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的本就圆墩墩的,虽然一脸横肉,但眼神里有劳动人民的莽和淳朴,让人一眼就看的出来是个敢干,但还算也比较实诚的人。
他在这里讲话,其他三个人紧张的不是在抠手,就是低头盯茶桌。
待他讲完,便纷纷点头应是,算作捧场。
华父转头看了眼赵大庆,心里对这四个人印象其实不错,但端着的架子却仍不放松。
这种拥有权力的感觉,还令人着迷的。
以前总是他求别人办事儿,像媳妇找工作的时候,孩子上学希望老师多照顾的时候,上班要请假的时候……
那种开口请人帮忙的感觉可不好,总是看着别人趾高气昂,自己好像都矮了几分。
他本来就面子薄,遇到那种蛮横高傲些的,求完人,能自己坐着抽半宿烟,羞耻的恨不能抹几把眼泪。
但人活在世上,总有点需要请人帮忙的事儿,被人拒绝的时候也有,不被人认可的时候也有,那滋味真的是……尝过就忘不了,每每想起都觉得坐立难安。
没想到哇……有一天自己也成了被人求的存在,也能坐在这里收别人的礼物,受别人捧着、夸着、指望着啊。
老华同志心里老惬意了,但面上却仍冷着,摆出一副非常不好说话的样子。
装修这行水太深,他做家具这几个月,从各种人嘴里听到的关于包工队的评价,都不太好。
仿佛每个家里装修过的人,都跟包公队有罅隙,甚至有仇。
在他们看来,包工队们不是偷工减料,就是糊弄了事。
什么铺了地板,过没一个月就裂开大缝子的;
铺电线乱七八糟有安全隐患的;
还有明明给钱让买好油漆,结果钱收了只买坏油漆随便刷刷的;
甚至有人做厨房吊柜掉下来,砸伤人,找包公头,结果对方说不是他的责任……
事关家居环境和家居安全,华父可不敢放松。
要是能跟好的包公团队合作肯定是好事,但如果这些人只是想利用自己的人脉骗钱,最后糊弄他也糊弄客户,那他这个中间介绍人也会跟着变臭。
如果出了人身事故、家居装修事故,那他还要跟着背责任。
这是大事,他宁可得罪这些人,最后不合作,也绝不能让对方觉得他好糊弄,然后坑他、骗他、害他。
“你们现在做的是哪家?之前做好的是哪家?我去看一看,要是觉得活干的可以,咱们再谈合作吧。”华父丝毫不松口。
“没问题啊,您家考不考虑重新整一整啊?”赵大庆环顾四周,房子不小,但也不大,虽然家具和木匠活都很讲究,但装修的很简单。
看起来可比大华家具的布置朴素多了。
赵大庆一边看,一边摩拳擦掌,这个房子给他弄,要装到跟大华家具布置的一样气派,半个多月时间就够了。
“……”华父看了眼四周,“简单点挺好的,住着舒服就行,不用整了。”
“那华总什么时候有空,我约一下之前装的房子主人,带您去看看呗。”赵大庆嘿嘿笑着,一双不大的眼睛充满期待和紧张,他已经完全被华父镇住了。
华父才要应声,狗窝里正给小狗宝宝喂奶的欢欢忽然嗷嗷叫起来。
家里又来人了。
只是……怎么没听到敲门声呢?
……
华母一拉开门,就瞧见华婕背着大包,拎着大包,拖着拖箱站在院子里,一脸的傻笑。
没有预期的惊喜,差点高兴的华母哭出来。
这个熊孩子!竟作妖!
说了明天回来,爸爸妈妈去接她,居然提前一天就跑回来了。
忙伸手拎过华婕的包和拖箱,将孩子拽进屋。
“累不累?冷不冷?饿不饿?吃了吗?咋提前回来了?自己打车到家门口的啊?沈墨呢?这咋又买这么多东西?”
