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嵌宝窗的薄纱外隐约可以看见冲天火光,一阵这嘈杂的人声马嘶突兀地传了过来,想必骁骑已冲入府中,很快便会寻到这里。安泰不由急道:“趁现下无人发觉,你们快走。”
李容渊薄唇紧抿,似难以抉择,然与安泰目光交汇的一瞬,他终于拿定主意。阿素犹自抱住亲娘的腰不肯撒手,哽咽道:“不,我不走,我要和阿娘在一起。”安泰闻言,含泪道:“眼下你耶兄皆不在,阿娘只怕护不住你。”
说罢,安泰狠下心推开她道:“走罢。”
阿素只觉身子被李容渊牢牢箍在怀里,他行事极果断,阿素不及最后望一眼阿娘便被挟着向暗道走去,她流着泪挣扎,低头在勒住自己腰的手腕上狠狠撕咬,李容渊却没有一点松手的意思。泪水模糊了阿素双眼,地道入口阖上的那刻,她只听阿娘声嘶力竭道:“你定要……护她周全!”
黑暗在四周合拢,再听不见阿娘的声音,阿素伏在李容渊肩上,泪水洇湿了身下薄衫。今日高嵩来势汹汹,在暗自然比在明更有利,她虽知李容渊的选择冷静而理智,然心中却像堵着一块巨石,眼泪如何也止不住。
脊背被轻柔地抚着,李容渊的步伐沉稳,幽静的衣香漫了上来,阿素哽咽着平静下来,努力拭干眼泪。
此时她才发觉他们已沿着暗道走出很远,李容渊单手托着她,另一手取下腰间蹀躞带上的火折引燃,在前照亮。跳跃的火光下,他手腕上两列齿痕极深,方结了血痂,微微一动,又有鲜血流了出来。
阿素心中一颤,伏在他肩上轻声道:“还疼么。”
李容渊微微叹了口气,只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骁骑破府门而入之时,高嵩正见安泰端庄而立,居高临下望着他。事到如今,她竟还摆这样的架子,不由在心中冷笑。
他打量安泰片刻,将手中的朱红敕书在她面前一抖,沉声道:“奉旨抄家,长公主身份尊贵,还是不要阻拦的好。”
说完,便有四位金甲武士上前,前后左右将安泰禁锢,然而她却似并无惊异,只望着高嵩淡淡道:“那敢问将军,我究竟犯了何律?”
高嵩不答,只从怀中拈出一张帛纸,冷道:“有人告发,前日元子期送回王府一封信,里面叙述了他以平叛之名,与会稽王相约在吴地起事,这便是你们元家谋反的证据。”
安泰不接那帛纸,只望着高嵩身后的那个身影道:“我自问并没有薄待你,你为何要如此,他们许了你什么,高官厚禄,还是富贵荣华?”
郑司马从那片阴影中走出,深深望着她,轻声道:“仆并非贪图富贵之人,只求行事无愧于心。”
安泰冷道:“好一个无愧于心,这便是你伪造书信的理由?”
郑司马再拜,淡淡道:“书信是否伪造,想必长公主比我更清楚,当日还是霍校尉亲自送信回来,府中不止我一人知此事,如今将军面前,不要再强行狡辩。”
这番颠倒黑白混淆真假的话他说得极坦然,若是旁人简直要信以为真。霍东青确实送回一封信,然而信的内容却不是他说的那般。安泰怒极,不明白究竟何至于走到这步,要开口质问,却被高嵩蓦然打断。
他望着安泰,施施然道:“长公主勿急,此事另有人证,待我搜出物证,到陛下面前再对质罢。”
之后高嵩望着向骁骑的两位校尉,向郑司马道:“带着他们给我搜,王府中一处也不许遗漏。陛下的旨意,除长公主外,府中之人无论男女,一律押解刑部狱。”
郑司马躬身领命,那四位金甲武士则押着安泰向外走,路过郑司马身边时,安泰睁大眼睛,打量这个十几年如一日在自己身边恭恭敬敬侍候的男人,仿佛从来未认识他一般,从那失了表情的面目上也看不出一丝端倪。
这局,恐怕是早就布下了,高嵩说另有人证,那会是谁?最重要的,元郎在吴地究竟如何?无数疑问令安泰如坠寒窟,她唯一庆幸的是,一刻前已将阿素送了出去。
直到第二日,阿素才得了确切消息,靖北王元子期与裴氏密谋在吴地起事,被人告发,元家被抄,长公主禁足宫中,靖北王世子成了在榜缉拿的要犯,昭告文书已经八百里加急向各州县散发出去。
因是靖北王夫妇义女,阿素自难逃干系,也在待收押缉拿的名单之上,只是相比与远在宁州,手握部曲的阿兄,她所受得关注要小得多,即便如此,也有金吾卫在长安城内挨家挨户搜查了三遍,不找到她便不罢休。
现下自然没有人敢到李容渊府中来搜,即便如此,府中的守卫却森严至极,阿素更是被禁足,不许出府门一步。
第109章 对峙 若是现下还要分你我,也太生分了……
