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会忘了我们蛮蛮呢?”她笑眯眯地从芥子里拿出一个香囊大小的锦袋来,系在蛮蛮的脖子上,“给,这是你最喜欢吃的点心。”
蛮蛮被点心的分量坠得一个下沉,却还是艰难地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满意地点了点头。
“很好,我收下了!”它又扑腾着朝云梦泽撞过来,“还有你!听了蛮蛮大爷的吉祥话就要给蛮蛮大爷新年礼物!不然吉祥话都不算数的!”
云梦泽:“………………”
比翼鸟是传闻中的神鸟,确实如它所言,它的吉祥话是很有意义,也少有机会能听到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鸟得意洋洋的样子,云梦泽就是不想如它所愿。
一人(龙)一鸟就这么僵持了起来,眼看着蛮蛮都扑腾累了,云梦泽还是抱着双臂没有要给它压岁钱的意思,白飞鸿只好向前一步,又从芥子里摸出一个锦袋来,想要挂在蛮蛮的鸟喙上。
“好了好了。”她打起圆场,“小师弟昨天才变回人身,不如这份礼物就我……”
云梦泽面无表情的从自己的芥子里拿出一枚玉扳指来,干脆利落地扣住了蛮蛮的鸟喙。
“嘎——咕?!”
因为鸟喙陡然被锁住,蛮蛮连惊叫都叫不利落,只能睁圆了眼珠子瞪着云梦泽,见它如此,任性的小白龙这才觉得有趣,露出一个笑来。
艳如桃李,灿若朝霞。
“新年好。”他很坏心眼地托起肥嘟嘟的比翼鸟,将它放在一旁的架子上,“这是你要的新年礼物。”
“咕咕咕!!!”
蛮蛮眼看着气得都要扑过来打云梦泽的头,却撞在了白飞鸿的怀里,整只鸟晕晕乎乎的往下掉。白飞鸿连忙接住它,取下它鸟喙上那圈玉扳指,又好气又好笑地回过头,嗔怪地瞅了云梦泽一眼。
“你倒是能耐,欺负起了一只鸟。”
云梦泽轻哼了一声,却不理她,而是恭敬地敛起衣裾,向不知何时出现在殿上的希夷行了一礼。
“空桑云梦泽,代家父家母向您问好。愿您身体康泰,长乐永安。”
希夷只是淡淡道:“既是师徒,不必多礼。”
白飞鸿忙将撞晕的比翼鸟搁在一边,也匆匆向希夷行了一礼,朱红的裙裾在宫殿的地板上散开,如同骤然盛开的一大朵朱槿花。她仰起脸来,与云梦泽恭敬到肃穆的神情不同,她的面上盛着盈盈的笑。
那笑意如同澄澈的湖水,照亮了她的眼眸。
“师父新年好,希望师父新的一年能开开心心,万事如意!”
她毫不客气地伸出手来,明亮的眼睛盯着希夷,一眨也不眨。
“师父师父——”
她稍稍拖长了尾音,到底不好意思学着蛮蛮那样直接讨要,只好用眼神去暗示希夷。
云梦泽:“?”
这山上的人啊鸟啊都是怎么回事!
他难以置信。
希夷微微垂下头,用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看”着白飞鸿,须臾,他如玉一般的面庞上,微微掠过一丝笑影。
如同太华峰上终年不散的风雪,在这一刻止息消融。如此静谧,如此短暂,几乎令人无法觉察。
那笑也如同一阵轻风,很快便散去了。
“你如今……胆子倒是大了很多。”他轻声道。
“因为发生了很多事,而且今天是过年嘛……师父觉得这样不好吗?”
白飞鸿张着手,眼神依旧明亮,一瞬也不瞬地迎着他。
“如果你不喜欢,那我就不这样了。”她很认真的说。
“不,你这样就很好。”
希夷张开手,手中是两枚锦囊。一青一红,每一个都精致得无与伦比,让人想起“巧夺天工”这四个字。
他翻转手腕,将青色的那枚握在自己手心,手指勾着细细的系绳,将朱红的那枚放在白飞鸿的手心。
“你拿这个吧。”他轻声道,“很衬你今天的裙子。很好看。”
“谢谢师父!”白飞鸿高兴地将锦囊扣在怀里,对他绽开灿烂的笑来,“也祝师父新的一年一切都好,大吉大利!”
