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画的快,但不能画的急。
是以,沈佳儒在带着他们画了几小幅油画后,便忽然提升尺寸,让他们画了这一幅大开油画静物。
不撞痛了,人怎么会知道要停一停呢?
看到方少珺哭了,将情绪发泄出来了,他反而放心了。
一直焦虑一直急下去,或许某种状态就会成为惯性,那才是致命的。
急过了,痛过了,就会记住。
以后每一次着急时,方少珺都会想起这个时刻,学会自我调节,才是画家应该拥有的稳定性。
“继续,来看陆云飞这幅画。”沈佳儒又拍了拍巴掌,示意大家收拾收拾情绪,每节课结束前的流程照常进行。
……
四个人的画都点评结束,每个人都有非常大的提升空间。
华婕的水彩也有问题,整幅画的用色有些散,老师叮嘱她——
虽然可以观察到更多色彩,这方面也是她的优势,但还是要学会整合,让颜色有主次之分。
不能哪里都画的很明确,画面哪个角落的颜色都一样的丰富。
要让一幅画中的颜色也如素描里的亮、灰、暗调子一样有规律性,有节奏感。
哪怕要表达‘乱’和‘躁’,画面呈现的情绪可以如此,但画法不能‘乱’,画者自己不能‘躁’。
拿笔的人必须是清醒的,笔者眼中的画必然是有规律性的。
华婕听明白了沈老师的话,虽然心中难免有些沮丧,但找到了可以继续成长的点,心情还是比较放松的。
方少珺也是这样,虽然画了好几天的这幅油画几乎等同于废了,但华婕开导了她的情绪,沈老师又专门就她的话一一点出问题。
她现在反而不恐惧了,人不怕困难多,就怕根本不知道困难有多少,困难是什么。
沈佳儒松一口气,这些日子他一直闷在家里画画和教孩子们,今天趁着劲松市文娱口的领导请客,喊赵孝磊开车载他去理发,然后参加饭局,权当出去散散心,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沈老师走时,交代阿姨只做沈墨和华婕的饭菜就好。
屋子里只剩切菜和大家整理画材的声音。
整理画材时,大家时不时抬头看看大客厅窗前地上摆的一长排画,寒假以来大家画的所有作品,都被摆在那儿,以方便学生们不断复盘,时刻审视自己的问题,还能从一幅一幅画的对比中,看出自己的进步。
方少珺几人都揣着自己今天得到的新收获,不断的消化和反思。
没有人注意到规规矩矩的钱冲,显得有些过于规矩,过于沉默了。
方少珺的焦虑来源于她一直处在高处,害怕跌落,对自己的期望过高,被追赶的压力和要准备大学考试的压力过大。
可实际上,学习油画以来,最难的其实是钱冲。
他是几人里,耐心最差的。
学习新的东西虽然更快,但也缺少慢慢磨基础的从容。
要画一幅4开大画,他要耐着性子连画好几天,完成超大幅中更多的细节,更多的内容。
总是还没打好第一层,就想直奔着完成度去冲了。
画的乱七八糟。
4开幅大画的绘画,让所有人的心态都开始浮动,除了陆云飞过于稳健,每个人都仿佛在渡劫。
手腕上传来阵阵刺痛,钱冲看了眼袖子下掩藏的绷带。
他最近好像越来越频繁发作,是不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总会有彻底爆炸的一天?
他只有画画这一条路了,如果画画不能突飞猛进,他还有什么活路?
过年期间,他跟父亲爆发了3次冲突,他怕自己会有一天忍耐不住,做出无法挽回的事。
他实在太年轻了,15岁,他已经懂得了一切。
没办法像孩童时天真无知整日傻乐,所以痛苦——
即便能分辨是非,看清一切,他也还没有足以改变什么的能力。
一个少年,要想改变现状,能做什么呢?
他太无力了。
青春期只带来了愤怒和暴躁,却没有出路。
今天也没能更好。
老师点评他画时,甚至叹了一口气。
这一声叹气是什么意思呢?
对他失望?
他已经完了吗?
如果不能靠画画挣脱生活的樊笼,他要将这满腔愤怒和痛苦怎么办?
面前的4开大画一片黑沉,冷色调席卷整张画面,由于大篇幅的整体感处理不当,这幅静物组就像一个兵荒马乱的战场,尸横遍野,惨嚎连天。
是啊,谁会买这种画?
