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容渊不答,挟着阿素向着高地走去,片刻后才缓缓道:“我也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意有所指,听得出他语气中的怒意,虽不知他为何语带斥责,然而身为园子的主人,元剑雪沉得住气,望着他怀中神情委顿的阿素道:“先不说这些,我命人带你们去换洗。”
阿素知道漱玉园本是自家的产业,园中的侍女也都是靖北王府之人,却没想到元剑雪唤来领她去沐浴的人竟是青窈。
青窈是从小贴身伺候她的侍女,为人缜密细心,后来她出嫁之时自然也跟在身边。再后来她入宫受册,青窈便做了长秋殿的尚宫。阿兄派青窈来伺候她换洗,显然是细心之举,似对她极其看重。
被青窈柔软的手牵着向园中的汤泉走去,阿素眼眶微润,她以为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自己这位忠心耿耿的侍女了。
察觉到她的异样,青窈微怔,福身道:“娘子可有不适?”
阿素低头揉了揉眼睛道:“许是进沙子了。”
青窈微微一笑,握起她的手道:“切不可揉,说完弯腰仔细翻开她的眼皮,轻柔地吹了吹道:“可好些了么。”
简直和前世一模一样,若是梦,她只希望晚些醒来。
青窈伺候她脱去身上那身沾满泥泞的脏衣,引她去一方青玉铺就的汤池浸浴,又取了新鲜的栀子和大食玫瑰碾碎,撒在她身周。
与此同时,一对万骑武士已将水边的一片游廊团团围住,在场宾客皆惊,在明晃晃的刀剑下瑟瑟发抖。
内间屏风之后的永仙倒还镇定,她身边的玉华玉英望着大踏步走入的陈统领双双娇叱道:“大胆,竟敢冲撞公主凤驾。”
陈统领并未答话,大喇喇走到下首的阿樱面前,开口道:“请县主与我走一趟。”
阿樱脸色苍白道:“统领这是何意?”
陈统领沉声道:“是九殿下的旨意,待会,县主自己与他解释吧。”
阿樱脸色愈发苍白,转身望着永仙,永仙蹙眉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陈统领在永仙面前单膝跪道:“是为了殿下的安全考虑,殿下勿怪。”说完起身向身后武士吩咐道:“你们在此保护公主殿下,不许任何人入内。”
那些武士皆佩甲兵,永仙无法,只得任他们将人带走。阿樱起身,对身边的却蓝低声吩咐道:“速去请长公主来。”说完话,她整理好衣容,方在一群武士簇拥下离去。
沐浴中的阿素对此浑然不觉。被温水环绕,她舒服地叹了口气,抱着肩缩成一团,青窈替她散开乌发,那嫩皂角慢慢梳洗,又命一旁的小婢女向隔壁的池子中蓄水,如此换了三池水,阿素方将身上泥泞洗干净,青窈取过一味极淡雅的花露为她抹身,微笑道:“娘子气质如华,最衬此香。”
阿素十分满意,原先阿耶教她辨香的时候,青窈学过一些,挑的这瓶芙蓉花露正和她的心意。
之后青窈又捧来一叠衣裳,面带歉意道:“娘子勿怪,园中没有备着娘子的衣物,奴婢便取自己缝的新衣来,娘子暂且换上应急。”
阿素接过那绉纱上襦和薄罗裙才发觉那料子竟是极上等的,她忽然想起以往每年冬夏二季,将她视若掌上明珠的阿娘都会命府中的司马挑选最时兴最珍贵的衣料来与她添衣,美其名曰,宝儿若没有几件衣裳换,还怎么出得门去。
然而阿素知道,阿娘说的几件衣,实是几间屋子也装不下,更别提多出来的那些极好绫罗绸缎丝麻绉纱。阿素曾赏下一批给府中有头脸的侍女,青窈就得许多,如今给她穿的衣裙正是这么来的。
青窈缝的新衣她穿着虽大了些,但是自己惯常穿的料子。青窈为她擦干了乌发,梳好了头,阿素站在铜镜望着熟悉又陌生的自己,只觉恍若隔世。
在热水中泡的有些久了,青窈扶着她走出浴房时被冷风一激,阿素便微微有些头晕起来,勉力支撑走到一处悬山下,眼前一黑,径直倒了下去。
李容渊沐浴完,与元剑雪已在厅中等了她许久,听见青窈的惊呼顿时奔了出去,堪堪将阿素拥在怀里,见她闭着眼睛垂着睫毛,脸色有些苍白,顿时沉声道:“去寻一位医正来。”
元子期携安泰闻讯赶来时正赶上这情景,但见李容渊怀中小小身形有些熟悉,元子期微微一怔,径自走向前去。
然而到了近前才发觉错认,他心下一沉,不禁喟叹自己爱女心切。然天下父母之心都是一般,见那小姑娘兀自昏迷,元子期心下怜惜,修长的手指从腰间取一枚青瓷瓶,去了盖,轻轻绕于她挺巧的鼻尖下。
李容渊下意识欲拦,然而阿素已悠悠转醒,还未睁眼,便闻到一丝似沉水非沉水,似龙涎非龙涎的香气。
那是她最熟悉的,阿耶身上气息,之后又有一股清凉之气直冲百会,阿素猛然睁眼,正见李容渊蹙眉按住阿耶的手。顾不上蓦然见到阿耶的惊喜,阿素咳嗽了一阵拽住李容渊的衣角,断续道:“无……无妨,提神醒脑用的。”
元子期闻言微讶,低叹道:“你也懂这些。”阿素极渴望地打量着他,这么多年没见了,活生生的阿耶正在他面前。
身姿颀长,佩剑缀玉,沉静温和,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阿素微微红了眼眶。元子期收起那青瓷瓶,仔仔细细打量着她。
阿素望着他审视的双眸,下意识道:“是芥子粉和薄荷香,各取……”
这是小时候她常与阿耶做的游戏,猜一猜他手中的那味香是什么方子,然而这次,阿素说到一半便抿住嘴唇,低下头。
不知为何,她能感觉得出抱着他的李容渊一瞬间肌肉紧绷,气息凌厉,像是被侵犯领地一般的猛兽,全然地戒备。
元子期却似并不在意,弯下身,眸色深深望着她道:“告诉阿伯,方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第62章 对质 当真冤枉了你?
