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随着这股情绪越来越浓,顾蓦突然想起几年前,第一次见赵言殊时的情景。
那也是一个下雪天,只是地点并不在古都,而在首都。
他本科时期私交甚好的语言学老师欧立从X大调去S大教书,在S大也带研究生。那年他应欧立的邀请去S大交流学习,落地后是欧立亲自过来接他。
顾蓦是欧立最得意的学生,却没想到顾蓦在研究生时期竟然读了文学,而没读语言学,不然师生缘分会更牢固些。
但也无妨,这样一来,朋友缘分便更深了。
欧立不是只身一人去接顾蓦的,他还带了自己带的一位研究生,一个小姑娘。
古都的冬天是不及首都冷的,雪也没有首都的大。顾蓦一下飞机就被狂风吹了个冷颤,漫天的雪盖下来,他没有下雪打伞的习惯,拉着行李箱走到欧立面前时,肩上已经全是雪了,拂了一身还满。
欧立这两年已经习惯了首都的气候,冬天自觉穿得厚厚的,裹得像熊。而就在顾蓦和欧立打了个招呼后,有个小脑袋从欧立身后探了出来:“顾师哥好。”
声音甜甜的、轻轻的,一张脸蛋白里透红,头上戴顶飞着白毛边儿的红帽子,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怕冷似的。她穿着件藕荷色棉袄,黑发及肩,眼睛干净又漂亮。
说完就要回到欧立身后去。
这是三年前的赵言殊,那年她研二。
刚跟欧立从首都图书馆查完资料,就被欧立带着去机场接顾蓦。
赵言殊被欧立像拎小鸡一样从自己身后拎了出来,站到欧立身边,顾蓦听欧立道:“别躲,这是你亲师哥。”欧立是赵言殊的长辈,常会担起长辈的责任,多关照她些,包括为人方面。
亲......师哥。
“顾师哥好。”
“言殊你好,我叫顾蓦。”
“师哥好,赵言殊,我的名字。赵州桥的赵,殊言别语的言殊。”
……
顾蓦收回思绪,视线停留在手机屏幕上与“殊言别语”的对话框。
他加了赵言殊之后一直没有给她改备注,就那么放着。他始终觉得“殊言别语”于他而言是特别的,因为这是他认识她这个人的方式。
当年——
“顾老师,”玻璃门拉开,稍异于印象里的赵言殊的声音道:“可以吃了。”
顾蓦看过去,她的声音更成熟了,人也是一样。
*
白色骨质瓷碗里冒着热气,鹅黄色蛋花悬在上,携着些白色醪糟,汤圆挤藏在碗底。
顾蓦和赵言殊面对面坐着,一人面前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醪糟汤圆,还有赵言殊做的几道小菜。
在赵言殊等汤圆凉下来时,顾蓦已经吃完了,两人就这么沉默着。
顾蓦先打破:“言殊。”
赵言殊应了声,手里拿着汤匙不断在碗里慢慢搅动,心里觉得这样就能让更多热气放出来,能凉得更快些。
“那天我没发错消息。”他说话尾音与往日不同。
瓷质汤匙与碗沿时有碰撞,响声清脆。
“嗯。”她手里动作不停,看着被自己搅起的蛋花和醪糟。
“是记得?”
答案显而易见,但赵言殊还是善解人意地口头回答了一下:“记得的。”
“既然记得。”
赵言殊呼吸一窒,既然记得,那他要说什么?
可顾蓦的话却出乎她意料:“我要向你道歉。”
道歉?赵言殊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他道什么歉?如果是为了当年,该道歉的难道不是自己吗?
是自己一个无意之举伤害了他的感情所以要道歉才对吧......
“顾——”
“对不起,当年没有弄清楚你的心意,就送了你东西。”
赵言殊心脏重重跳了一下。
他当年送的那件不算便宜的礼物,竟就被他称作“东西”?
赵言殊心里默默替那块红宝石感到惋惜。
“我送了你东西,冒犯你到让你不知所措了,对不起。”
“没有的。”赵言殊摇摇头。
“你不用这么善解人意,”顾蓦笑,坦然道:“不然你当时也不会马上回我。”
如果不是因为收到了意料之外而不想收却又不知如何拒绝的礼物,怎么会那么着急回礼?
还是差不多同等价格的......
他让她为难了。
“真的没有。”赵言殊听他说这些,一时说不出什么,明明不是这样的。
“没有吗?”
