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儿子多聊几句,忽然找到了唠嗑的节奏,沈佳儒在椅子上坐的自在了些,话也越说越顺溜。
望着儿子开始冒头的胡须,他胸腔里生出一种奇妙的慈爱情绪,脸上不知不觉有了笑容。
“这么说,是你一厢情愿想收她这个徒弟啊?”沈墨直击要害。
“胡说!”沈佳儒刚浮现的笑容瞬间消失:
“有多少人求着给你爹当徒弟,你爹看都不看一眼,我现在收的徒弟,哪个不是天南海北跑过来只为跟我学画的。
“我是怕最后看不上华婕这孩子,白白让人家起了期望又失望,才不想直接面试她。
“不然让她知道了,肯定立即登门求我收她为徒。
“到时候我要坚决不收,她天天请你帮忙,你不为难吗?”
“我不为难。”沈墨淡然道。
“拿着!”聊不下去了,沈佳儒一把将画册塞儿子手里。
“……”接过画册,沈墨低头看了看。
他爹,悄悄给华婕出题……跟特务似的。
“一定将她的话,一字不漏转述给我。”沈佳儒不放心嘱咐。
“知道啦!”沈墨不耐道。
沈佳儒转身就想走,又顿住,不太自在的伸手在儿子肩膀上拍了拍,算作请他帮忙的道谢,也算表达父亲对儿子的关爱。
待沈墨被拍的抬头,他又立即烫手般抽回手,点头后出了书房。
“……”沈墨盯着房门,陷入沉思。
忽然之间,他爹开始跟他有共同语言了。
而这个共同语言……是他同桌!
……
……
晚自习前的大课间,华婕已经将作业全写完了。
学习是学的越努力,知识点越熟,解题速度就越快。
华婕开学以来买的所有题集都在认真刷,不仅学校的作业都认真做了,学校发的卷子认真写了,自己买的题库也没落下。
写的多了,很多题一看开头就知道提问思路是什么,不用看完就知道怎么解了。
成年人的世界里,努力未必能得到什么,反而可能一地鸡毛。
可学校不同,这里更单纯,规则也更简单,学习就是要努力,聪明也要努力,笨也要努力,付出总归会有收获,无论多少,都会体现在成绩上。
第一节 自习课时,华婕已经开始背今天才学的课文。
记忆居然也能经过训练变强,华婕发现自己开始努力学习后,记忆力有明显提升。
十几分钟后,充分理解过,且熟读多遍的课文,她已经能背的七七八八。
第20分钟的时候,她将课本递给沈墨,开始默背。
沈墨捏着课本,一脸严肃。
中间虽然磕巴了下,但几分钟后还是顺利背了下来。
“有错吗?”她紧张问询。
“都对了。”沈墨点点头,欣慰看看她,将书递换给她,顺便拍了拍她头以示嘉奖。
“你是我家长吗?”华婕摸摸自己脑袋,白眼横他。
“你最近对我是不是越来越不客气了?”沈墨大手啪一下搭在她肩膀,斜眼睨着威胁。
“没有,大哥,您多想了。”华婕学着《古惑仔》里的语气,谄媚笑。
沈墨被逗的扯起唇角,收回手。
小土豆穿的够厚实的,他手一搭上去,软乎乎的一把毛衣。
不热吗?
桌堂里掏出复读机,他递了个耳机给她:
“最近学的不错,课上老师讲的内容也都能听懂,奖励你一下。”
“啥呀?”她挑眉,慢吞吞去接。
“小土包子。”沈墨嫌她磨蹭,干脆伸手将耳机塞进她靠近他的左耳。
直到耳机塞进去,拇指碰到她肉呼呼软乎乎的耳垂,沈墨才意识到这行为似乎有点过界。
心跳忽然加速,他强自镇定,若无其事收回手。
然后拍拍桌子,“趴着听。”
说罢,他将另一个耳机塞进自己右耳,然后背对着她趴在自己课桌上。
华婕盯了眼他后脑勺,才转头趴在自己桌上,耳朵明明已经戴上耳机了,为什么还要贴着课桌?越靠近复读机,听的越清吗?
