠的眼神又不像是说谎,张老二的眼神便由一开始的不信到后来的震惊,他瞪大了眼珠子,拉过霍长君,低道:“木娘啊,你该不会是和他通/奸吧?那可是要浸猪笼的?你做什么想不开啊?啊!”
他痛心疾首道,看着霍长君的眼睛里满是不争气的情绪,“你那夫君虽是残了腿,可对你那是二话没说的,天天送你来小酒馆,日晒雨淋,可是从没缺席过的,你这也忒不仗义了。”
“……”
霍长君抿着唇,都忍不住笑出了声,若说一开始她是拦不住张老二这张嘴,那现下她便是不想拦。他也实在是会想了些,那话本子里的故事都没他讲得精彩。
霍长君看着谢行之那张脸,脸色变了又变,一阵青一阵紫的,瞬间觉得他顶着奸/夫这个罪名还挺有趣的。
“诶!你笑什么!”张老二恨铁不成道,“我可告诉你,今天也就是只我看见了,你最好是早些和他断了,我便不告诉你夫君。”
霍长君更是没忍住开怀大笑。燕七也是扶额,这人是蠢的吗?他不知道他声音很大吗?他说的保密就是嚷嚷得周围的人都听见了?
“好好的日子不过,尽是胡闹。”张老二还嘀咕了一句。
谢行之的脸色彻底黑了,实在是忍不下去了,他刚要上前一步,霍长君便瞬间收起了笑拦在他身前,低声警告道:“此乃无主之地,你没有资格对任何人动手。禾木镇离燕国也不过七十里地,想来你也不想暴露身份。”
两人眸光在空中交会,气氛瞬间冷冽下来。
张老二还有些在气氛外,冷道:“你这人有手有脚的,干嘛非要纠缠人家有夫之妇?寡廉鲜耻!咱们男人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第64章 保重啊 张老二再说下去,霍长君都怕谢……
张老二再说下去, 霍长君都怕谢行之暴走,将他当场撕碎。好在是老板娘出来了,瞧见眼前的架势, 她可比张老二要有眼力见多了,将人赶紧迎进小酒馆里好生招待着,然后还把张老二这个搅屎棍赶走了。
张老二扁了扁嘴,还不乐意了, 但被老板娘瞪了一眼, 只好收拾收拾回去了,临走还拉着霍长君小声地千叮咛万嘱咐道:“他虽然看起来家中富有,可这脾气却是比你夫君差了不止一星半点,你可不能辜负禾郎啊。”
霍长君温和地笑着点头,张老二得了她的保证, 才勉强安心地一步三回头回去了。
霍长君目送着他离开, 然后坐在了谢行之对面。
小酒馆里,此时人还不多。
老板娘叫人上了菜, 看了霍长君几眼, 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退回了厨房,剩下他们二人在桌前面无表情地坐着。
霍长君看着谢行之那张黑脸便烦,先抓了一把瓜子然后背过身对着说书先生了。
近来,说书先生又在讲《狗皇帝的白月光》的故事了,霍长君倒是有些惊喜。
自她停笔之后, 《白月光》还盛行过一段时间, 但也渐渐地被其他的故事取代了。
她边嗑瓜子边听故事,从前没这待遇,做的是伙计, 如今倒是做上客人了,还有了几分市井小民的烟火气,倒也有趣。
只见说书先生一拍木板,唾沫横飞道:“那言非仁与素月才是这世间最最般配的男女,他们的情与爱越过了身份的鸿沟,穿过了世俗的偏见才终于修成正果。
不像是那没眼力见的皇后,占着别人的位置飞扬跋扈,鸠占鹊巢,做了这世间最恶毒之人,阻碍了别人的情路。
若是没有她,想来言非仁便也不需要再委屈自己,更不需要委屈自己心爱的女人屈居贵妃之位。好在上天有眼,那恶毒的皇后也遭了天谴,死在了战场上,被人碎尸万段了。”
连带着旁边的小姑娘入戏颇深,也跟着啐了一口,骂道:“那皇后可真是不要脸,拆散人家金童玉女,害得二人要经历那么多磨难才能修成正果。”
