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
雪盈川第一次失去了笑容。目光如刀一般落在希夷的脸上。
“可悲?你在说谁?”
希夷的声音依然是淡漠的,他像是对雪盈川完全失去了兴趣一样,漠然地移开了视线,凝视着虚空之中不存在的某一点。
“所以我才讨厌你们。”他的声音里带着些许倦意,“你们总是本末倒置——明明是为了追求自己的道才踏上这条路,结果不止是‘道’,连‘自我’都丢掉了。”
“你在说谁——没有自我?”
雪盈川完全不笑了。
他只是深深地、冷冷地盯着希夷。
那双眼睛,黑暗得犹如一潭死水。
“在说你。”
希夷收回目光,冷淡地投在他的面上。
“世间万物都是相对的。你为了追求自在由我而踏入魔道,随心所欲,无所不为,但与此同时,一切于你都失去了意义。你抛弃一切,也失去一切。如今,你的内在早已空无一物,不管你做什么都无法让它再充盈起来——所以你才会像这样,在她身上寻求着毁灭。”
那不只是在寻乐子。
希夷在看到他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
无论有意,还是无意,雪盈川在白飞鸿身上所寻求的是自我的毁灭。
雪盈川的心中空空如也,他的所作所为,明明完全以自我为中心,但若是深究起来,却只看得到无穷无尽的空虚。
深渊一般的空虚。
无论投下什么都得不到回响。无论得到什么都很快就会厌倦。
雪盈川其人,早已没有自我可言。
所以他才会在看到白飞鸿的时候——看到她杀了他的可能之时——以一种近乎狂喜的迫切,推着她走到他为她选定的道路上去。
“你想让她伤了我,在她面前杀了我,最后再在我的尸体面前折辱她,好让她恨你入骨,从此只以杀了你为唯一目的。”
希夷平静地说出了雪盈川原本的打算。
在他的眼中,这一切因果昭然若揭。
没有对手,便为自己培养一个对手。
没有宿敌,便为自己造出一个宿敌。
即使在当世的剑修之中,白飞鸿也称得上天赋卓绝。
在看到她的天才之后,雪盈川便打起了那个主意。
“你想让她除了恨你、除了要杀你之外,再也想不到任何事。”
希夷冷冷道。
如果雪盈川的阴谋得逞,那事情一定会如他所愿。
白飞鸿将会置身地狱。
希夷一直看着她,所以他很清楚——对白飞鸿来说,很难有比这更能摧毁她的方式了。
“之后你还要做什么?杀了她的父母?折磨一切她重视的人?你应当都会做。”希夷自顾自说了下去,“你会逼得她不得安宁,除了一心杀你之外再也想不到任何事。”
白飞鸿一向都是个过于有责任感的姑娘。在希夷看来,她甚至是有些过于温柔了。
到了那种时候,她会活不下去。但她即使自己活不下去,也会为旁人挣出一条生路来。那就是她的生存方式——或者说,那就是她的道。
让别人因她而死,这是白飞鸿最无法接受的事。
所以到了那时,她除了杀了雪盈川,再也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雪盈川想要将白飞鸿摧毁到那般地步,既是为了取乐,也是为了一场极致的对决。
他要迫使白飞鸿舍弃一切,前来杀他。
而那场对决,必然会以一方的死亡作为结束。
所以他才这么讨厌他们。
希夷想。
他们总是这么容易本末倒置。玩笑一样,就把因果始末颠倒过来。
明明一开始,是因为白飞鸿是他的徒弟,雪盈川才会想要折辱于她。他想在自己的面前□□他的弟子,看到自己因此愤怒的模样。
但是,雪盈川却在中途改了主意。
在看到白飞鸿的天赋的那一瞬间,他便在不知不觉中……将目的与手段颠倒过来。
“你不是为了毁了我,而是为了毁了她。”
希夷看着雪盈川,平静道。
雪盈川也静静地回视他。
须臾,他高高吊起嘴角,绽开一个毫无笑意的笑。
“很会说嘛。”他的目光落在白飞鸿身上,“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所以这一次,伟大的仙人还是要放过我吗?”