咔吧一声,沈墨按下开始键,磁带沙沙转动,耳机中响起阴森森的音效,然后一个男人的声音沉沉讲述:
“李立和小斌是同班同学……
“回家路上有一座坟场……
“那天没有月亮,天黑洞洞的……
“你看她的鞋子……”
班级里静悄悄的,只有同学们翻书的刷刷声和写字窸窣声,窗外寒风小声鬼叫。
沈墨和华婕一动不动背靠背伏在桌上,耳中是恐怖阴森的鬼故事,时不时一惊一乍,两个孩子便不约而同被吓的一哆嗦。
故事还在继续,华婕时不时被惊的倒抽凉气,又担心影响同学学习,不得不伸出小拳头顶住嘴巴。
起初她还闭着眼睛,但因为太沉浸会害怕,不得不睁大了,盯着满室学习的同学们,才觉得没那么害怕。
沈墨磁带里放的是张震讲鬼故事,隐约记得上学时候红过,但也早忘记了内容。
现如今听来,竟仍觉得刺激。
她听的认真,并不知道沈墨早不知何时坐直了身体。
他歪着身体靠着窗台,窗台下方的暖器烘的他后背热乎乎的。
耳朵里插着耳机,目光却落在因为听恐怖故事,而时不时缩肩抽气的少女身上。
小土豆短发软乎乎贴在头脸上,蜷着身体,将两个拳头怼在脸上,像个被恶猫盯住的小仓鼠。
她这样把自己缩成一团,稍有风吹草动都会受惊吓的模样,莫名有点可怜。
令人想要从她身后拥过去,将她包裹起来,用大衣团住,然后双手使劲儿揉乱她的头发,一边保护她,一边欺负她……
沈墨的手蠢蠢欲动,想要忽然抓住她双肩,吓的她嗷嗷大叫。
但又强行忍住了,怕她被吓哭,要是吓尿那就更糟糕了……
直到一个鬼故事讲完,沈墨才在她抬头前伏案。
故事结束后,他几乎跟她同时坐直身体,还伸了个懒腰,装作刚才一直趴着听故事的样子。
“哇!好可怕!你害怕没害怕?”华婕摘下耳机,小小声问他。
沈墨耸耸肩膀,手痒,想戳她头,忍住了。
“害怕的话,不如我么一起看看画册,缓解下恐怖气氛吧。”他拔下耳机,从书包中掏出父亲的画册,跟综艺节目中主持人忽然口播广告般,僵硬的把话题转到了父亲的人物上。
“啊?”华婕完全没反应过来,听完鬼故事看画册是什么操作?
正巧下课铃声响起,沈墨同时按下复读机的录音键,然后将画册推到两人桌子中间的拼线上,打开第一页后道:
“家里亲戚画的,也不知道画的怎么样,你不是爱画画嘛,我就拿来了,给你看看。”
他爹不是要他一字不漏的把华婕的话转述嘛,录音机录下来,够一字不漏了吧。
他做事儿,就是这么靠谱。
华婕眨了眨眼,倾身手臂撑桌,低头看起画册。
“咦?”目光一落,她便挑起眉,生了兴趣。
沈墨探头,问道:“怎么样?”
不知道小土豆能不能看懂他爹出的题。
“这是哪位前辈的手稿啊?”华婕将画册捧在手里,刷刷刷翻看了几页,便露出如获至宝的笑容,随即伏案从第一页认真看起来。
“这幅构图好棒啊!”
“哪里棒?”沈墨皱眉,他怎么看不出来。
“充分利用了大小、宽窄、远近等变化来构图,这种很难的!”华婕一双眼睛仿佛长在了画里。
“……”沈墨眉头皱的更紧了,死盯着画,那幅画里没有大小宽窄……
“你知道透视的规律吗?”她问。
“几何吗?”学霸沈墨反问。
“哈哈哈,是近大远小、近实远虚、近宽远窄、近纯远灰,你看这幅草图里,虽然画的很简单,但这些关系都体现的明明白白。这个图可以做教画示范,把它贴墙上,我可以讲几个小时的课不卡壳。”她说着抬头朝他挑起下巴,又道:
“当然啦,不止是因为我脑袋里有东西,而是这幅画所表现出来的专业性太充足了,它能引导我把脑海中学过的美术知识都捋一遍!
“这是很难得的,要让我随手在纸上涂个草图,就达到这种水平,我是做不到的。”
“这么厉害吗?”沈墨与父亲朝夕相处,只觉得对方是个沉默寡言,只知沉浸在自己世界中钻研的画痴。即便所有认识父亲的人都将之捧上天,他也没有什么实感。
父亲不会跟他讨论自己的事业,他也没觉得父亲在绘画行业中到底有多厉害,只晓得卖画赚了很多钱。
可现在他看着华婕因为看画而逐渐红润起来的面颊,和愈发灿亮的眼睛,隐约间似乎对父亲的力量有了点体会。
“真的很厉害啊。”华婕抬眸朝他认真点头,随即又道:
“哇,这个线条,简直是享受级的,你没有这种感觉吗?看的时候不觉得浑身舒服,看了还想看吗?”