自被禁足于西苑, 阿素鲜少得知耶娘与阿兄消息,任外界雨打风吹,丰乐坊矗立的粉墙黛瓦圈出一处清幽宁静。阿素寻了个机会, 悄悄溜出西苑,只听外间浣衣的婢女谈论道:“没想到元家竟然谋逆,长公主也因此失了圣眷,诺大的靖北王府倒如树倒猢狲散, 门庭冷落, 连府外的两列十四戟也被礼部裁撤。”另一人小声道:“原先我们府中那位五娘,被元家认作义女,此番可好,不仅受了牵连不说,连沈家也与她断绝了关系。”
阿素只听了个大概, 便被朱雀寻见, 那两个婢子回身望见她,脸色煞白。朱雀面色沉沉命人将她们拖下去, 狠狠责罚, 却不再与她透露半分。阿素心中惶急, 原来竟出了这样的大事,她是万万不敢信耶娘会谋反,定然是旁人陷害,恐怕与高家脱不了关系。
只待日暮时分,李容渊回府, 阿素惶惶然迎上去, 怯怯打量着他,急切想从他的表情中寻到些进展。然而任她火急火燎,李容渊只静静将她揽着, 仔细查问了衣食起居,却不提一句外界之事。阿素无法,横下心抱着他的腰央求他别走,李容渊倒从善如流。晚上在卧榻之间,阿素窝在他怀中,再次找了个理由开口,却被一人的来访打断。
这位不素之客自然是姜远之。这几日李容渊回来得一日比一日晚,夜半时分还要与悄悄入府的姜远之议事。阿素不知道他们在商量什么,只知道定然非同寻常。
近日来她白日嗜睡,深夜时则难以入眠,李容渊离去后她辗转反侧,终耐不住披衣起身,向着外间光亮处去。
望见阿素推门而入,李容渊与姜远之的谈话蓦然而止。不知为何,每次见到她时姜远之都要逗弄一番,似挑衅一般,他望着李容渊淡淡道:“既如此,发往吴地的那些船还是早日追回来罢。”
阿素心中一惊,顿时望向李容渊。元家出了这样的事,旁人避之不及,又哪愿意牵涉其中。此前她向李容渊求了那些船粮向吴地送与阿耶,若是走漏了风声,他便是同谋,要担极大的风险。
阿素怔怔望着李容渊想,若是此时他反悔,自己也决不能说什么。李容渊则望着她,蹙眉道:“怎么不睡。”见她紧紧攥住银丝滚的袖边欲言又止的样子,李容渊微微叹了口气,走上前俯身在她耳畔道:“已这般久了,怎么还如此不信我。”
阿素微红眼眶,低声道:“九哥哥,我……”,李容渊轻轻将她揽着,叹道:“若是现下还要分你我,也太生分了。”
话音未落不由分说将她打横抱起,径直走回内间。将阿素在榻上安顿好,见她只是恹恹的样子,李容渊她的额头试了试,关切道:“可是不舒服。”
阿素微微摇了摇头,抓着他的袍角哀求道:“九哥哥,你告诉我,我耶娘阿兄究竟如何了?”
李容渊只深深望着她,却不答话,只为她掖好锦衾的一角,又拨了拨炭盆里的铜枝,淡淡道:“无需忧心。”
望着他离去的身影,阿素的一颗心直往下坠去,知道如今自家大约真的处境不妙。
于此同时,偌大的太兴宫中,安泰已被软禁在宣徵殿多日,侍膳的侍女将未动过的食水一批批撤下,皆胆战心惊。紫宸殿的内侍也来了两拨,将这情形都回报与景云帝,自然惹得龙颜大怒。
闻听有人堂皇迈步入殿中,虎虎生风,安泰虽有些脱力,仍旧起身拜倒,深深望着他道:“我究竟犯了何罪,皇兄总要让我明白。”
望见她如此虚弱却仍旧不肯认错的样子,景云帝怒道:“你既求明白,便让你明白。”说罢,从身后内侍手中取过一份奏笺,掷在安泰脚下。
安泰吃力地将那奏笺拾起看了,发觉竟是吴郡郡守上疏,言自两年多前,元家便与裴家过从甚密,曾从宁州运了大量精铁到吴地铸造甲兵,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安泰将那封奏疏读完,抬眸望着景云帝道:“一面之词,如何能信?我以性命担保,元郎绝无谋反之心。”景云帝望着她冷道:“朕自然信你,只是可惜了好驸马,朕的好妹夫。”
安泰将那奏疏放在一旁,意有所指道:“皇兄切勿轻信奸人谗言。”
然她话音未落,便听一个婉转的声音道:“长公主说的奸人,可是指我。”安替闻言抬眸,正见宣徵殿浩宇之下,高后聘婷而入。望了眼面色沉沉的景云帝,她毫无惧意地走到安泰面前,轻声道:“这么多年以来,长公主似对我误会颇深,幸陛下如何英明,不容人欺瞒,驸马与裴家究竟有没有勾结谋反……”她微微笑了笑道:“自然另有佐证。”
说罢,高后轻轻击掌,便有内侍带上来一位纤弱的女子。安泰望见那人身形,顿时一惊。
奚亭暮却看也不看安泰,只跪在地上,向高后与景云帝深深拜倒伏地。
高后免了她的礼,望着她道:“说说罢,你是什么人。”
奚亭暮望着景云帝道:“罪女原是长公主府中的奴婢,后划去贱籍与沈陟为妾。”
景云帝淡淡道:“将你与皇后说过的话再说一遍,此前在长公主府中可听到些什么,又见过些什么?”
