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诀对此十分熟练,她却是打出生以来的头一回,跳下马车的瞬间,跌入一个温暖结实的怀抱。
“莫要乱跑。”
霍诀把她小心放在地上,顺势拉起秦萝衣袖:“待会儿他们降伏邪龙,我俩便在远处观战。”
秦萝一愣:“哥哥不去吗?”
“小祖宗,我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吗?”
少年发出一道笑音,无奈又纵容地看她:“或是说,莫非你想要靠近那条龙,被魔气和龙焰烧光头发?”
烧、烧光头发!
秦萝如临大敌,用空出的另一只手捂住额头,拼命摇脑袋。
“这就对啦。”
霍诀笑意更深:“不想被它们碰到,就跟着我乖乖站在一边——虽然我们不会和它靠近,但你想看龙,定是能看得一清二楚的。”
啧啧。
在他身边飞来飞去的伏魔录暗暗叹气。
霍诀此番前来幽明山,本是为了降伏邪龙,结果因为他妹妹一个想要看龙的念头,生生成了她的护卫,不再踏足战场。这下倒好,龙骨估计是一点也分不到了。
笨蛋小子,你就宠她吧。
秦萝却是悄悄松了口气。
她之前听饭桌上的小道八卦时,无意中听见一个推测。
霍诀天生邪骨,自出生起,就被封印了邪骨之力。在幽明山一战中,他的邪骨之所以会被催发,很可能是因为接触了邪龙的气息,识海遭到侵染。
如今他不去涉足与邪龙的战斗,发生异变的几率也就小了许多。
这样想来,现在的一切都是最安全最稳妥的状态。
有她看着霍诀,他应当不可能主动去做坏事;没有邪气入体,他也不会被邪骨操纵,丧失理智。
穿过一条向上的曲折小路,身侧的黑气显而易见地更浓。
元婴水平的邪物不好对付,威压沉甸甸铺开,宛如巨石压在心口。秦萝修为不够,总觉得呼吸艰涩,微微皱了眉头。
“我们到这里便是。”
霍诀察觉她的小动作,很快停下脚步,下巴稍扬:“你看前面。”
循着他的视线,秦萝凝神抬头。
前方是一条长长的木桥,木桥尽头连通一个巨大山洞。洞穴中昏昏无光,溢出持续不断的邪气,黑雾缭绕其中,浓郁得有如实体。
“那就是邪龙所在的巢穴。”
霍诀压低声音:“洞穴里施展不开,届时他们会放火引它出来。”
秦萝点点头。
根据一千年后的传闻,霍诀是为夺取龙骨,与在场修士们发生冲突,这才杀心大起,大开杀戒。
既然到了夺取龙骨的阶段,那在屠龙一事上,应当没出太大乱子。
事实如她所想,修士们穿过长桥点燃柴火,在呛鼻炽热的烟雾里,邪龙发出嘶声怒号,径直从洞中冲出。
邪气铺天盖地,秦萝屏住呼吸,拉紧霍诀衣袖。
它气势汹汹,在场的修士们亦是早有准备,纷纷祭出法器。一时间山顶灵气大盛,秦萝远远眺去,望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如今的琅霄君年纪不大,听说已经到了金丹修为,和千年后一样,也穿着件翩翩白衣。
在秦萝的印象里,这位前辈看上去不显山不露水,像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然而细细看去,又沉淀了高岭之花一样的孤高冷然。
年轻时候的他已然初初具备了这种气质,虽然略显生涩稚嫩,举手投足却也称得上行云流水,衣袂翻飞之际,不断有法诀自掌心显现。
“那位便是琅霄君。”
霍诀在身边为她解释:“听说他此番前来不为龙骨,只求降魔除妖。”
邪龙身形硕大,从口中喷吐出一道道龙焰,厉声的嘶吼震天撼地,引得山石剧颤、天地变色。它的实力固然强大,奈何寡不敌众,很快躺倒在地没了动静。
修士们自是喜笑颜开,按照事先约定好的规矩,以出力多少依次划分龙骨、龙髓与其它价值不菲的宝贝。
唯有一人置身事外,瞥见长桥这边的秦萝与霍诀,笑着踱步而来。
“霍诀道友,久仰。”
琅霄君笑得温和,瞧不出分毫方才屠龙时的杀气:“你对龙骨没兴趣么?”
霍诀摇头:“妹妹在这儿,龙骨还是算了。”
秦萝没说话,碰了碰两只脚的脚尖。
太奇怪了。
都说霍诀利欲熏心,可他既然能为了陪在妹妹身边,放弃得到龙骨的大好机会……又怎会因为龙骨,对其他修士痛下杀手?
他们两人都是风头正盛的少年英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秦萝一边听,一边看着长桥另一边。
划分宝物的过程并不顺利,好几个人面带忿忿地吵了起来,大多数人只求分到一点零头,很容易便心满意足,转身上了长桥,一步步往回走。
这场改变霍诀一生的事情,似乎就这样平平无奇地结束了。
可是——
真的到此结束了吗?