“……没有。”沈墨顺着她细嫩嫩的手指头看了半天,认真摇头。
华婕不赞同的朝他撇了下嘴,又嘀咕道:“真的很好看啊,看似随便在纸上划拉的草稿,其实每根线都在它该在的位置。”
“……”沈墨开始有些恼怒,往常都是他什么都会,她向他求教。忽然间遇到了她非常懂,而他一窍不通的东西,显得他很蠢似的。
不高兴。
“啊,这幅图有点可惜,如果这个人物……嗯,往左挪一点应该会好。”说着,华婕提笔在自己的草稿纸上打了个稿,修正了人物的位置。
“嗯,这样果然更好看了。
“咦?
“哇!沈墨,这个画册的主人真的很厉害诶,你看他下一页就把人物的位置挪左了。而且还在画右上角做了元素添加,这个我都没想到呢!”
“你是在夸这个画册的主人,还是夸你自己呀。”
“哈哈,我们都很厉害。”少女仰起头,得意笑的眉眼飞扬。
每当聊起画画,她总是这样,周身仿佛都散发出光芒。
沈墨不再看那些令他看不懂的画作草图,而是将视线落在了她脸上。
“啊!我喜欢这幅画!”华婕忽然指着一副草图,兴奋的对他道。
那是一幅肖像,但是沈佳儒将人物一半的脸涂黑了。
“这一半黑不溜秋的,有什么好看的?”沈墨皱眉,比她给他画的肖像差远了。
“我就不敢这样处理。”华婕眼中生出艳羡,她也想像这样画画,不仅仅是画的正确,更是具备超强的创造性,画看不到的,画有趣的,画有灵魂的:
“这真是个才华横溢的人。”
“……”沈墨嘴唇抿了抿,她夸的也太超过了吧?
他这个当儿子的,都忍不住有点不好意思了。
“沈墨,真的!”华婕激动之下,反手拉住了他手腕,如千万个忍不住向朋友安利自己心头好的少女一样,她面颊绯红,双眼饱含情感,语气真挚道:
“正因为这一半涂黑,才让这个女人的美变得更加神秘。
“如果画者真的老老实实将人物全脸画出来了,它也不过是个最普通的画像而已。
“可涂黑的这部分,就如‘犹抱琵琶半遮面’这句诗中所说一般,充满了迷人的魅力。
“半遮半掩的出浴美女,总比大喇喇光溜溜走出来更迷人。
“撩拨人心的正是她的遮掩,那丝搔人痒处的羞怯,和朦胧的想象。
“你懂吗?”
“……”沈墨没有开口,他盯着少女的眼睛,如望着世间最璀璨的星光。
少年嘴唇抿的笔直,眼神幽沉沉的,耳根却隐晦的红,胸腔震颤,被她抓住的手腕滚烫滚烫。
那股烫意还在蔓延,烧的他头昏脑涨,烧的他体内似有火苗在窜。
一个人侃侃而谈她最擅长的事物时,高谈阔论自己的热爱时,竟可以如此熠熠生辉吗?
华婕翻看着画册,对每一幅画都有点评的欲望,看着一笔线条,每一个构图都想研究和记录一番。
自习间的大课间20分钟,眨眼便过了。
班主任没来班里,华婕也像没听到铃声般,虽放小了音量,却仍滔滔不绝。
“可惜这个草图的配色太保守了,我国传统的画家总是敢于使用暗色,却不敢多用亮色,现代大家的审美更倾向于沉稳大气,有时候过度了难免显得闷。
“其实即便是这样一幅恢弘的画作,也可以尝试亮色对撞,能产出非常不一样的视觉享受。
“当然,如果用错了,就是俗气灾难了。倒也不必如此冒险。”
一句句都是她在绘画这一行所付出的心血的体现,更是她的热爱,她的灵气。
华婕沉浸在绘画的世界里,讲起话来抑扬顿挫,眉飞色舞,手舞足蹈,那样生机勃勃,那样可爱又快活。
不知不觉间,少女才华尽显。
沈墨只专注的听着,看着,做最忠实的听众,也逐渐沉迷在她的梦想里,感受到了这份炙热的情感。
在某个瞬间,他仿佛懂了父亲的沉迷忘我,积累多年的对父亲的怨气,似乎也消解了一点点。
他想揉揉小土豆的头,他也真的这么做了。
少女发丝柔软,且出奇的厚实,毛茸茸的滑溜溜的,手感很好。
当她讲完话,将一双大眼睛望过来,眼巴巴等着他点头或微笑给与回应时,他好像触碰到了她有温度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