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极淡的甜香,像是栀子的味道,闻人湙身子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很快就面色坦然地说:“没事了。”
容莺收回手,目光担忧,聆春在门口轻咳一声,提醒道:“公主,该回去了。”
她想起闻人湙方才还在歇息,停留太久确实不好,将他下滑的鹤氅往肩上扯了扯,交代两句就准备走了。闻人湙点头致谢,视线扫过她皓腕上的翠绿镯子,他目光微微一滞,霎时间就冷了下去。
等容莺走后,封慈抱着那坛酒,正犹豫着放哪儿,就听背后的闻人湙说:“拿出去扔了。”
——
皇帝四十八岁的寿宴十分隆重,落座上席的除了皇室重臣,甚至还有他新宠信的一个方士。朝臣虽然有所不满,却也不敢对这样的座次有怨言。彼此都清楚,圣上到了垂暮之年,性情越发古怪,阴晴不定难以捉摸,之前已经因为官盐走私发了火,进谏的太傅说杀就杀了,连带着平南王都被痛骂,在这会儿他们去表达不满是上赶着找死。
远嫁的四公主五公主从封地回了京,容曦坐在几位盛装打扮的姐姐身侧不怎么打眼。容昕薇一如既往,破例坐在了赵贵妃身侧,容莺反倒暗自松了口气。
这次的寿宴准备了很久,布置奢华气派,烛火照得满堂如昼,名品牡丹摆列也井然有序。即便如此,这样的场合在容莺看来只是凑个热闹而已,她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只管默默吃好喝好。
大约是因为难得姐妹齐聚,又是一场盛大宴会,无论男女都要精心装扮一番。皇后头上是垒丝嵌玉石的凤首冠,赵贵妃则是一整套明晃晃的金步摇,其他嫔妃也是各有各的艳丽,一眼望过去气派极了。
容莺悄悄打量容昕薇,发现她颈上挂了一串精致的坠子,上面镶着九颗宝石,没有一颗同色。
她忍不住内心腹诽,还真是人比人气死人,虽然都是公主,自己未免显得太寒碜了一点儿。
坐在容莺身侧的是四公主容窈,驸马在她身旁坐着,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反观另一边的容曦,赵勉态度恭敬,让人替她温酒,又温声细语地和她说话。
容窈也能感受到这种对比,不由更加郁闷。
这种寿宴就是为了讨好皇帝来的,连平日里自傲清高的世家公子都要使尽浑身解数,盼望得到圣上的青睐。公主小姐们从前倒是爱看他们,只是如今多了个闻人湙,更多目光也都落在了这位外界揣测颇多的年轻帝师身上。
即便是容昕薇和已婚的容曦也不外乎如此,可惜容莺坐得远,连闻人湙的衣角都看不到。乐舞献了大半,容莺几杯果酒下肚,脸颊开始发热,捧着脸发呆。容窈的驸马不知道何时去奉承人了,留下容窈越发憋闷无趣,竟然破天荒地开始和容莺搭话,只是语气干巴巴的,带着点别扭和不满。
“你看见容昕薇的坠子了吗?”
容莺看了看四周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和自己说话。
“看见了。”
“死人的东西她也戴,真是不嫌晦气。”容窈冷笑一声,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容莺不明白,问道:“什么死人?”
容窈就等着她发问,答道:“那是废太子之女的东西,还是请名工匠打造的生辰礼,竟落到容昕薇那儿去了……”
言罢她声音压得更低了,说道:“方才你应当看见皇后的凤首冠了,你可知道是谁的?”
容莺猜测道:“那位太子妃的?”
