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当年一模一样的场景。
冷漠质问的父亲,将一切来龙去脉编造得近乎完美的宋阙,以及被审问的他。
秦楼下意识垂眸,将怀里的女孩抱得紧了一些:“……不是的。”
“我是霍诀转世,也的确拥有他的记忆,但当年犯下杀孽的并非霍诀——他背负的所有骂名,都源自宋阙陷害。”
他说得没什么底气,连自己都觉得这件事听起来匪夷所思:“宋阙将霍诀的邪骨取下,藏于这个山洞之中,之所以修为精进,全靠汲取邪骨的力量。今日他将我引来这里,是想把我作为养料,继续供奉。”
秦楼长睫颤了颤,赌气般加重声音:“我也没害她……她是我妹妹。”
“我的陷害?我何德何能,能将人逼成一代魔域之主。至于供奉邪骨,我于这千百年来行善积德救人无数,未有一人见我用过邪气,秦楼小道友的意思,是说我成了个邪修?”
宋阙义正辞严,横眉冷叱:“我来这里的时候,秦萝小道友就已不省人事,谁知你对她下了什么毒手。”
他编造谎话的实力向来一流,一段话说得洋洋洒洒一气呵成,语毕侧过头去,看向身边的一对道侣。
谁知那两人压根没看他。
秦止与自家小孩四目相对:“你所说之事,句句属实?”
秦楼很明显地愣了愣,连点头都带着微怔。
于是冰冷不带温度的视线,直到此刻终于盯上宋阙。
“等……等等,二位这就相信他了?”
这两人做事简直不经大脑,宋阙只觉荒谬:“他仅有一面之词,怎可就此当真!我与霍诀毫无瓜葛,怎会想去害他?这、这根本没有理由!”
“我同楼楼生活很多年,他为人如何,我们为父为母的,莫非还不知晓么。”
江逢月眸色渐冷:“琅霄君要理由,那便由我来说道说道。”
怯怯缩成一团的心脏,试探性砰砰一跳。
秦楼抱着怀里的小孩一动不动,脑海里原本装了无数辩解的话语,如今全都消散一空。
他感到难以言喻的手足无措。
“第一,宋道友生来无法感知灵力,儿时忽有一日觉醒天灵根。都说你是福运天降,倘若将这‘福运’换作‘邪术’,岂不是更合情合理?再想想你始终未能渡劫,邪修有什么渡劫可言。”
江逢月冷声:“第二,当年霍诀被你打落魔渊,尸骨无存。既然邪骨在这个洞里,定是有人将它取出——楼楼年纪轻轻,莫非还能回到一千年前?”
秦楼听得有点懵。
他娘亲……居然还会动脑子的?
“第三点就更好笑了。如果楼楼对邪骨存了心思,怎会直到今日才来寻它?老兄,这里是卫州,卫州是谁闭关的地盘,你难道还不清楚?当我们傻的?”
江逢月扬声:“第四点——”
秦楼听见她加重语气,带了点小孩子似的幼稚的炫耀,扬了扬下巴:“我儿子温和懂礼刻苦认真善良听话,普通人也好,霍诀转世也罢,我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信他便是信他,不需要任何理由。”
秦止在一旁骄傲补充,如同花孔雀:“还很聪明,练过的剑法全都记得。”
这对夫妻怎么回事。
这分明应当是质问,不是……不是让你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夸他啊。
如有起伏的海浪冲撞在胸口,秦楼忍下喉间酸涩,别扭低下头去。
“说不定他近日才觉醒记忆,而此地是另一个邪修的领地。邪骨被邪修所夺,秦楼顺着气息一路来到此地,不也合情合理。”
眼前的一切远远超出预料,宋阙凝神蹙眉,直到此刻,仍是游刃有余:“至于说我欲要害他,根本没有证据。”
这道声音堪堪落下,猝不及防,洞穴中响起另一道清澈干净的嗓音。
秦萝不知何时睁眼醒来,在秦楼怀里仰起脑袋,举起右手飞快接话:“证据在这里!我我我有一颗留影石,记下了他当时杀害霍姐姐的样子!”
江逢月:哦豁。
秦止:豁哦。
宋阙:……?
像被结结实实打了一个耳光,他懵了。
他杀害霍妩的时候?那时怎么可能会被人看见?莫非——
霍妩?那个一无是处、被宠坏的小丫头,她能做到什么?
不对,不可能。
这石头一定是假的,他当时仔仔细细检查过,霍妩身上没有任何留影石。
青年一成不变的沉静俊颜上,终于出现一道细微的裂痕。
“哥哥,这是霍妩姐姐录下来的留影石,她的执念一直住在邪骨里,想和你说对不起。”
想起心魔里的一幕幕画面,秦萝委屈巴巴深吸一口气,抬眼看向秦止江逢月,眼泪像翻滚的荷包蛋,在眼眶里打转转:“爹爹娘亲,琅霄君一直在欺负哥哥,他是个大坏蛋。”
江逢月沉声:“你都看到了?”