奚亭暮恭谨道:“罪女此前在长公主府侍奉公主与驸马,亲见驸马与前朝旧贵暗中交往,陛下下令清缴桓氏一门余孽之时,还是驸马悄悄命人报信,才致如今尚有漏网之鱼。
安泰怔怔望着她,低声道:“现在我方知,你竟如此恨我们。”
奚亭暮不理,只匍匐在景云帝面前,从怀中取出几张旧笺来,低声道:“这些便是婢子当年抄录下驸马与桓家的书信。”
景云帝将那些书信掷在安泰面前道:“你有何话说?”
安泰未捡那些信笺,只轻声叹道:“这件事,我不否认,只是……”她蓦然抬眸望着景云帝道:“实情并不是皇兄想的那样,驸马并无助长前朝余孽之意,只不愿皇兄枉造杀孽。”
景云帝闻言冷道:“好一个枉造杀孽,原来在你心中,朕便是这样的昏君,那你究竟还记不记得,自己身上流着谁家的血,如今又是谁家的天下?”
安泰轻声道:“先前父皇也说过,这天下本是元李共治,元家不过退一步而已。”
景云帝闻言勃然而怒,周遭宫人皆伏地瑟瑟发抖,高后却上前一步道:“陛下息怒。”又望着安泰道:“即便长公主所言不虚,前次之事尚且不计,那这一次的事,长公主又作何解释?”
说罢,高后眸色一转,内侍会意,随即引来一位神情委顿的少女。
苏樱华入殿,望见景云帝即刻伏地流泪,高后走到她身边,抚着她的肩望着景云帝道:“元府的郑司马曾携抄本告密,驸马在家书中提到他与裴家共谋大事,事成指日可待,我与阿樱求证过,确有如此家书一封,后我兄长果然在元府抄出正本。”
苏樱华楚楚含泪,哀道:“正因如此樱华才得了姨母的厌弃,被禁足后宅,不得出门将实情报之阿舅,请阿舅与我做主。”说完她便伏地,阵阵叩首。
见安泰对苏樱华怒目而视,高后在心中微笑,向景云帝福身道:“阿樱是我与陛下的亲甥女,她又岂会欺瞒陛下。”
景云帝闻言即望着安泰道:“如今,你可求得明白?”
安泰深深回望,轻叹道:“我只为我,也为皇兄惋惜,竟从未料到,我们兄妹二人姑息养奸至此,以至于身边皆是奸邪之人。”
高后闻言眸色一深,景云帝已沉声道:“住口”
说罢,他又命人取过一份文书,呈在安泰面前道:“和离书已备好,你誊写一遍,朕便饶了鲤奴。”
安泰猛然睁大双眸道:“你要将我儿如何?”
景云帝道:“他倒乖觉,自带部曲回京,要入宫探你,朕将他扣下了。”
安泰松了口气,伸手便将那和离书撕成两半道:“想也别想。”
景云帝冷道:“你不写,他也是死,写了,还能保住你亲子。”
安泰敏锐惊道:“元郎现下如何?”
景云帝眸色深深道:“朕还道平叛如此顺遂,原来是早与裴家勾结,如今事情败露,朕岂能容他?自然已将他拿下,押解回京。”
安泰顿时心慌意乱,未料到景云帝为先发制人竟不惜临阵换将,她攥紧了帕子,沉声道:“我要见驸马。”
第110章 逆流 洋洋洒洒矛头竟直指当朝皇后,言……
对峙间, 高后施施然行至景云帝身侧,假意劝道:“陛下莫与长公主置气,她是受人蒙蔽, 才会与陛下生了隔阂。”
这便是招风助火了,安泰不由冷道:“这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景云帝闻言怒道:“若不悔过,便在这待着,哪也不许去。”说罢便拂袖而去, 身后的两列銮仪随驾, 浩浩汤汤向外开去。高后最后望了眼安泰,命人带上苏樱华与奚亭暮,以胜利者的姿态走出宣徵殿。
安泰刚迈出一步,便被殿外的金吾卫持武械拦住,两位校尉模样的金甲武士单膝跪在她面前道:“请长公主切莫为难下官。”
高后闻声停住脚步, 却并未回身, 只淡淡道:“众叛亲离的滋味可好,我尝过的, 总要让你也受一受。”
安泰扶着廊柱, 望着她娇矜的背影, 只觉五内俱焚。
随高后回到长秋殿,苏樱华全身不禁打起抖来,望着她这幅模样,高后不由冷道:“这样,便后悔了?”苏樱华抿唇摇了摇头, 轻声道:“阿樱不后悔, 只盼舅母斩草除根,再不给元家留一丝一毫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