那声音温柔而严厉, 阿素一下便红了眼眶,低下头掩饰,却听一旁的青窈恳切道:“娘子莫慌, 这位是靖北王,将事情的原委告诉他,若有冤屈,必会为娘子做主。”
阿素悄悄在李容渊怀里蹭掉泪珠, 手却被握住了, 他并未理青窈的话,只低头在她耳畔道:“难受?”
阿素摇了摇头,望着正关切打量她的元子期,挣开李容渊的手欲起身行万福,却被他按在怀中。
李容渊淡淡道:“与我说也是一样。”
元子期眸色一深, 目光落在他身上, 气氛颇有些剑拔弩张,此时安泰扶着却蓝走了过来, 见众人簇拥在一处, 面带忧色道:“元郎, 可是出了什么事?”
元子期长身玉立,向安泰身后的郑司马道:“去将此间厅室收拾出来,请九殿下一叙。”
安泰一眼便望见李容渊,蹙起秀眉道:“小九,我只问你, 你表妹何在?”
李容渊起身, 揽着阿素的肩向内走,若不经意道:“那么些表妹,却不知姑母问的是哪一位。”
安泰见他明知故问, 又当着众人之面与阿素举止亲昵,不由带上些怒意道:“你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容渊站定,转身望向安泰,目光又落在她身边却蓝身上,微微一笑,然而笑意却未到眼底。他一定知道是自己去通风报信,请了长公主来,想到这里,却蓝顿时浑身发起来抖。
安泰愈怒,元子期忽向长子道:“先扶你阿娘入内。”
阿素忧心地望了眼李容渊,衷心不希望他与阿娘起争执,李容渊望着元剑雪扶安泰先一步入厅室,淡淡道:“姑母稍安勿躁,一会便见分晓。”
漱玉园临水的花厅之中,众人按身份入席,阿素跪在一方漆案之后,喝完了青窈端来驱湿气的姜茶,才缓缓开口,向众人道:“方才我在园中,有位大娘说崔娘子唤我去题字,我一路跟着她到湖边,便被她推搡入湖畔沼泽。”
元剑雪闻言沉声道:“原来,真的不是意外。”
万骑的陈统领道:“此前小娘子可是与谁起了争执?”
阿素摇了摇头,安泰道:“既然说是听了崔三娘的吩咐,将她请来一问便知。”
阿素在心里叹息,阿娘还是想得太简单了些,既然已经崔三娘摆在明面之上,那么她便是最没有嫌疑之人。那人如此熟悉园中地形,连湖边暗沼都知悉,想必定是常来的,阿素心中隐隐有个猜测,她能感受的这一世出阿樱并不喜欢她,难道竟是……这想法让阿素不寒而栗,不敢再深思下去。
阿素望向上首,只见阿耶眸色深深,想必也想到这处,望着她道:“你可还记得那位大娘生得什么模样?”