“嗯!”
女孩擦擦眼泪,神色是从未有过的认真:“那时候哥哥满身都是伤,没有地方去,也没有人愿意相信他,大家都以为他在害人,但事情根本不是那样的……幽明山,霍家和霍妩姐姐,全是琅霄君在背后做的坏事。娘亲,你会相信哥哥的,对不对?”
就离谱。
宋阙冷静分析局势,江逢月和秦止都是化神,虽然单个的修为比不上他,但加在一起,绝对能将他打得头破血流。
白衣青年后退一步,眉眼微沉,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定是中了幻术……至于那留影石,倘若不打开看看,恐怕有诈。”
留影石上萦绕的灵力十分古老,显然来自于千百年前,不可能造假。
江逢月并未打开。
于她而言,这样已经足够了。
她清楚自己孩子的为人,像个别别扭扭的小大人。
小时候的秦楼总爱趴在窗边,静静等候他们回家,等她开心地打招呼,又故作无所谓地低下脑袋;长大后的他不爱和家里人讲话,有次她莫名头痛,无意间望见他踱步到窗边,悄悄放下几颗灵丹。
她也听说过霍诀的经历,被家人打碎骨头,被废尽修为半死不活丢进魔域,最后被正道围剿,尸骨无存。
如若这一切皆是源自栽赃陷害,那秦楼一直以来的逃避与冷淡,全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因为他曾经受过那么多委屈,对于和他人之间的靠近,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就像很多年前,男孩会一天又一天等待他们归家,在即将被她靠近时,却迟疑地、怯怯地沉默不语,后退一步。
……他明明应当最怕孤独,渴望着与家人接触。
一刹那的寂静,秦楼兀地屏住呼吸。
女人轻轻将他抱住,声线极柔,伴随着一阵温暖的风:“那些记忆是不是很难受?别怕,有爹爹娘亲在,定能为你讨回公道。”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听见江逢月嗓音里的轻微哽咽。
秦楼分不清这是幻境还是现实,心口砰砰跳个不停,说不出回应的话语。
当她起身,周身灵力渐生。
江逢月缓缓呼吸,再呼吸:“还有宋阙。”
江逢月:“哪里来的废物东西一千年了还没到渡劫,这么大的人了,心里不平衡只敢去欺负小孩?这样能让你萎缩的自尊心得到片刻膨胀是不是?宋家摊上你这么个玩意儿倒了八辈子血霉,你爹你娘当初就应该把你糊在墙上,否则对不起列祖列宗让家门蒙羞。”
——很好。
因为有小朋友在场,她特意一个脏字也没说,非常温文尔雅,非常文明有礼貌。
粗鄙之语!
宋阙:“你、你——”
他一句话刚刚开了个头,胸口便被灵力狠狠一撞,由于毫无防备,径直吐出一口血来。
“我我我怎么了我,不如先担心担心你自己,残害修士嫁祸旁人玩得倒挺溜,本身废物一个,心肠还烂得够透,从头到尾从里到外恶心人。”
江逢月吐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当年怎么害的人,如今就十倍百倍还回来。我记得宋家人都挺崇拜你,等着到时候身败名裂众叛亲离修为尽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回到阴沟当老鼠吧狗东西。”
江逢月气势汹汹没停手,这次的攻势被宋阙拦下,两股巨力相撞,于半空轰然裂开,震落满地碎石。
疯女人!
只她一个还能对付,倘若加上秦止,他定会被打个半死。
宋阙努力维持形象,面上仍是凛然无辜:“秦止……剑圣!留影石尚未打开,莫要听信这两个孩子的一面之词!”
等那留影石打开,如果真有见不得光的画面,他便趁机将其损毁,到时候什么证据都不剩下,无人能奈何他。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倘若真如秦萝所说,那石头里记下了他杀害霍妩的情景,一旦被公之于众,他这辈子就全完了。
秦止给秦萝认认真真擦了眼泪,这会儿正从储物袋找到伤药,分给身边的儿子和小女儿,闻言沉默着抬头,轻轻按住江逢月手臂。
万幸这是个沉着冷静的。
宋阙暗中长出一口气,下一刻,却听见长剑出鞘的铮然响音。
“听信他们不需要理由。”
在霸道铺开的剑光与杀意里,秦止淡淡出声:“想杀你,也不需要。”
宋阙:——!
