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对此做出应答,那对夫妻仿佛见到瘟疫,匆匆别开目光。
“你既然看见留影石,就该知道你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杀了我兄长,理应付出代价,血债血偿!”
一名汉子怒道:“方才所有人都清清楚楚见到他是如何发疯,岂有脱罪的理由!”
“再说,你声称琅霄君渡了邪气给他。”
另一人摇头笑笑:“霍小姐,琅霄君乃是法修,和邪魔歪道沾不上边,他能从哪儿寻来邪气?倘若他是邪修,我们难不成还发现不了?”
“不必多说。”
宋阙没想到她会如此误事,眸光望向秦萝,生出几分隐而不露的杀意:“霍小姐,你这样包庇,许会被人误以为是他同谋。”
这句话看似劝说,实则在人群中洒下一片火种。
当即有人不耐附和:“说不定就是同谋!霍妩不是偷偷溜进地牢了吗?指不定是为了把他放走!管他三七二十一,咱们先上便是,杀了霍诀报仇!我看霍家这两个小孩,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在场有不少是遇难者的亲属,闻言义愤填膺,生出一片喧哗。
秦萝的声音被淹没其中,几乎没办法听清:“阵法……琅霄君杀了人,在山下画了一个阵法。他不是为了龙骨,他——”
像一座汪洋大海之中的小小孤岛。
茫然无措,害怕得浑身发抖,找不到任何人依靠,也不被任何人相信。
当年霍诀面临的情景,一定比她更加无助。
他得有多难过。
不远处的琅霄君听闻“阵法”,虽然不知她是从何得来的消息,已然眸色渐深,自指尖掐出法诀。
秦楼眉心用力一跳。
秦萝从小到大备受宠爱,绝不会想到世间竟还有如此荒唐之事。
说到底,人人皆为利往,无论家人还是朋友,一旦失去利用价值,就会被毫不犹豫地抛弃。
因此当霍诀从云端跌落泥潭,狼狈落魄之际,没有人相信他,更没有人向他伸出援手。
孤独,痛苦,骂名,憎恶,他的人生如同一场笑话。
既然这样……她为什么还要上前呢。
秦萝当众说出阵法一事,宋阙定不会留她一条生路,此刻法诀已成,白衣青年即将倾身向前。
秦萝没发现他的动作,依旧笔直护在霍诀身前。
四周杀气未散,她知道自己极有可能遇到危险,但也存了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相信着幼稚的奇迹与正义——
或许只要站在这里说出真相,她便能说服在场修士,保护身后的霍诀。
这是她唯一的办法,如果连她也走开,哥哥就当真只剩下孤零零一个人了。
……快走啊。
秦楼用力握紧双拳,抬眼的瞬息,望见女孩通红的眼睛。
秦萝声音很小很低:“求求你们,我哥哥、我哥哥真的很好……他不会做坏事的。”
这双眼睛,他再熟悉不过了。
在卫州苍黝的春夜里,女孩的杏眼盛满簇簇烟花,无比欣喜,也无比纯粹地向着他笑。
当他们初初相见,小孩鼻尖沾着雪白的小点,双眼闪闪发亮:“哥哥闭关一定很辛苦,我想让他开开心心的。”
还有那个深夜,她喝得醉醉醺醺,双目混沌不清,明明自己受了凉,却小心翼翼伸出双手,放在他头顶。
那时她说,她是蘑菇上的伞,只要有她在,他就不会淋湿。
正如此刻的幻境里,女孩同样张了手臂,护在霍诀身前。
识海里传来阵阵剧痛,在漫无止境、愈来愈烈的疼痛里,秦楼咬紧牙关,凝神聚力。
心魔之中,那具本应沉沉昏睡的、属于千百年前的身体,动了动残损的指头。
她不是千年前的霍妩,她名叫秦萝。
而秦萝……是秦楼的妹妹。
一阵阵剧痛深入骨髓,一道道禁锢自识海破开。
铮铮响音连绵不绝,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少年神识骤凝。
那是他的妹妹。
他的妹妹,理应由他来保护。
“既然霍小姐执意顽抗,”宋阙颔首,心知留她不得,手心白芒大作,“请恕宋某失礼,我们必须为死者讨回公道。得罪了。”
话音方落,杀气陡生。
势不可挡的杀气沉沉下压,如刀如剑,向着秦萝与霍诀所在的角落迎面袭来。
宋阙明白,她无处可逃。
他速度飞快,秦萝来不及闪躲,心跳堪堪加速,却在下一刻,见到对方眼中惊诧万分的神色。
一道淡淡的血腥气,以及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响,从她身后传来。
秦萝动作微顿,心脏重重跳了一拍。
就像一个荒谬的奇迹。
那个遍体血污、神识大损、骨头不知碎了多少块的年轻修士,竟从她身后站了起来。
不留任何反应的时间,少年拔剑而起,如风将她护住。
剑气凛冽凶悍,非但将宋阙的法诀一举斩碎,甚至势如破竹地直直俯冲,将他击得后退几步,吐出一口血来。
在骤然降临的沉默里,少年勉强站稳身子,回头看向她的眼睛。
他脸上全是血渍,唯有一双琥珀色双眼干净澄澈,隐约沉淀了几分秦萝看不明白的情绪,长睫轻颤,投下一片阴影。
往下看去,他右手拿着鲜血淋漓的剑,宛如杀神;左手却在衣服上擦了擦,等指尖的血渍消失不见,生涩伸出手,为秦萝拂去眼角泪珠。
这个动作很轻,指腹上的剑茧摩挲出轻微的痒。
女孩呆呆望着他,下意识出声:“哥……哥哥?”