头一个走上长桥的人,眼看快要来到霍诀所在的这一边。
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变故,直至现在,才刚刚开始。
桥下是一条极深的山谷,被黑雾笼罩大半,叫人看得不甚清晰。没有任何征兆,自山谷谷底,倏然响起一声嗡鸣。
——紧随其后,便是汹涌如潮的魔焰浮空而起,将木桥瞬间吞噬殆尽!
桥上人数不少,魔焰何其凶猛,被灼烧到的修士皆是哀嚎出声,而长桥损毁,更是没了立足之地,径直跌落谷底。
有少数几个强忍疼痛祭出法器,试图御器飞行,然而方才的战斗已经耗去大半体力,加之身怀剧痛,根本无法逃离。
这起变故猝不及防,桥上俨然是人间地狱,两侧同样危机四起。
魔焰腾空,离开石壁扑上崖边,肆无忌惮冲向一个个精疲力竭的修士。
血红藤蔓从谷底生出,好似一条条长蛇,欲图把人拖入谷中。
看清藤蔓的刹那,秦萝兀地一惊。
这些红色藤条,居然同她在那个山洞里见到的一模一样。
莫非在背后操纵它们的,是同一个人?
没有来得及思考的时间,数条藤蔓凌空骤起。
虽然祭出问春风,很可能让霍诀心生怀疑,但如今的局势不容犹豫,秦萝凝神屏息,却蓦地愣在原地。
她之前尝试过感应伏伏,结果一无所获,如今探入识海,问春风居然也不见影踪——
她并非以真身进入心魔,而是神识被卷入其中,莫说法器,储物袋亦是空空。
霍诀将她牢牢护在身后,然而四面八方皆是杀机,浑然无法抵挡。当一条长藤缠上女孩脚踝往下拉,少年咬牙握住她手腕,随她一并跌落山崖。
心魔幻境之外,秦楼眸色幽深,看着识海里的霍诀默念剑诀,切断秦萝脚上藤蔓,顺势拔剑出鞘,刺进山壁之中。
长剑稳稳立在石壁上,少年手掌用力,一手握住剑柄,一手将秦萝抱住。
从秦萝跟着来到幽明山起,事情的发展就与他记忆里有了很大不同。
在那些梦里,霍诀本应独自来到幽明山中,和其他人一并围剿邪龙。
然后便是长桥损毁,魔焰横生。霍诀没有顾虑,也就多了几分生机,在血藤与魔气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不像如今,九死一生,千钧一发。
画面里的秦萝脸色惨白,秦楼竭力握拳,想要将禁锢挣脱,却只引出识海里难以忍受的剧痛。
下一刻,他与幻境中的女孩皆是一愣。
四面八方都是呼啸的风,秦萝乖乖贴在霍诀身边不敢乱动,只能微微抬起眼睫,打量周遭景象。
比起上面,这里的藤蔓少了许多,也没有令人胆战心惊的魔焰。一层层黑雾铺开,由于距离谷底近了许多,她总算能看清下面的情况。
白骨,干涸的土地,还有……
一个猩红的、散发着黑气的阵法。
心魔之外,秦楼陡然滞住呼吸。
当年的霍诀并未被藤蔓拖下谷底,因而从未见到这般景象。
而今因为有了秦萝的出现,一切因果尽数偏离正轨,他这才得以拨开迷雾,窥见几分陌生的真相——
她身边年纪轻轻的霍诀自是认不出那道阵法,然而回想起曾在魔域里的朝朝暮暮,秦楼一眼便识出它的名字。
祭邪阵。
被列为禁术的邪修之法,以人魂为祭品,换取邪神庇佑,修为大增。献上的人魂修为越高、数量越多,得到的回报也就越大。
在真实发生过的历史里,当初幸存下来的,唯有霍诀与琅霄君宋阙。
那时修士们死的死伤的伤,宋阙却毫发无伤。霍诀拔剑上前,欲要质问,却被对方强行灌入邪气,丧失全部神智。
再睁开双眼,四周已是尸身遍地,而他也成了残害所有人、最终被琅霄君制服的罪魁祸首。
他本以为,宋阙只是为了取得龙骨。
可正如那些修士所说,宋家拥有无数天材地宝,哪会因区区龙骨,便让自己的双手沾满血污。
许许多多的谜团,时至此刻终于有了解释。
宋阙一日千里的修炼速度,莫名其妙加入此次屠龙的目的,霍诀失踪的邪骨——
身怀邪骨之人,唯有经历生离死别、大痛大悲,方能将骨中邪气尽数激发。
也只有这样,邪骨才会由圣入神,成为提升修为的绝世之宝。
早在千百年前的第一次相遇,由宋阙布下的局,便已朝着霍诀悄然铺开。
一步步引他沉沦,诱他堕落,令他坠入深渊声名狼藉,亦让他在众叛亲离中绝望死去。
他妹妹霍妩的死,也是因宋阙所致么?