华母一开口,满肚子的问题,直问的华婕满头问号,不知道该回答哪个好。
华母帮华婕将包和拖箱安置在一边的功夫,欢欢已经摇着尾巴哼唧哼唧跳出新狗窝,蹭着华婕的腿,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华婕忙蹲身,本想抱起它,一下听到新狗窝里发出小狗嘤嘤嘤的声音,这才意识到欢欢已经当妈妈了。
她低呼一声,狠撸了欢欢几把后,便蹲到狗窝边。
3只小狗子,软乎乎的拱在一起,眼睛都还没睁呢。
华婕回来之前,它们显然在喝奶,这会儿狗妈妈拱在华婕身边撒娇,它们没奶喝了,正在窝里绕着圈的拱,一副饿到急不可耐的模样。
啊啊啊啊啊,心都软化了,小狗宝宝也太萌太可爱太软乎了吧,想搂着睡觉啊啊啊。
内心尖叫,但华婕根本不敢将这些软乎乎的小东西抱出来,她只小心翼翼的身处手指头,轻轻的摸。
热乎乎的小东西被碰到后,立即嘤嘤尖叫,伸着脑袋盲找,其中一只逮到华婕的手指头,便不管不顾的含住,然后开始大力吮吸。
华婕指尖痒痒的刺刺的,忍不住直笑。
欢欢跳进狗窝里,舔了两下小狗子的头,小东西便放弃了根本没有奶的骗狗子的手指头,转投入妈妈怀抱。
三只小东西一逮到妈妈,便是一阵大嘬特嘬,后腿猛蹬,爆发出‘干饭狗’的威力。
华婕托着腮,嗅着奶香,简直想住在狗窝边,眼睛简直挪不开。
“一进门儿就长在狗窝边儿了?你也拱进去喝奶吧。”华母轻轻拿脚踢了下华婕的屁股,笑着道。
华婕仰起头嘿嘿傻笑,这会儿才想起来还没看见她爹呢。
转头一瞧,果然在客厅里瞧见了爸爸,只是里面还坐着四个陌生人。
她站起身,走到客厅门口,叫了声“爸~”。
华父打华婕一进门儿,就有点坐不住了。
那种感觉怎么说呢?
就跟屁股底下的炕着火了一样,烧屁股。
但他又不能笑呵呵跑出去抱闺女,这客厅里还坐着四个人呢。
他架子都端了一晚上了,气势酝酿的这么足,岂能前功尽弃?
于是,任凭心已经飞到闺女身边了,他还是不得不继续装他的大佬。
正经事儿啊,架子决不能掉。
强忍!
咬紧牙关!忍!忍忍忍忍忍!
“哎~”华父淡然的应了一声,又摆出严父架子,跟华婕介绍了赵大庆几人。
华婕礼貌的一一喊了叔叔,这才退出去跟妈妈整理带回来的礼物和东西。
一边整理,还一边悄悄的、超小声的跟妈妈说:
“我爸好威风哦,他在干嘛呀?”
妈妈又用超小的声音回答:
“找你爸合作生意的,包工队的,想让你爸帮忙介绍活儿干。
“你爸都这样装模作样一晚上了,我都替他累得慌。”
华婕再小小声的应:
“啊~怕被别人骗吧?男人做生意真不容易啊,还得演技高超。当爹真难。”
“噗。”华母忍俊不禁,怕被客人发现,忙又忍住。
母女俩悄悄相视一笑,继续在餐桌上整理东西。
各种物件整理好后,华婕喝了一碗妈妈煮的牛奶,又蹲下玩儿了会儿小狗狗,才穿过客厅走向自己房间。
边鸿哥已经帮她把新学期的书和本子都领回来了,下周要恢复上课,她得温习一下。
而且好些日子没正经画画,她手痒的好厉害,非要立即赶回屋画一会儿才能解痒。
穿过客厅时,她再次跟爸爸眼神交流,瞧见亲爹那副威严不可侵犯的样子,又差点笑出来。
真别说,还挺可爱的。
华父他们几个正巧也聊的差不多了,趁着赵大庆他们没话讲的空隙,华父开口问道:
“三幅画卖了多少钱啊?”
真的太好奇了,女儿在电话里一直神秘兮兮的说要当面告诉他们,害他惦记了好几宿。
这会儿即便有客人在,也忍不住要问问了。
华婕顿住,看了眼客厅里的叔叔们,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道:
“拍卖价格一百一十四万一千块。”
“……嗯。”华父差点从沙发上弹起来。
要不是他已经是几十岁的人了,不是孩子了,尚且多一些理性,这会儿恐怕已经尖叫着冲过去抱住女儿了。
幸好……幸好忍住了。
不然今晚的所有拿腔作势岂不是都要前功尽弃。
可是……啊啊啊啊!一百一十四万!!!
天啊!
华父强忍兴奋,凭借一己之力,制止了精神世界的超级火山喷发。
只是,他面色不自觉开始涨红,神情也逐渐涣散。
——赵大庆他们都谈完正事儿了,怎么还不走?!
这客厅里,被镇住的可不止华父一人。
赵大庆他们几个已经惊的合不拢嘴了。
普通工人一个月赚一千多块钱,一百万得干六七十年!
而一个孩子,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卖画卖了一百万!这到底是什么概念啊?
赵大庆他们的世界被颠覆了啊!