她顿了顿,带着茫然的迟疑:“秦楼哥哥?”
少年一愣,倏地笑开。
——外表分明毫无变化,她究竟是如何将他辨认出来?
秦萝不知这是怎么回事,脑子里迷迷糊糊一团糟,没等到对方的答复,便被一把抱起,脸颊埋进少年颈窝。
宋阙到底年纪轻轻,远没有千年之后的喜怒不形于色,被剑气伤得浑身发抖:“霍诀,你还想带着你妹妹造反不成!”
“别怕,是我。”
秦楼没搭理他,身侧剑气横生,左手轻轻摸了摸秦萝脑袋,声线低而温柔:“闭眼,不要见血。”
第79章 哥哥,你是不是在撒娇?……
哪怕放眼于整个修真界, 这都称得上是一个令人惊叹的奇迹。
心魔由执念所生,往往是修士一生中最难以面对的经历。当执念强烈到一定程度,会生出难以逃离的幻境。
在心魔幻境中, 心魔之主将被困于一片混沌,神识虚弱、意识模糊,只能一遍遍旁观一段又一段过往的梦魇,愈陷愈深。
例如当初被魔气包裹的谢寻非, 长梯尽头的白也, 以及不久之前的秦楼。
如此一来,要么永生永世陷于幻境无法逃离,要么勘破执念,从混沌脱身。
逃离混沌之际,便是幻境消散之时。也就是说, 心魔之主几乎不可能亲身回到幻境的记忆里, 控制曾经的自己。
可偏生在秦楼这里,规则发生了小小的偏差。
确切来说, 此乃霍诀的心魔。
他是霍诀转生, 继承了后者的记忆与执念, 但二人终究有所不同,虽是一体,神识却有着微妙的差异。
这是他的心魔幻境,亦不是他的心魔幻境。
因此当秦楼忍下剧痛,一层层冲破识海的禁锢, 当法则与禁制濒临崩溃, 出现了如今这幅情景。
他以千年后转世之人的意识,回到了千年前霍诀的身体。
这具身体受伤极为严重,真正意义上地成了个血人。
识海被冲撞得摇摇欲坠, 身上骨头碎掉好几处,外伤更是触目惊心,轻轻一动,就会生出撕心裂肺的疼痛,伤口崩塌,再一次晕湿衣衫。
好在还能握剑。
如果站在这里的,是当初那个稚嫩青涩、剑法初初入门的霍诀,定不可能是琅霄君对手,但秦楼不同。
除了得到霍诀众叛亲离的记忆,少年同样继承了他去往魔域以后,日日夜夜钻研出的剑术剑法。
这是让霍诀登顶一方霸主的绝对性力量,在秦楼心底沉淀多年,而今已然炉火纯青。
更何况,虽然此时的霍诀年纪稍小,但在修为一事上,与宋阙相差并不多。
他早就看宋阙这人很不顺眼了。
蓦地,长剑一振。
秦楼满身血腥,颇有种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恣睢煞气,凤目微垂,视线与宋阙短暂相交。
不知为何,向来以处惊不变而闻名的琅霄君,眼神忽然有了迟疑的躲闪。
他觉得……不太对劲。
霍诀的眼神,之前有这么锐利吗?
以霍诀满身的伤势,倘若换作旁人,只怕早就疼得晕死过去,连动一动眼皮都觉得剧痛难忍。
在场众人都没想过他竟然还能站起来,皆是怔怔一愣。不等做出反应,便见执剑的少年欺身上前,灵力融进生生作痛的邪骨,轰然爆开一股势不可挡的气。
这是从未见过的身法与剑术,满含一往无前的戾气与杀机,而在凶戾之余,却又带了几分朗朗正气,宛若朝日出山,铺开清晨第一缕刺目的光。
苍梧仙宗人人皆知,秦楼是个剑术天才。
属于霍诀的势与属于秦止的杀招,于此时此刻完美相融,饶是秦止本人在场,亦会惊叹于剑意之精妙。
眨眼之间,剑气直逼宋阙。
“霍诀,你不要执迷不悟!”