冷风呜咽不休,心魔幻境之中,秦萝隐隐意识到什么,抓紧霍诀衣襟。
而在视线可及的谷底,一袭白衣悠然现出。眉如远山的俊朗青年微微仰头,于嘈杂的哀嚎与哭喊声中,向他们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我原本只是随意挑选了一队人马,没想到遇上霍诀公子。”
琅霄君传音而来,嗓音泠泠如雪水,手中却现出墨团一般的滚滚黑气:“正好。你恰是天生邪骨,邪气入体便会发狂……你说他们会信你,还是信我?”
第78章 他的妹妹,理应由他来保护。……
“你说他们会信你, 还是信我?”
青年的传音朗朗入耳,听罢却是叫人遍体生寒。
秦萝虽然年纪小、遇事不多,但好在心中澄明, 即便置身于如此惊险的情境下,仍努力保留了几分清醒的神智。
谷底的阵法通体猩红,像是由血液涂抹而成;阵法的形状与纹路亦是复杂诡谲,无端透出几分压抑的幽异, 宛如地狱鬼魅。
再加上源源不断的黑气从中生长而出, 秦萝就算认不出它的作用,也能猜出这个古怪的法阵不属于正道之物,很可能会被用来做些不好的事情。
想起伏伏曾经说过的“当心琅霄君”,再看他闲庭信步般走在法阵旁侧,秦萝脑袋里的发条转来转去, 关于千年前事情的真相, 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推测。
杀害在场所有修士的并非霍诀,而是这位向来光风霁月、儒雅温和的世家公子。
为了找到一个合理的替罪羊, 琅霄君引出邪气, 将其生生渡进霍诀身体。邪气与邪骨彼此感应, 霍诀神智尽失。
也正是趁着这个时机,宋阙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留影石,将他的所作所为逐一记录,并在之后公之于众,声称霍诀入邪。
可这个时候, 修士们分明已经全部死透了。
外人只能见到霍诀双目猩红、戾气毕露, 俨然一个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疯子,万万不会想到,幕后黑手另有其人。
宋阙手里的黑气倏然腾起, 向着霍诀所在的方向径直猛冲,速度之快,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
与此同时,将秦萝紧紧抱住的手臂更加用力,剑气横生,伴随着一道下坠的风——
霍诀毫不犹豫,乘着剑气飞身而下,在落地的瞬间将她松开,习惯性护在身后。
“可歌可泣,可歌可泣。”
宋阙摇头轻笑,目露讽刺:“就算被邪气入体,首先想到的事情,居然是把妹妹平安送到地面。早就听说霍诀道友对霍小姐十分宠爱,今日一瞧,果真如此。”
……邪气入体?
秦萝心中猛地一颤,飞快抬起眼睫。
霍诀闪躲极快,却并未避开那团黑烟。
来自琅霄君的邪气纯粹又浓烈,绝大多数渗进了血液和神经,剩下几缕缠绕在他后背,幽幽祟祟。
不是错觉,当她抬眼的瞬间,清楚见到了少年脊背上的、被竭力抑制的颤抖。
他一定很疼。
即便是对于成年人来说,这样的局面都未免显得过于残酷,更不用说秦萝年岁尚小,仅仅只有不到八岁的年纪。
她以神识入体,无法召唤法器,想用留影石记下此刻的景象,同样是一条行不通的死路。
而今眼看着身前的少年痛苦俯身,用右手死死按住胸口,秦萝眼眶发热,小小声叫他:“……哥哥。”
女孩的嗓音轻而缓,像羽毛拂过耳畔。
邪气入体,在全身上下的筋骨内横冲直撞,识海仿佛被生生撕裂,随时都有可能彻底崩溃。
这道声音好似黑暗中的一缕明光,为他勉强拉回一些清醒的意识。
霍诀咬破下唇,指尖深深陷进掌心,止不住颤抖。
他绝不能被邪骨支配。
这里还有他的妹妹,倘若他成了只知杀戮的疯子,那她——
“还在顽强抵抗吗?”
宋阙笑得温和,双目幽深寂静,看似一片平寂无澜的湖面,实则深不见底,能将人一口吞没:“霍诀道友可是担心你妹妹?兄妹情深,实在令人感动。”
他言罢抬头,将四周环视一番。
但见血藤肆虐,绝大多数修士一动不动躺在地上,早就没了气息,偶有几个一息尚存,也全都遍体鳞伤,无法动弹。
“只可惜,我还有些杂鱼要收拾,不能陪你们多玩一玩。”
白衣青年抿唇笑笑,身后便是滔天邪气与熊熊魔焰,修士们的鲜血溅了满地,他却自上而下一片白净,没染上分毫血污:“毕竟……布置这里还得花费不少时间,若是有外人突然前来,那可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