怪不得他在清美双年展上,也只能得个第八。
是不是很快会出现无数个华婕,让他甚至连前十都挤不进去?
他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画画上,寄托在这次清美双年展的画能卖出换得足够的钱……如果失败了呢?
他还能扛住多少个2年?
手指微微颤抖,钱冲心里开始发慌。
意识到自己可能要犯病,他忙转身想跑去卫生间。
却发现一楼卫生间被人占着,转头扫过,方少珺和华婕都在,显然陆云飞正在里面。
他想伸手拍门,却因急躁而变成一脚踹出。
超大的一声‘砰’,吓的方少珺和华婕转头望过来。
“一会儿我要是有什么奇怪的行为,你们不用管我,也不用报警或者打120,过一会儿我自己就会好了。”他音调不稳,烦躁不快等无数情绪袭来,理性逐渐消失,整个人暴怒又恐惧。
他不想在方少珺他们面前显露这一面,但他好像已经没办法了……
几分钟后,钱冲无法自控的倒在地上,蜷缩着身体用拳头狠狠的砸地板,锤自己的头,锤自己的手腕。
华婕和方少珺吓的手足无措,一切发生的太快,他们甚至没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很快,华婕捕捉到钱冲手腕上的绷带,和因为狠砸渗出的血。
少年仿佛在竭力与自己作斗争,他一边愤怒的想要攻击身边的什么,一边懊恼恐惧的不断伤害自己。
当他抓起陆云飞放在卫生间门口的涮笔铁桶,猛击自己额头时,华婕再不犹豫,冲过去一把抢过钱冲手中的铁桶,然后死死扣住了钱冲手腕。
少年大力挣扎,她根本压不住他,甚至在撕扯中,被他一巴掌甩在肩膀上,手腕也被扭的生疼。
她不得不松手退开,但眼看着钱冲要撕开手腕上的绷带撕扯自己的伤口,她转头朝有些呆愣的方少珺,和刚从卫生间出来的陆云飞大喊道:
“过来一起按住他!”
三个人齐齐压向钱冲,陆云飞还被踹了一脚。
阿姨举着炒勺站在厨房门口,吓的呆滞。
“干什么呢?”楼上准备下来吃饭的沈墨探头问。
“沈墨!快来帮忙!”华婕仰起头,头发散乱,狼狈喊道。
沈墨惊了下,立即快速跑下楼。
在距离一楼还剩8个台阶时,他一撑楼梯扶手,直接跳到卫生间门前。
沈墨高大强壮,大喝一声‘让开’,华婕和方少珺立即撒手,陆云飞也狼狈的起身后退。
钱冲挥起拳头想砸自己的头,沈墨却一把抓住了他手腕。
两相撕扯,沈墨三下五除二压制住钱冲毫无章法的挣扎,直接骑在对方腰上,双手死死扣住钱冲手腕,如铁箍牢笼般,让人无从反抗。
“压住他两只脚。”沈墨回头对陆云飞道。
陆云飞立即伸手按住钱冲还在踢蹬的腿,狼狈的钱冲终于再也没有挣扎的余力。
方少珺坐在边上,愕然的启唇盯着钱冲,目光又落向钱冲渗血的手腕,心跳声大的厉害,整个人都有点被吓的呆住了。
华婕忙跪坐在钱冲身边,与沈墨对视一眼,伸手一下一下拍抚钱冲肩膀,柔声道:
“好了,好了,没事了,没关系,别害怕,好了,好了……”
又过了几分钟,钱冲的呼吸才逐渐平稳下来。
他额头全是汗,目光怔怔盯着房顶,嘴唇不知是挣扎时撞破的,还是自己咬破的,正顺着嘴角流血,整个人看起来无比凄惨狼狈。
“你可以从我身上下去了。”钱冲眼珠转动,盯住还坐在他肚子上的沈墨。
“你好了?”沈墨沉声问,居高临下,如一只猛兽。
“……嗯。”钱冲点了点头。
沈墨这才松开手,从他身上站起来。
钱冲身上好多地方都疼,但手腕上的伤只是挣开,没有被他撕扯的更严重,头一直被方少珺的手护住,没能砸地板砸成脑震荡……
好在,没有真的受严重的伤。
之前犯病,常常是父亲或者母亲狠狠抱住他,这次……
钱冲坐在地上,垂眸盯着膝盖处牛仔裤的褶皱,整个人羞耻到恨不得一头撞墙死掉。
华婕靠墙坐着,轻轻踹了下钱冲大腿侧,在对方抬头时,拍了拍身边位置。
“……”钱冲怔了下,才挪到她身边坐好。
方少珺看了看两人,一边揉着手腕,一边挨着钱冲坐下。
陆云飞看了看并排靠墙坐着的同学,转头看了眼沈墨,默默坐到了方少珺另一边。
沈墨皱着眉,走到边上的沙发上坐下,一边端水喝,一边朝惊魂不定的阿姨摇了摇头。
“……”陆云飞。
“……”方少珺。
“……”钱冲。
“……”华婕。
四个人默默坐着,谁也没说话。
华婕屈起膝盖,抱住后叹了口气,转头看一眼钱冲手腕,问道:
“要不要包扎一下?”