而且!
怎么能那么随意的说出那么神圣的数字啊?
就好像华婕赚这一百万轻而易举一样,怎么回事啊?
难道不应该超兴奋的说她卖画赚了一百万,然后高兴的在屋里跳着转圈圈吗?
还有!
华老板这个轻描淡写的‘嗯’是什么鬼?
怎么能这么平静啊?
那可是一百万!
你女儿可是赚了一百万啊!
难道不应该拍着巴掌蹦起来?
不应该立即开始欢呼庆祝吗?
哇……
怪不得他们来寻求合作,华老板没有将他们当财神爷看待。
人家根本不缺钱吧,一百多万都不当回事!
失敬了啊!失敬了!
赵大庆心里佩服的五体投地,抿着唇回味了半天,转头时发现华婕已经回自己房间了,华老板也正望着电视机,似乎沉浸电视剧中不能自拔。
“……那,回头联系好我们之前装修的人家,我再喊华老板去检查下我们的手艺。
“今天太晚了,我们就不打扰了哈。”
赵大庆揣着羡慕,和对视金钱如粪土的华老板的佩服,起身告辞。
华父慢条斯理的点头,然后站起身送别。
心思完全在女儿说的一百万上,神思恍惚。
赵大庆见华老板捏着电视遥控器,眼神飘忽的送他们,还以为对方是没把他们的合作当回事,心思仍在电视节目里呢。
他暗暗想,就算他们不能给华老板随随便便带来一百多万的合作分成,但一次装修项目少说也要几万块,搞的好点可能得一二十万,随便给华老板分个两成三成也有几万块不止……
希望华老板不要嫌他们的合作分成数额太少啊。
哎呦,华老板对于一百万都如此不当回事,他的家具店一定超级赚钱!
那跟着他做做家装工程,是不是也能发财啊?
回头一定好好表现,争取到跟华老板的合作!
揣着这般心情,赵大庆带着其他三人笑吟吟离开华老板家。
四人走出巷子头,忽然听到身后华老板家里隐约的喊叫声。
赵大庆跟其他三人对视一眼,心中疑惑:
电视里也不知道在演什么剧情,能让听闻一百万都无动于衷的华老板如此激动呢?
……
……
沈墨晚上回到家,保姆阿姨早就干完活走了。
客厅里空荡荡的没人,华父正在画室里画画,家里回来人了也没听到。
沈墨独自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儿,才啪一声按开客厅的灯。
慢条斯理脱掉羽绒服,踢掉鞋子,抖落从室外带回来的冷空气。
自己烧了点开水,喝过后,本想直接拐上楼。
犹豫几秒,还是走到画室前敲了敲门。
沈佳儒应一声,转头见是沈墨,问了句怎么了?
他压根儿忘记了儿子这时候本应该在北京,既没意识到分别,也没意识到重聚。
“……”沈墨默了会儿,才道:“没事。”
然后便要收回推门的手,可关门前想了想,还是道:
“华婕给你买了件毛衣,我放在沙发上了。”
“嗯。”沈佳儒已经将视线放回自己的画上,手也捏着画笔准备继续方才的绘画工作,头也没有抬。
半个小时后,他出门喝水,才看见了沙发上的毛衣。
叠的整整齐齐。
脸上扯了个浅浅的笑容,转身想走,又忽然停住。
两步走到沙发前,他摸了摸毛衣,又将它抖开。
脑海里瞬间涌入沈墨初中时的一段记忆——
他有那么半个月的时候特别消沉,常常不画画也不出门,除了吃饭的时间外,都独自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着天发呆。
那时候脾气更臭,更不爱讲话的沈墨,大概才一米七七左右,也比现在更瘦。
在他这个父亲明显消瘦时,常常可以半个月不跟他讲一句话的沈墨问他怎么了。
他告诉沈墨,亡妻临死前买给他的毛衣坏了,不能再穿了。
沈墨当时什么都没说,他以为沈墨早该忘记那件事了。
可现在捧在手里的这件毛衣,与那件无法修复,却仍压在衣柜最下层的毛衣,牌子和款式都一模一样。
老气的尖角波浪横条纹,由不同颜色的毛线织就,质地很柔软,大小也合适他现在的身材。
沈墨说是华婕买的,但……
沈佳儒仰头望向楼梯之上沈墨住着的第三层,那孩子一回来就钻进了书房。
他忽然有些动容,心里又阵阵发酸。
他不是个好父亲,但沈墨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即便这个孩子因为脸盲症而没什么朋友,一直孤独又冷漠。
隔日早饭时,沈佳儒时不时抬眼看一看沈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