没有的话,怎么会在加上微信好友之后和他那样生疏地打招呼?怎么会见面叫他“顾老师”,连“师哥”都不叫了?怎么会在上班的时候躲着他不回办公室?
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当初的莽撞和笨拙,顾蓦一直在自责。
“嗯,没——”
“不过,”顾蓦自动屏蔽赵言殊否定的话,在他眼里赵言殊的否定只是在为他宽慰。他话锋一转:“既然已经过去了,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所以,请给我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什么?”什么重新开始?赵言殊想不明白。
接下来顾蓦说的话,让赵言殊足足怔了半分钟:“赵言殊,我要追你。”
这句整整迟到了三年的话,现在终于说出口了。
顾蓦的心跳声传至自己耳畔,可他觉得也没什么好丢人的。面前是自己喜欢的姑娘,她听到的是自己真心的话,看着她傻愣愣的样子,顾蓦还是觉得,她真的好可爱。
也觉得足矣。
性本贪婪的人啊,什么时候这么容易满足了?
“你、你说什么?”
倒不是没听清,只是想让顾蓦想清楚再开口,刚才那一遍可以当作没发生过。
“我说,”顾蓦重复道:“赵言殊,我要追你。”
第08章
追你。
而此时赵言殊脑海中——
追,在《说文解字》的辵部,《说文》对这个字的解释为:“追,逐也”,这是她昨天读到的。
而在《说文》中,逐字的解释为:“逐,追也”。
......
看来借助古字典无法破解顾蓦说的话。那么现代汉语字典呢?“追”字在第六版新华字典里有三个义项,其中第一个义项是“赶、紧跟着”——
思绪被打断。
“言殊,这次我们慢慢来。”顾蓦开口道。
“好不好?”
顾蓦眼眸中带着炽热,期待着她的回答。
而此刻赵言殊脑子里很乱,有他送她的那条项链,有自己的回礼。有顾蓦砸她的雪球,也有她砸回去的那个。
似乎有什么东西,是一开始就搞错的。
因为她的不解风情,因为她的不通人意。
错过的,已成蹉跎的,那些往事。
“我当初——”赵言殊想开口解释,可又觉得仅仅是她未经深思熟虑的口头之辞无法很好地说明当时她的思路。
也又觉得那些事应该已经被三年时间化解掉了。
于是她思考了一分钟。
这一分钟内,顾蓦的心跳得很快。
一分钟过去,顾蓦听到赵言殊的声音:“师哥,应该......是有误会吧。”
听到“误会”两个字,顾蓦心登时一凉,他不希望赵言殊这样想他,忙开口道:“没有误会。”
可赵言殊想说的是,不是她对他有误会,该是他对她有误会。
“言殊,我今天所说并非误会,我是认真的。”
没有哪个时刻比现在还要认真了。
“今天谢谢你。”
如果没有赵言殊迈出这一步,他也没有勇气在三年后向她提出,想要追求她。
说罢,顾蓦将桌子上的醪糟一饮而尽,在赵言殊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离开。
看着他匆忙离开的背影,赵言殊想起有一次她路过顾蓦的课堂。
她在门外听到了顾蓦的声音,听到了某句她所知道的句子,于是驻足听了一会儿。
门半开着,从外向内看过去,课堂基本座无虚席,而顾蓦站在讲台上,神情认真,正在讲刘勰的《文心雕龙》里的词句。
“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
意思是说文学作品的变化与社会安定或动荡相关,而文坛的盛衰与时代的动态紧密相关。
她记得他随机叫学号提问了一位同学,问的是他前一天布置的任务,而那位同学支支吾吾没有回答上来。
明显是没有好好预习。
可顾蓦没有严厉地批评那位同学,而是引用了丰富的典故“劝学”,并表达希望以后同学们都能好好预习。
让那位同学坐下后,他再提问预习相关内容,不再随机叫学号,而是让同学们举手回答问题。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是他那天布置的任务有一定难度。先随机叫学号,是为了检查同学们的预习情况,而后叫举手的同学回答问题,是想知道同学们自我预习的水平。