云梦泽当真是看得目瞪口呆。
而后,他面前也垂下了一枚绀青的锦囊。纤细的系带挂在那人的指尖,越发衬得他的肌肤比月光更苍白。
“这是你的。”
希夷的声音听起来居然有几分温和。
“小孩子不要想那么多心事,同你师姐好好玩。”
“……是。”
云梦泽迟疑了很久,才伸手接过那枚绀青色的锦囊。
“这种时候不该说‘是’吧?”白飞鸿从希夷身后探出头来,冲云梦泽眨了眨眼睛,“快点,快点说那个——就是那个——”
云梦泽怔了怔,似乎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白飞鸿有点着急了,更加拼命地冲他使眼色,好容易才让这个小少爷开了窍,露出恍然的神情。
“师父……新年好。”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似乎很不习惯说这种话一样,连脖子后面都泛起了一层薄红。
希夷似乎又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伸出手来,摸了摸他们两人的头。
“新年好。”他说。说的很慢,也很仔细。
他摸头的动作生疏到与其说是摸,不如说只是在两人的头上轻轻拍了两下,但这样难得的动作已经让两个孩子都露出了笑容,白飞鸿还抓住他的手,用头顶在他手心来回蹭了几下。
“师父真是的。”她笑着说,“这样才叫摸头,刚才那个才不是!”
“是吗?”
希夷微微垂下脸来,到底是依着白飞鸿,自然却也有些生硬地摸了几下脑袋。而后,他松开手,将两个孩子朝殿外推了推。
“还有其他人等着你们拜年。”他说,“快去吧。”
“好的,那我带师弟先走了。”
白飞鸿回过头来,冲希夷摆了摆手,面上依然带着笑。而后她将还晕晕乎乎的蛮蛮捧起来,放在自己的脑袋上。
“六峰之主那里今天一定都会有很多好吃的,我带蛮蛮一起去见见世面。”她挠了挠还晕得咕咕叫的比翼鸟的红肚子,眼中生出柔软的笑意来,“我明天再来见师父,可以的话,师父也出去转一转吧——今天可是新年啊。”
希夷只是静静的伫立着,不置可否的模样。
就这样,他隔着覆眼的白布,“注视”着那两个孩子迈着轻快的脚步,离开了太华之山。被外面的风雪一激,原本昏昏沉沉的比翼鸟也“嘎”的一声清醒了过来,刚一醒来便和云梦泽开始斗嘴,用实际行动展示了什么叫“龙鸟有别”,什么叫“一山不容二传说生物”。
待到那欢笑的背影,与一切的嘈杂喧嚣都远去之后,这座神殿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静到连殿外的风声都变得缥缈。
静到连呼吸声都不可闻。
似乎什么都和从前一样。
又似乎什么都和从前不一样。
希夷只是无言的伫立在那里。
他在等今天的最后一位访客。
他知道,他一定会来。
许久许久,死寂的空气之中,忽然传来了另一人的声音。
“你似乎和从前不同了。”
那是一道苍老的男声。
“你倒是还和从前一样。”
希夷缓缓回过身去,用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望”着来人。
“东海有异动。”来人用古井无波的声调,向他宣告着这件事,“妖族袭击了少海,若不是陆家少主坐镇东海,击退了妖兽之潮,恐怕少海便会为他们所攻破。”
“……”
希夷的神色依然是淡漠的,似乎这样的消息也无法让他的内心产生任何波动。
老者叹息了一声,语调苍凉:“你仍是什么也不愿做吗,希夷?”
“当年我便告诉过你。”
希夷淡淡道。
“世间诸行无常,皆有因果。”
“所以你仍旧什么也不愿说。”老者复又叹息道,“我本以为,你已改了主意,才会……”
“你很清楚,那是谁做的,又是为了什么。”
希夷打断了他的话,回过身去,静静“望”着殿外的风雪。
“答案自在你心中,又何必问我?”
这一次,是老者沉默了下来。
太华之山,风雪不休。隔着缥缈的雪雾,希夷看到了遥远的风景。
是白飞鸿与昆仑墟子弟们嬉闹的模样。他们似乎是打算凑在一起打一轮雪仗,很快便分好了小组。
林宝婺似乎已经在疗养后恢复了精神,盯准了常晏晏,团出雪球就一个劲儿往她身上砸,常晏晏则是扯着白飞鸿的衣袖,一个劲儿地往她身后躲,间或团几个雪球,一有机会便眼疾手快地往林宝婺身上砸,两人居然也称得上是有来有回,不多时便同归于尽,双双下场。
花非花倒是和白飞鸿一组,但他素来有些不得了的坏心眼,居然偷偷团了雪球,趁双方交战正酣,白飞鸿完全自顾不暇的时候,猛地把雪团从白飞鸿的后衣领里塞了下去。就算是无情剑道的传人也经不起这等突然袭击,当场就跳了起来,胡乱团了一个雪球就要追打花非花。
花非花也不会坐以待毙,他大笑着跑掉了,一边跑还一边回头做鬼脸,喊着些什么“有本事你来抓我啊略略略”之类的欠抽台词。然而乐极生悲,他一回头便被一只鸟团子撞了个正着,嗷的一声便往后倒去。说时迟那时快,刚才把比翼鸟当鸟球丢出去的云梦泽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拉开花非花大开的衣襟,便把一大坨雪直接塞了进去。
白飞鸿顿时笑出声来,一边笑一边夸云梦泽做的好,随手从两边抓起两捧雪,把手里的雪球捏得更大了一圈,笑嘻嘻地问花非花“认不认输?”