“就是就是……若是我必会早早地将那皇后之位让出来,绝不做那讨人嫌的夹生饭。”
谢行之手中的酒杯“砰”的一声就捏碎了。他一动怒,燕七立马会意,就要将那说书先生赶走,却听霍长君一声冷斥,“出去。”
燕七顿住脚步,瞧了瞧谢行之的脸色,又见霍长君面不改色地磕着瓜子也听着这明显污蔑自己的故事,不由得心底犯嘀咕。
最后琢磨了一下,还是出去了,只是心底颇为不解,道:早知道就让李德让来了,这都是什么事啊。
说书先生还在继续,小姑娘们也进入到下一个情节,为皇帝和贵妃的爱恨纠葛哭生哭死,可谢行之的脸色却是越发难看,尤其是那手背上的青筋都快爆裂开来了。
霍长君丝毫不在意这些,故事是她写的,她对自己的化身有多恶毒没人比她更清楚。
她在书中不惮以最大的恶意伤害自己,说不出是真的这么认为还是愧疚,只是她更愿意自己真的是那个恶毒的皇后,那样她所承受的那些亡国丧父被抛弃之痛便都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这样她还能好受些。否则,谁来告诉她,为何这世上善无善报,恶无恶果呢?
谢行之听着这些,一字一句地听进自己耳朵里,比起在书中看见的,自然是旁人在耳边附着情绪地讲述更让人印象深刻。
他手握成拳,都忍不住要怀疑这出戏是不是人安排好的了。
他哑声道:“长君,我心中有的从来都是你。你从来不是鸠占鹊巢,我也不要你死,你不能死。”
霍长君拿后脑勺对着他,脸朝着说书先生,嗑瓜子的手微顿,笑道:“我倒宁愿你是真的恨绝了我,才逼得我不得不落到今日的田地。”
她的话一出口,谢行之顿时哑口失言,胸口闷痛,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他张了张嘴,唤了一声“长君”,却再说不出别的话,他陪着她出来本是想看看她这三年的生活,他想知道霍长君在自己看不见的时候都是如何生活的,她的生活里都有谁。他想在她的记忆里添加一些自己的身影,可是,他忘记了……他曾带给长君的都是最真切的伤害。
小厨房门口站着抽旱烟的老李,老板娘掀了帘子瞧见他又在这儿无所事事地偷懒,伸手对着他的耳朵狠狠一揪,道:“干什么呢!”
老李立马捂着自己的耳朵求饶,然后指了指大堂边上的那两人,老板娘瞅了两眼,又听见今日点的书目换了,顿时心明如镜,道:“你整的幺蛾子?”
老李摸了摸自己被揪得通红的耳朵,不满道:“怎么是幺蛾子呢!我又不是张老二那个蠢货,这点儿眼力见都没有。”
他又猛地抽了口烟,抱臂指点道:“早就猜到那木娘身份不一般了,那一双眼睛生起气来的时候戾气横生,像是要吃人,哪里是普通女子会有的眼神。这不,都对上了,我估摸着啊,她就是那个什么断了条胳膊的蠢皇后,然后那个什么狗皇帝找上门了不是。”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对自己推测的笃定和得意,道:“老板娘,我跟你说,别不信,就凭我这双火眼金睛,看了几十年走南闯北的行客的经验,我这猜测绝对错不了。你看门口站着的那位,那身量与警惕程度,绝不是普通的练家子能练出来的。”
他抖了抖烟斗,指着燕七道:“他手上没有这个数的人命养不出这一身的鬼气。”
老板娘看着他伸出的两根粗糙的手指头,不知道他指的是两个人还是二十个人,只是她望着他们,眸色微凉,但愿不要在她这小地盘出事才好。
老板娘也微叹了一声,最后回过神来又是一巴掌呼在老李的后脑勺上,喝道:“那你平时还欺负人家?就你会偷懒?就你聪明!”