阿素望着点了点头,努力回忆道:“只记得她圆圆的脸庞,法令线很重,身材高大,背却佝偻着。”
这本是相当重要的线索,然而李容渊却一反常态,似早有定论。见他一直未说话,安泰忧心养女,向李容渊沉声道:“既知这人的相貌,便能查的清事实,今日听闻你将你表妹拘了去,可是没有道理。”
阿素心中一紧,不由想,难道李容渊也疑心是阿樱?其实阿素心中初有这想法的时候还着实羞赧了一番,是不是自己嫉妒这一世她独得了耶娘的宠爱,然而想到她竟想要自己的命,心中还是有些不可置信。
李容渊望向安泰道:“姑母稍安,一会便有分晓。”
他身边二人闻言即刻躬身而退,片刻后便一前一后带着一位衣着华美的贵女步入厅室,阿素仔细一看,正是阿樱。
她望着上首的靖北王夫妇福了一福,小脸有些苍白,安泰心疼道:“来,到阿娘身边来。”
然而那两位武卫站着不动,阿樱自然也没处去。安泰怒而向李容渊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李容渊第一次抬头打量阿樱,居高临下道:“说一说罢,你今日都做了什么事。”
阿素极紧张,只见阿樱垂下眸子,片刻后才抬眼望向李容渊,泪盈于睫道:“殿下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一点也不懂。”那样子,任谁看了都会心生怜意。
然而李容渊不为所动,只是叹了口气,望向陈统领,那魁梧的男人即刻起身道:“已将漱玉园四门的看门人都带了来,待殿下询问。”
说完果然有一队武士押着几位青衣的仆役上前。这反客为主,极强横的态度自然冲撞了安泰,她怔怔望着自己平日里最疼爱的侄儿微微叹息,不知他今日为何如此反常。
李容渊不语,陈统领命人押着那几人跪在地上,询道:“你们可曾见过一个身体壮硕却佝偻着腰的妇人出入。”
那些仆役抬头望了一眼主座上靖北王夫妇,并不答话。安泰淡淡道:“强逼也无用,在我府上,他们自然知道要听谁的话。”
然而她话音刚落,便被元子期按住手,他眸色深深道:“说罢,究竟有没有见过如这般的妇人出入。”
安泰一怔,不知为何今日夫君竟与不讲理的侄儿站一处,元子期淡淡道:“我既在,就决不允许府中藏污纳垢,有包藏祸心之人,有阴害他人之人,否则,元氏百年家风毁于此,便是不肖。”
安泰闻言默然,知道夫君为人端方,治家极严,自然不再多言。那仆役得令言道:“下午确有一位这般样貌的妇人从西角门出去,我见她面生,想上前询问,却被樱娘子身边的却蓝拦着,我以为是园子中哪位宾客的家人,便放她离去。
他话音刚落,侍立在一角的却蓝身体抖得如筛糠,李容渊望着脸色煞白的阿樱沉声道:“当真冤枉了你?”
第63章 权衡 一面是她极其渴望家人,而另一面……
阿樱此时反挺直了脊背, 一字一句道:“殿下是想说,五娘落水一事与我有关系。”
她用的是陈述的语气,一面说, 目光一面落在四周,望向阿素时,她乌黑的眸子一阵幽深。阿素心中一凛,忽然明白, 若说此前阿樱不过是厌恶她, 那现在便对她是深入骨髓的恨。是因为她的落水,让她在众人面前受了羞辱,又被一心喜爱的人质询。
然而那情绪一闪而逝,除了阿素,谁也没有看到。阿樱低下头道:“欲加之罪, 何患无辞。殿下既然已认定了事实, 那便将我绑了送官去吧。”
她以不解释不抗辩的姿态,将这个难题重抛给李容渊, 她知道此时必须先求得同情。果然, 听得安泰嗔道:“有话好好说, 这是做什么。”说完,又向着却蓝道:“你来讲一讲,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许有一句虚言。”
却蓝闻言扑通一下便跪在了地上,低声泣道:“婢子该死, 今日在西角门遇到一位妇人, 她说是郇国公府上同沈三娘一起来的,要捎封信回去说三娘晚归些,婢子看她面熟, 依稀像是在沈三娘身边见过,便让人放了她出去,谁料到会出这样的事。”
她一面哭一面磕头,额头的浸出血迹来。五娘阿翁封郇国公,却蓝说的自然便是沈家。阿素心中着实吃了一惊,难道她猜错了,这杀机竟是来自沈府,可五娘家中又有人什么非要杀了她不可?
刚想到此处,一个美丽而狰狞的面孔顿时浮了上来,是奚娘。
的确,奚娘既知道她已并非原来的五娘,自然有千百个要杀她的理由,并且,她方才只想到阿樱熟悉这园子的地形,却忘记了,奚娘曾是阿娘的贴身侍女,当初耶娘成婚之时正是住在漱玉园,奚娘若在阿娘身边伺候,少不得对着园子中的一草一木都极其熟悉。
阿素越想越觉得这个推测合理,她原以为只要她不回沈家,就再无与奚娘碰面的一日,却没想到时间过去两年多,她依旧念念不忘要让自己为女儿偿命。阿素一阵心惊,不禁向后退了一步,正撞进李容渊怀里,他似有些讶异,扶着阿素的腰让她站稳些,望着却蓝沉声道:“将你方才的话,再说一次。”
却蓝又讲了一遍,只说不认识那妇人,但知道是五娘身边的。安泰似松了口气,元子期也似有些惊讶,对身边的郑司马吩咐道:“去请沈三娘来。”
郑司马得了吩咐去了,沈三娘来时一阵惶恐,望着上首的长公主,靖北王与九皇子,不知道要先拜谁。人群中除了阿素与她相熟的是元剑雪,见她惊慌的样子沉声安慰道:“无妨,只是问几句话。”
沈三娘闻言心下稍安,福身行礼。
安泰道:“免了,我只问你,今日你带入园中的可有一位身材高大眉眼凶悍的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