“是废太子妃。”容窈轻斥一声:“那本是给那位太子妃封后礼上准备的凤冠,逆贼的东西改一改就拿着用了,我看司宝局的人也是没脑子,竟也不劝一劝……”
容窈的母亲进王府早,曾经就是司宝局的女官,虽然过了许多年旁人已经看不出,并不代表她也看不明白。废太子在权谋之争中是失败者,而皇后的行为无疑是将战利品戴在头上耀武扬威。到底是继后,也难怪这么久还不能把儿子捧上台面。
容窈的夫婿就是皇后定下的,心中自然有千万种怨怼不满,难得容莺是个乖巧倾听的人,她就将心里不满都朝她说。“等太子即位了,可有容麒好受的……”
容莺只知道“嗯嗯”地点头,最后就听容窈开始抱怨自己的驸马和婆家。
为了让皇上减轻对平南王府的不满,平南王说尽了恭维话,又搜刮了不少奇珍异宝献上。容莺甚至看到之前连马都不敢碰的萧壑在硬着头皮作画,虽然下笔利落潇洒,面色却十分紧张,显然是被逼上来的,以至于呈上画卷时的手都在微抖。
宴会后半程,大家都身心松散,也不如开始那么紧张了,纷纷好整以暇地等着圣上给评语。
容莺撑着脑袋昏昏欲睡,并没有看到什么动向,只听忽然一声怒斥,如惊雷一般吓得她立刻清醒了过来,不由探头去看发生了什么。只见她的父皇神情阴鸷,面皮因为愤怒轻微抽动,暴怒地瞪着萧壑,指着他怒吼:“来人,将他给我拿下!”
众人不明所以,只能从皇上攥紧的手上窥出什么,那张画卷几乎要被他捏烂了。
萧壑显然不知道怎么回事,只知道瑟缩着跪下,以为自己的画技太差惹怒了圣上连忙认罪。
在座的众人不安又迷茫,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幅画就让皇帝这么动怒。这时候平南王站出来,问道:“陛下可否将画赐臣一观。”
萧壑跪在那里手心都是冷汗,无措地看向叔父,又看向一旁的兄长,萧成器紧抿着唇,面色凝重,只能用眼神安抚他。
皇上将捏皱的画扔向平南王的脸,他也不敢躲,画落在地上后被他捡起来。
不等将画卷全然展开,他的瞳孔一缩,手竟无法克制地颤抖起来,扑通跪在地上,大喊:“陛下明鉴,臣等冤枉,必然是逆贼有心陷害!”
事出突然,闻人湙的反应还算从容。皇帝走上前,怒冲冲地一脚踢倒了平南王,指着闻人湙,眼眸因暴怒而赤红,扫了一圈噤若寒蝉的朝臣,说道:“念!我到要看看,究竟是谁和逆贼勾结!”
闻人湙捡起快捏烂的画纸,看到上面的字迹,稍顿了一下,还是念道:“春秋十六载,几朝梦魂惊。”
简单的十个字,不等他念完,就足以让满座面色惊骇。
春秋十六载,无疑是在明指十六年前的秋华庭之变。
当初太子容珏在秋华庭赴宴,因为谋逆罪被赐毒酒,当日太子妃正带着皇孙去靖昌侯府给母亲祝寿,平南王领兵将侯府抄家灭族。谋逆是天大的罪名,从太子妻儿到靖昌侯府无一幸免。连带着太子党羽一同死了有一万余人。
那日是暴雨天,靖昌侯府内残肢断臂混在一起,水里泡着碎肉脏器,真正的血流成河。即便兵马封道,依旧抵不住红河流出街巷,卷着令人作呕的腥气陷入砖缝泥土。
不日后,因尸体太多难以处理,被趁夜运出城外荒野焚烧填满,烧了整整半个月,黑烟飘在上空像朵不散的阴云,过路人能都闻到空气中浮着的焦臭。
随着热流飞上天的黑灰落在山野,附近的草木上都覆盖了一层令人脊髓发寒的灰屑。
手足相残,是为天理不容。
本该掩埋于心的前朝旧事一朝被提起,也不得不让在座朝臣想起皇帝屠戮手足时的狠厉果决。
此刻空气都仿佛凝滞了,有人看着闻人湙,有人看着皇帝,还有人看着跪在地上的平南王和萧壑。然而更多人是低头不语,谁也不敢看,装作自己什么都听不懂。
不知过了多久,阴沉着脸的皇帝终于开口,如鹰隼的目光落在萧壑身上,摄人的威严压得人下意识屏息。
“你有什么想说的?”