一贯如清风明月的琅霄君狠狠咬牙:“你的身体已到极限,若是执意出剑,只会落得个筋骨尽碎的下场!”
这道叫嚷没有得到回应。
长剑急出,宋阙资历尚浅,竟看不透他的身法半分,匆忙祭出几张救命的法符,将其护在正中。
上一刻,白光连缀如星,亮芒大作。
下一瞬,剑锋直指法符中央,群星尽数散作齑粉。
秦萝在哥哥怀里低着脑袋,乖乖不去看打斗时的画面,在几道玻璃碎裂般的声响后,嗅到一阵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秦楼的剑,已直直刺入宋阙胸膛之中。
重重剑气一并爆开,撕裂筋脉、血管与识海。
当幻境中的白衣青年猛然吐出一口鲜血,双目渐渐失去神采的间隙,他们身边的景象,再度发生了变化。
只不过一个吸气呼气的功夫,秦萝就从哥哥的怀抱里消失不见。
不见天日的昏暗地牢像水一样无声褪去,当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荒郊。
这会儿正是傍晚时候,天边残阳红得像血。
四周人烟寥寥,看不见几家住处,倒是野树野草生得葱茏茂盛,风吹过来的时候,耳边全是枝叶晃荡的哗啦哗啦响。
几只乌鸦披着血光从树上飞起来,树叶颤动,影子如同群魔乱舞的爪牙。
至于在身侧足足有半人高的野草堆里,晃晃悠悠飘出几缕萤光——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萤火虫,然而四面八方的气氛实在压抑,不但毫无美感,反而像极了幽邃的鬼火。
秦萝一个人置身于此,总觉得心慌害怕,视线稍扬,在不远处发现一座破庙。
这是心魔幻境,按照惯例,她出现的地方,应该距离哥哥不远。
四周见不到熟悉的人影,要说还剩下什么可能,便只有那座破破烂烂的庙宇。
秦萝毫不犹豫地上前,迈开脚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手里抱着些东西。
一个个小瓶子……好像是药。
她扮演的一直是霍妩的角色,这样想来,在霍诀被逐出家门之后,霍妩曾给他送过伤药吗?
思忖之间,有两个放牛的牧童从她身侧走过。
“你听说了吗?霍家那个霍诀,因为在幽明山犯下杀孽,被废除修为,赶出家门了。”
“霍诀?他不是来我们村子里除过妖魔吗?当时我们都想答谢他,他分文没要,还给村里几家穷人施舍了银钱。”
另一人惊讶道:“他犯了什么事,闹得这么大?”
“似乎是为了抢夺龙骨,把同行之人全都杀了。”
提出这个话题的男孩啧啧两声:“霍家也是果断,毫不犹豫就把他丢进了大牢——听说很多人都想将他处死,但霍诀以前毕竟做过好事,包括琅霄君在内,不少修士为他求情。一来二去,仙盟决定废他修为、断他筋骨,让他自生自灭。”
“废修为,断筋骨,还被赶出家族,霍诀还能活吗?”
另一个牧童愕然道:“此事会不会另有隐情?我看他不像奸恶之徒……霍家就没人站出来替他说说话?我记得他同妹妹关系极好。”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当时谁敢帮他说话?琅霄君给出的证据明明白白,谁站在霍诀那边,谁就是恶徒同伙。”
男孩摇摇头:“不过,今日不是霍小姐和霍诀的生辰吗?霍家在城里摆了好大一桌酒席,要为霍小姐庆贺,看他们的架势,好像已经把霍诀之事就此翻篇了。”
他说着起了兴致,望向同伴催促道:“快快快,咱们早些回去。每年霍家人生辰,不是都要在城中放烟火吗?看看今年还能弄出个什么花样!”
两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小路尽头,秦萝听得心口发闷,快步走向庙宇。
眼前的破庙很小,许是年久失修,屋檐破开了几个大大的口,庙门残破不堪,墙壁也是脏兮兮的。
女孩把药瓶小心翼翼抱好,在踏进庙里的刹那,眼前倏然一亮。
庙里没什么光线,放眼望去昏昏暗暗的。灰尘在晚霞里飞旋起舞,神像也蒙了灰尘,投下一道沉甸甸的黝黑影子。
在不易察觉的阴影角落,少年垂头靠坐在墙角。
她正要上前,听见一道熟悉的嗓音:“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正是伏魔录。
它显然也受了重创,灵力比不得当初,这会儿似是十分气恼,在半空弹来弹去:“主人已经这样了,你难道还要来欺负他!亏他对你那么好,白眼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