他们上一次见面,是在雪盈川入魔之前。
那时希夷还没有封印自己的双眼。
于是,彼时尚且不偏不倚地行走在正道之上的雪盈川,就那样与他对上了视线。
一直到很多年之后,雪盈川还是无法忘记他那时的目光。
某一次午夜梦回,雪盈川忽然意识到——那一次,是他被放过了。
希夷的眼睛,可以看到万物的因果,可知过去,可见未来。
所以那时他就已经知道了——知道雪盈川日后会变成什么,又会做些什么。
但他什么也没有做。
他只是端坐在那里,高高在上地投下漠然的一瞥,随即便厌倦地移开了视线。
“我对你们人间的恩怨是非没有兴趣。”
希夷的声音依旧是漠然的,但是,有什么地方与过去不同了。
雪盈川看到,那双死灰一般的眼睛,第一次燃起了火焰。
尽管微渺,尽管只是零星的余烬……仍是一次燃烧。永远端坐于云端之上的仙人,第一次垂下眼来,将他放在了自己眼中。
他听见希夷的声音,冰冷的,却带着不容错认的杀意。
“但这一次,我会为她杀了你。”
希夷如是说。
“杀了我?你能做到吗?”雪盈川大笑起来,“你以为你还是当年的你,我还是当年的我吗?昔日‘一念白头,天下尽雪’的天问君,如今却变成了这副模样!你现在光是站在这里就已经很吃力了吧?哈!要是我猜得没错——你连呼吸都会痛吧?”
他说得并没有错。
昆仑与东海尚有白帝遗泽,但外界稀薄的灵力,对希夷来说犹如剧毒。
而魔域之中,便是连这一点微薄的灵力也被污染了。
充斥于此地的魔息,如瘴毒一般侵蚀着他的五脏六腑。
到了这种地步,疼痛反而是最微不足道的感受。
然而希夷没有一分异色,只是漠然地抬起手来。
“对付你足够了。”
他淡淡道。
“话很大啊。”雪盈川冷笑起来,铮然一声,利剑出鞘,“那你就来试试看能不能杀了我——天问君,希夷。”
通体玄黑的魔剑之上,魔息骤然暴涨!
汹涌澎湃的魔息如恶兽般猛然冲向希夷,携裹着浓浓的血腥气,狠狠咬向他全身要害。头颅、心脏、灵府……那剑气带着毫无保留的恶意,势要将希夷当场斩于剑下!
然而那骇人的剑意还没有抵达希夷身前,便被无形的灵力所阻,硬生生拦在方寸之外。
剑风带动霜雪般的长发,在夜色中微微飘动,露出那双如月光般苍凉的眼眸。
那双眼眸微微抬起,仰望着天上月。
琉璃般的满月高悬在苍蓝的夜幕之上,月华如水,自天穹倾泻而下,流入他的手中。
人要如何捕捉到无影无形的月光?又要如何抵挡从四面八方的来风?
然而这一刻,无论是月华,还是晚风,亦或这无边的夜色,尽数都在希夷指间。
风化作了菲薄的刀刃。
月光成了锋锐的箭矢。
无边月色,无尽晚风,此时此刻,都化作了夺人性命的利器,从四面八方环绕着雪盈川,严丝合缝将他包围。
“去罢。”
希夷低声道。
弹指之间,万箭齐发——
第八十三章 真正的疯子就是在别人都踩……
在铺天盖地的攻击之前, 雪盈川只是冷静观察着。
此时此刻,天地灵气化作了一场骇人的风暴,以那白衣仙人为中心流转着, 雪盈川凝视那灵力的漩涡,如同见证一场天灾。强大、横暴、理所当然凌驾于一切规则之上……那是独属于昔日的神祇的超然。
操纵天地灵气本就是极为高深的术法,更何况是堪比移山填海的这一式。完全违背常理,简直不可思议。当世的任何修者都不可能使出这样一击, 便是雪盈川自己也不能。
希夷却这样轻易地使了出来。
只是一弹指, 比呼吸更自然。
风与月,连带这无尽的天地,都已在希夷的手中。
无论是月光还是夜风,都是无处不在的存在。
于是——
瞬息之间,雪盈川所有的退路都被封死了。
前、后、左、右, 上空与下方, 都是月光与夜风的领地,就算想钻进地缝里, 也能感觉到大地本身的拒绝。
“居然连魔域都能侵蚀, 就算是仙人也不能这么不讲道理吧。”
雪盈川在心中暗自咂舌。
魔域是已被魔息浸透了的领域, 以常理来说,无论是灵脉、土地还是灵气……都已经全部被魔气污染了。
对修真者来说,魔息本身就是一种瘴毒,而对像是九色鹿这样本就极为仰赖纯净灵力的圣兽来说,魔域应当比充满毒气的建筑更加可怕才对。
便是寻常修者也无法在魔域得到一点寻常灵力的供应, 然而——
雪盈川的目光落在覆盖大地的薄霜之上。
“原来如此, 他净化了魔域。”
雪盈川敏锐地捕捉到了真相。
神鸟也好,圣兽也罢,都是天地灵气所孕育的精魂。
换而言之, 它们才是天地真正的爱子。
在九色鹿王的双足踏上这片土地的一瞬间,已被魔息侵蚀彻底的这一方天地,也迫不及待向他献上自己的礼赞。
——无处可逃。
雪盈川心下了然。
本能正在对着他声嘶力竭地喊叫,要他下跪,要他求饶,要他无论如何都要想方设法从这里逃走——历经无数生死之战所积累下来的直觉,正在宣告着死亡的迫近。他的后颈甚至都能感觉到死亡冰冷的吐息,令这副身躯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
无人能躲过这铺天盖地的一击。
然而
——那又如何。
瞬息的思考结束,雪盈川仰起头,无畏地、壮绝地大笑着。
“这不是更好吗?”他发狂一般大笑出声,“谁会逃啊!躲不过去?撕开不就好了!”