“不好奇我怎么回事吗?”钱冲问。
“你愿意说吗?”华婕问。
“躁郁症,脾气暴躁,情绪无法自控,发作的时候有砸东西和自残倾向……”钱冲垂眸盯着自己双手:
“我爸带我去国外看过,就是让吃药。
“主要还是情绪问题,最好能靠自身力量维持情绪稳定,不严重,激素之类都还好。
“但这一两年可能是青春期的关系,有点难熬。
“……对……”
他想说对不起,张口吐出一个字,又觉得难以启齿。
眉心耸起,他头垂的更低,仿佛要垂到弯曲的双膝间似的。
“这个症状我也有,嫌你烦的时候,快要控制不住自己,想杀你。”方少珺忽然开口。
“……”钱冲抬起头,转眼瞪了她一眼,但整个人气场沉沉的,被如此挑衅,居然都没开口回怼。
方少珺有点不习惯这样的钱富贵,她张嘴想讲两句安慰的话,结果说出口的是:
“想冲上去把画撕了,然后爆锤你们这些看到过我画的这么丑的人的头,全部灭口。
“无非是我忍住了,你没忍住而已。
“画画的,要想当个大艺术家,精神上多少都得有点病吧。
“如果我犯病,你们按住我的时候手轻点。”
“你犯个屁的病。”钱冲忍不住怼:
“各种比赛稳定第一,你就这么一幅没画好,要是都犯病,你让别人怎么活?”
方少珺用肘部撞了他一下:
“当第一就不能不开心吗?
“这个世界规定了所有当第一的人一定拥有快乐和幸福吗?”
“瞎起什么哄。”钱冲。
“完全适应一种生活,一个环境,是挺危险的。”华婕忽然开口。
“?”钱冲。
“?”方少珺。
两人齐齐望过来。
“就像一种生物高度适应高温,便会在冬季来临时冻死。
“你们高度适应水粉,水粉画的太好,细微之处的手感和调和等等,都掌握的太深入骨髓,忽然画油画的时候,才那么难过度过来。
“又高度适应了处处比人强,忽然要从头学油画,就无法适应,进而感到疼痛了。”
华婕舒口气:
“为什么所有成功过的人,换赛道再开始的时候,都这么急呢?”
空杯心态,是不是这个世界上最难拥有的心态啊?
“水粉和油画画法几乎完全一致……”方少珺皱起眉。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不然为什么油画叫油画,水粉画叫水粉画?”华婕转头盯住方少珺,问问题时语速很快,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强势。
“……”方少珺抿住唇。
“一个月的耐心都没有吗?
“是有人在你们身后咬你们屁股吗?
“明天不把油画画成沈老师那样,就会死吗?
“想一口气吃成个胖子,你们就是嫌过程太累太苦,想偷懒吧?”
华婕望着自己的手,轻声问。
“你三个月把水彩画成这样……我们为什么这么急,你心里没点逼数吗?”钱冲转头瞪住华婕。
坐在沙发上的沈墨皱起眉,手指在桌上点了下,发出不大不小的‘啪’一声。
钱冲几人立即望过来,沈墨双目如刀,狠狠盯住钱冲。
“……”钱冲被这么一瞪,乖张表情瞬间收起,别扭的将视线转向别处。
“画画真的好累呀……”华婕忽然叹口气,声音中充满了疲惫。
其实她也急的,方才自己那些话,不也是在说她自己嘛。
方少珺几人不由自主的跟着叹气,四个人忽然都垂下头,仿佛四个坐墙根儿的乞丐。
“别太急了。
“我们生活的社会总会不断向我们施压,该画成什么样,不然赚不到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