老李摸着后脑勺委屈道:“那我不是看他们家过得苦给她找点活干接济接济嘛……”
那木娘的性子瞧着便是极其要强的,太随意的接济必会让她不好意思收下……
老板娘冷哼一声,“我还不知道你?自个儿想偷懒了是吧!我可告诉你,以后木娘不在,你休想再给我糊弄,不然我打断你的腿!”
老李望着火冒三丈的老板娘气焰瞬间萎靡了下去。
只是他们都心知肚明,今日霍长君来,必是要告别的。
一场大戏落幕,书中最后,狗皇帝和白月光恩恩爱爱生活在一起,长长久久,还生了一堆孩子。
只是末尾说书先生还加了一句。
“历法三十一年,帝妃皆亡于疫病,所生子女亦亡,身染无数红疮,溃烂流脓,死相凄惨。
末了,宫城阴冷,再换新主人。”
这句话,是霍长君第一次在说书先生的嘴里听见,其他小姑娘也是。大家都惊在原地,还有人问:“你是不是说错了?”
说书先生摇摇头,笃定道:“非也非也!”
可底下的人却很生气,将手里的茶杯酒水统统砸了上去,斥骂道:“骗子!连故事都说错了还敢出来骗钱!听了那么多家就你讲得最烂!退钱!退钱!”
说书先生见状,也非常惊慌失措,没想到改个结局而已居然热了众怒,赶紧从人群中溜走了。
可听故事的人却还余怒未消,还是老板娘出来在镇住场面。
霍长君看着这一切,眸色冰冷。她当然知道这句话不是错误,她更知道这句话是这整个故事的败笔,可她就是不甘心。
她就是心底有恨,哪怕她表面再风轻云淡,那些深入骨髓的恨还是会在不经意间表露出来。
就像当时出这最后一回的书稿之时,老板便不答应,定要删去这最后一句话,因为这破坏了整个故事的调性。可霍长君就是固执地要保留,她威胁若是不原字原句出书,便将最后一回卖给其他店家,老板这才迫于无奈答应。
只是,霍长君拿到书的时候,才知道老板耍了个小心眼,将那书本的最后一行字单独印页,且字迹极小,常人根本难以辨认清楚,不知道还以为是抄录时出了什么岔子,便也没多少人在意。
可霍长君也没法再追究了。
她只是有些恨罢了,你瞧她也没有那么大度,她为了生活写下这个故事,却又没办法接受凭什么他们都有那样好的结局,而自己最后落得家国不再,亲人亡尽,身体残废。
她终究是怨恨的,她没有办法与这一切和解。
老板娘好不容易稳住了其他客人,又瞧了几眼霍长君,到底是走了过来,她看了看谢行之,又看了看霍长君,与她四目相对,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咽了回去,只化作一句:“要保重啊。”
原来不用开口,所有人便都知道她要离开了。
霍长君的眼眶泛红,点了点头,最后却只是克制道:“你们也要保重啊。”
所有人都要保重啊,张老二,老李,翠娘,老板娘,你们都要保重啊。
她在心底一个个地道别。
她没有说后会有期,来日再见,因为他们都知道没有来日也不会再见了。
霍长君害怕自己失态,转过身,最后跨步离开了。
桌上留下了不少银钱,老板娘看着他们的背影,眼眶也通红。
他们终究是生命中的过客,这段旅途便算是走到尽头了。
一路上,霍长君的情绪有些绷不住。
她喜欢这里,她不想离开,可她却不得不与自己好不容易熟悉起来的生活和人告别。
谢行之跟在她身后,想开口安慰,却不知说什么,挣扎了很久才道:“我们以后可以常回来看看。”
可他迎来的却是霍长君的一声冷笑,“常回来看看?和你吗?谢行之,别假惺惺了,你不喜欢他们,他们也不喜欢你。”
谢行之望着她通红的眼眶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