又通过那段“劝学”,让同学们重视预习。
这些都是顾蓦的课堂安排,缜密有序。而站在讲台上的他,讲课时像是运筹帷幄的军师,那是腹有诗书的自信。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刚刚近乎“落荒而逃”,离开自己眼前。
赵言殊盯着自己碗里的汤圆愣了很久,她想起了当年的事。
汤圆色白形圆,像雪球一样。
而汤圆和雪球的不同之处,在于汤圆是热的,雪球是冰的。
可汤圆和雪球的相同之处在于,制作它们的双手,都是有温度的。
一个雪球,这是顾蓦对她最早的主动。
那是在S大校园里。
*
三年前。
顾蓦到S大交流学习三个月,课余在学校的时候一直跟着欧立,而她身为欧立带的研究生自然也是一直跟着欧立的。
顾蓦人本就开朗幽默很好相处,再加上是学文学的,满腹诗书十分健谈,在相处时相比之下赵言殊就寡言少语许多。
在欧立和顾蓦交谈时,她做的最多的就是默默倾听,小口喝茶。
在顾蓦离开后,欧立总会问她“又学到多少?”她从来就没有副被欧立看破的羞窘,只是半张脸藏在茶盏后,弯着眼睛抿口茶,目光闪烁着淡淡说句“不少”。
学到不少。
首都的冬天,雪通常留得也不久。
只是那一年,雪格外大。在顾蓦到首都之后,收了好几场首都的迎礼——暴雪。
就像他刚来的时候那样。
那天欧立和她从图书馆出来,和她说,要她和他去接个人,是自己之前在X大任教时教的本科生,现在在读博士,快毕业了。
赵言殊自然是跟着前往,手里捧着本语言学方面的书,读得津津有味。
从图书馆到机场不算近也不算远,加上堵车的时间走了快一小时。到达目的地之后,欧立停好车,催着赵言殊收起书下车,临下车还叮嘱她要记得跟人打招呼。
当时的赵言殊就跟在欧立身后。
不是没有跟欧立一起接过人,她陪欧立一起接过学术界泰斗,也接过欧立的老师,还接过欧立的亲人和家属,毕竟欧立的亲戚也算她半个亲戚。
只是没有像今天一样感受到过来者在欧立心里的位置。
这是她第一次和欧立一起接欧立以前的学生,也是第一次听到欧立在她面前毫不吝啬地夸人,更是第一次见欧立在接人路上谈及此人时颇有得意之情,一口一个“你顾师哥”。
该是位得意门生。
赵言殊就这么跟在欧立身后,等着这位顾师哥出来。
她见到欧立扬了扬手道了声“顾蓦”,接着听到行李箱滚轮和地面摩擦的声音,时有小石子儿,也有雪碾入轮间。
紧接着,她探出头,眼睛乱瞟,匆忙朝着顾蓦道了声:“顾师哥好”,才要回到欧立身后去,就被欧立拎到身旁。
这下,赵言殊站在顾蓦对面。
“言殊你好,我叫顾蓦,蓦然回首的蓦。”
“师哥好,我叫赵言殊,赵州桥的赵,殊言别语的言殊。”
第09章
趁着顾蓦和欧立寒暄起来的空,赵言殊大胆起来,眼睛由下至上打量他。一双系带皮鞋,再往上是修长笔直的双腿,再往上是一件白色的工装风羽绒服,接着就是顾蓦的脸。
可就在她的眼神攀上他双眸时,收到了顾蓦的回视。赵言殊却没收回目光,带着些好奇看他。
反倒是顾蓦被这姑娘好奇且不会害羞的眼神看得笑了,先破了功。
在顾蓦笑起来之前,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一句“谁似硕人清贵”。
这话分明原本是说女子的,可此时她却在顾蓦身上看到了那股清丽高贵之感。
但顾蓦笑起来,那身清贵瞬间被可亲之感取代。
她就站在欧立身旁,看顾蓦轻轻拂了拂肩上的雪。他的手很好看,手背上有几条突出的青筋,指节修长又耐看。
可她还没看够,欧立就因顾蓦这个动作提出上车离开机场的建议。
而赵言殊却不知道,彼时,顾蓦初次见到她,脑海里却也浮现了句诗——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
那日初见之后两人就时常相见,而初次单独的交集,却是在S大校园。
顾蓦才来不过半个月,就和欧立的一众学生十分熟络。中文学子总有情怀,难离酒与诗,师从同门,又都正是年轻时,总是淋漓酣畅。
赵言殊出门不喝酒,一是欧立作为长辈不许,二是她比较自律,她深知酒于她而言并非什么好东西。
直到欧立生日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