第83章 众叛亲离,身败名裂,臭名昭著……
在今日之前, 宋阙向来坚信自己料事如神。
当然,时至此刻,也不例外——
正如他所料想的那般, 江逢月与秦止联手上前,将他打得没了半条命。
他觉得这件事很离谱。
仙门大宗最是讲究仙风道骨,尤其秦止身为苍梧掌门,一向以君子之风闻名于修真界;江逢月又是赫赫有名的乐修, 从小到大修身养性, 仙气飘飘。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两个人,他们、他们怎能如此不讲武德,仅仅听信那两个孩子的片面之词,对他这个名望颇高的正道第一法修说打就打?
而且还以二对一、毫不留情。
他们怎么可以两个打一个!
江逢月念及儿子过去的经历,又瞥见了两个孩子身上大大小小的淤青和擦伤, 这会儿正在气头上, 回回尽下杀手、处处皆是毫不留情,一只玉骨笛在手, 乐声凄凄, 如有魑魅魍魉如影随形;
这曲子杀心极强, 宋阙要想应付已是吃力,不过一个吃痛的间隙,便有秦止拔剑袭上,身法之快、剑术之密,回回直击要害, 令他躲闪不及。
他本以为比起江逢月, 身为苍梧掌门的秦止会冷静一些,没想到这也是个疯子。
灵气、剑气戾戾而来,宋阙纵使祭出全身法, 也无法抵挡四面八方的杀机。在浑身上下鲜血淋漓之际,他最关心在意的却并非疼痛。
宋阙想,他完蛋了。
在此之前,秦萝与秦楼只有孤零零两个人证,一人年纪尚小不懂事,另一人乃是邪魔转世,与邪骨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没有确切证据,仙道中人定不会轻易相信他们,宋阙便可负隅顽抗,趁机为自己辩解一番。
奈何秦萝手里的留影石,彻底打碎了他的这个念头。
身体与神识在同一时间被疯狂折磨,宋阙身侧法诀尽碎,终于无法继续支撑,被一股汹涌合力重重击退,吐出满口鲜血来。
须臾之间,他想起家中的爹爹娘亲,以及相伴多年的道侣。
家人看重于他,道侣敬他爱他,这是他拼命修炼千百年得来的结果,眼看马上就要抵达渡劫期,怎可就此功亏一篑。
怎可就此功亏一篑。
他绝不能忍受他们鄙夷与惊惧的眼神……必须杀了眼前这些人!
浓郁的血腥气蔓延四野,青年瞳仁本是漆黑,于此刻染上淡淡的红。
猩红愈来愈深,好似藤蔓疯长,迅速填满整个眼眶,而在宋阙周身,已有纯黑色邪气轰然溢出。
江逢月拧眉,听身边的秦止低声道:“邪气。是个邪修他果然。”
哪怕没有亲眼见到这番景象,这也是他们早就笃信了的事情。
邪气汹汹,裹挟着孤注一掷的杀气。每缕杀气尽数化作实体,锋利有如刀尖,浩浩荡荡席卷而来。
秦止面不改色,右手微动,掐出一个护身法诀。
一旦受到外力影响,洞穴之内很容易坍塌。
他们打斗时出了山洞,如今法诀显形,山洞入口蒙上一层莹白浮光,将秦楼与秦萝牢牢护在其中。
江逢月手持长笛,乌发长裙,宛如神妃仙子,玉骨笛上扬的刹那,女修薄唇轻启:
“就你这倒霉的废物还想杀我们?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有人敢做不敢当,被戳中死穴这就怕了吧。也不知杀了多少人,才能炼成如此纯粹的邪气,亏你还自诩为正道大能,正道正道,连邪修都嫌你丢人,道貌岸然。”
同一时间,秦止无言起剑。
自从秦止江逢月将满身是血的宋阙带回山中别院,修真界彻底炸开了锅。
此事事发突然,所有人都猜不出其中缘由。
可按理来说,那琅霄君千百年来行善积德,为人亦是温和守矩,以他的性子能犯出什么事,才让夫妻二人这般动怒?若是对决切磋,应当不用下此狠手吧?
而之后的发展更是叫人一头雾水——
按照绝大多数吃瓜修士的普遍猜测,很可能只是双方一时切磋上了头,导致没把握好力度,重伤琅霄君。
没想到没过几柱香的功夫,便见数道人影御剑御器凌空而来,个个皆是修为惊世的当代大能,灵力横绝千百里,最终汇聚于为百门大比准备的山中小院里头。
这样的排场,若是单纯切磋……就算琅霄君被当场打死,恐怕都达不到这种效果吧?
山下不明真相的百姓满心好奇,别院之内,同样热热闹闹。
“以二位道友的意思,我夫君千年之前便成了邪修,非但于幽明山中陷害霍诀,还在日后步步算计,害他众叛亲离、声名狼藉……而这一切,全是为了夺取邪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