而后,夜色之下,骤然闪起了有如雷霆一般的剑光。
雪盈川的剑,其名雪厌。那并不是什么稀世神兵,也从不曾寄宿过剑灵。那不过是他在还未堕魔之时,从某处买来的一柄普通宝剑罢了。除了格外锋利轻灵,再没有什么特别的长处。
但雪盈川在第一次将它握在手中之时,就明白,这就是这世上最适合他的剑。
之后这柄剑随他入魔,随他肆意杀戮,随他走到了如今。
然而,就算是几乎陪伴了雪盈川一生的雪厌,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机会。
只一刹那,剑光便化作了天罗地网。
谁也不知道雪盈川在这一瞬之间,究竟挥出了多少剑。
骤然暴涨的剑意与魔息同铺天盖地袭来的光箭与风刃撞在一起,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
面对那样骇人听闻的攻击,雪盈川却以同样骇人听闻的方式还击了回去!
那是多么疯狂的行为。
螳臂当车、蚍蜉撼树也不足以形容。
每一剑都必须精准至极地落在袭来的攻击之上。同时,必须快到能在一瞬之间一连挥出成千上万剑!
那种还击容不下一丝差错,也容不下一丝怠慢。
哪怕只是毫发之差,也会让他瞬间消失在这个世上。
但雪盈川还是那样做了。
若问理由——那便是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考虑过这样做之外的第二条路!
灵力激荡,天地震颤。一时之间,过于强劲的风压仿佛让空间都出现了龟裂。
在隆隆巨响与滚滚烟尘之中,赤红的人影逐渐清晰起来。
滴答,滴答。
鲜血沿着他的剑尖滴落。
只是这一次,从雪盈川剑上流下的,都是他自己的血。
赤红的并不只是他的衣衫。在残破的红衣之下,雪盈川整个人都几乎变成了血人。他闭着一只眼,鲜血沿着他的面庞淅淅沥沥的滑下,大大小小的伤口在他身上绽开,然而,他面上的笑却拉得更大了。
“太好了。”他笑得几乎要被自己的血呛到,“我想要的就是这个!”
伴随着极为细微的一声轻响,雪厌身上出现了隐约的裂痕。
随雪盈川杀戮一生都未曾折断的魔剑,在这一刻,终于因为这超越极限的疯狂而出现了裂纹。
雪盈川却毫不在意,他举起了自己的剑,对准了风烟尽头的白衣仙人。
“来啊!继续!”他大笑着,浑然不顾自己的伤势,“你应该不止这点本事才对吧!希夷!”
而在白霜之上,月华之下,那美得让人战栗的男子,却只是漠然向他投来了一眼。
“也罢。”他微微咳嗽起来,单手掩唇,目光冰冷,“我本就不觉得那一式就能杀了你。”
“没错!就是这样!”雪盈川的剑上凝聚起可怖的魔息,“再来!让我看看真正的仙人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既然如此。”
希夷微微阖眼,再度张开双眼之时,他的眼瞳中亮起了令人脊背发寒的光辉。那毫无血色的唇轻轻开合,吐出了比冰霜更寒冷的字句。
“我便让你看看。”
这一刹那,自他周身涌起的,是连雪盈川都要忘却呼吸的可怕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