“男子汉绝不认输!”花非花满脸都写着倔强。
于是白飞鸿笑嘻嘻地把这个雪球扣到了花非花脸上。看着少年被雪糊了一脸,嗷嗷乱叫起来。
年轻人的笑声传得很远,似乎能一直传到太华峰上。
“无论你们想做什么,都与我无关。”
希夷的话语里带着几不可查的倦意。
“因果已定。”
——韶华不为少年留。
第五十六章 十年后。
十年后。
昆仑墟。
云梦泽独自行走在重重密林之中。
林海深深, 树影幢幢。摇曳的枝叶遮天蔽日,投下缭乱的影,阴郁的浓青, 将河流也染上沉暗的颜色。寒风穿过林叶,摇下簌簌的声响,和潺潺的流水一起,飘过他的足边。
每走一步, 都能听见枯枝在足下断裂的脆响。于寂静之中, 凭空生出些悠然的情调。
这条小径,这十年间他是早已走熟了的。他也猜得到,这个时候,他所要寻的人应当还在那里。
又行过一段小路,便到了密林的尽头, 明亮的天光透过古木的边缘斜射进来, 浓青的影子被抛在身后,眼前骤然一片明亮, 就连摇曳的叶子, 也被阳光照成一种近乎透明的绿。
云梦泽面上微微泛起一个笑, 向前迈出一步。
一步之外,豁然开朗。
隆隆的瀑布声从前方传来,飞溅的泡沫如同堆雪,在青碧幽绿的岩石上打出深深的沟壑来。雪山的瀑布,自然比寻常流水更冰冷几分, 即使是溅起的水珠, 打在脸上也是沁骨冰凉。
云梦泽却并不在意这些。
他站在瀑布的峰顶,徐徐挚出自己的银枪,枪上的红缨迎着长风, 烈烈飞扬,夺目的朱红,张扬得就像是少年人此刻的笑。
接着,云梦泽纵身一跃,竟是直接从万仞之高的瀑布之上一跃而下!
随着急速的下坠,枪尖携着烈风,势若千钧,隐隐有雷霆之声,径直朝瀑布之下的人影当头劈下!
轰——
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巨响,万仞之高的瀑布竟是齐齐从中间截断开来!
灵气在天地之间激荡,激流乱溅如雪崩,一片轰鸣声中,磅礴的水汽遮蔽了人的视线,目之所及唯有满眼触目惊心的纯白。
待到水汽散开之后,方才显露出了那少年少女的身影。
长剑架住了银枪,剑尖如一点寒星,直指云梦泽的咽喉要害。
被截断的瀑布迟了一步,才终于轰然坠了下来,激起如烟岚一般的浪花。
云梦泽面上泛出一个笑来,衬得他的眉眼越发艳丽不可逼视。
“师姐好身手。”
他收了枪,落在了一方险峻的岩石上。
而后,云梦泽听见了一声带着些许纵容之意的叹息。
“你又来。”
她说。
十年时光,足够让男孩成长为明艳不可方物的少年,也足以让女孩成长为空里流霜、江上孤月一样的少女。
在云梦泽的注视下,白飞鸿收了剑,轻盈地落在瀑布下方的溪涧上。如一只纤细的白鸟徐徐收拢了双翼。
她似乎是习惯了云梦泽的突然来访,十分自然地捡起搁在一旁的外衣,披在了自己身上——在瀑布下修行,难免会打湿衣裳,虽然有避水诀可用,也能够用法术烘干衣物,但到底是有些麻烦。是以白飞鸿在此地修炼之时,总会脱下外衣,只穿着单衣坐在瀑布之下冥想。
她将衣带系好,回过身,注视着云梦泽的目光越发无奈起来。
“说罢。”她平静道,“这一次又是什么事?”
虽然这十年来,云梦泽不时就会像这样来打扰她——像是要考验她的专注力一样,冷不丁的来这么一次突然袭击——但他到底是个有分寸的人,总不会是为了好玩才来吓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