萧壑抖得越发厉害,说话说都不稳了,几乎要哭出来,只伏在地上答道:“臣冤枉……臣画的是南山松,何故成了谋逆之言,臣当真不知!请圣上明察!”
他盯着萧壑片刻,转身一挥手,滚着金纹的袖袍鼓动。
“打入大牢。”
皇帝摆驾回宫,群臣立刻嘈杂如受惊的鸟兽,大多是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鲜有几个表情凝重。
闻人湙捏着那张写着谋逆之言的纸,反倒是没有太大反应,同样准备离席。
侍奉茶水的宫女太监一个个面色苍白,抖得像筛糠似的,有更甚者直接哭了出来。大多数人心中清楚,撞上这种倒霉事,今夜的侍者没几个能逃过处死的命运。
——
良夜无月,凉风习习拂动衣衫,偏僻的宫道并未点灯。
走在略显昏黑的的路上,闻人湙静默得就像夜里的游魂,纵使穿着白衣,却依旧让人觉得他与这夜色本该是一体。
这条路又偏又黑,而不远的宫道有明烛灯火,华裳云鬓的女官与锦服郎君谈笑着往回走。
浓如墨的夜色覆在闻人湙身上,前路看不清曲折,他步履依旧从容,缓慢踏在踏在坑洼的青石砖上。
不过多久,本来只有略显静谧的宫道,慢慢响起了一阵轻而促的脚步,伴随着步摇的清脆撞击声,在黑夜中跃动着靠近。
“先生……”容莺小跑着,一边喘气一边喊。
“先生……先生等等我!”终于她追上了,喘息着扯住闻人湙的衣袖,语气十分不满。“我快追不上了。”
闻人湙没说话,只是立在原地,任由她抓着自己的衣袖抱怨,略有些恍惚地想……
他方才是停下等了吗?
应当是吧。
第16章 相配 她只会为了自己改变
黑暗中能让人的感官越发清晰。
容莺离闻人湙很近,近到让他闻出一缕清淡的酒气
“这条路太黑了,先生怎么从这里回去?”容莺跟在闻人湙身后,踩到不平整的砖石趔趄了一下,撞上他的后背吃痛地闷哼一声。
“公主喝了多少酒?”
连路都走不稳。
“今晚和四姐姐说了很多话,没注意就几杯下肚了,我没有仔细数过,应当不多吧……”她小声嘀咕,情绪还算好,麟德殿发生的一切似乎对她没有任何影响。“早知道该让人取灯来,我都看不见往哪儿走了。”
“看不见为什么还要跟过来。”
闻人湙今晚的语气格外冷淡,黑暗中也看不清神色,容莺猜测他也是因为今晚的变故不悦。
“因为看见先生从这里走”,她笑得有几分傻气。“虽然知道先生并不怕黑,但我觉得还是有人陪着走夜路更好。”
他垂下眼,手指握紧又松开,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夜风倏尔乍起,吹过葳蕤花枝,簌簌声响如同鬼魅低语。
闻人湙问她:“公主对于今日麟德殿上的事没什么想问吗?”
她当然有,而且有很多,但她看出闻人湙心情不好,不想再提起来而已。“我可以问吗?”
他顿了顿,才道:“可以。”
“这件事与平南王府有关吗?”容莺想起萧壑跪在地上发抖,心中略有些不忍。就算是真的逆贼,也不会用这么蠢的方式示威,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她以为闻人湙会给出肯定的答案,然而他只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事关性命,我不好轻易论断。”
她叹口气,语气带着点幽怨:“那我就没什么好问的了,其余的我又知道什么呢?秋华庭之变的时候我才一岁,其中内情如何我都不清楚。总归是逃不过一句同室操戈、煮豆燃萁。我在宫中尚且身不由己,朝堂之事知晓了也是给自己添堵。”
容莺仰头看了看黑沉沉的天空,心情也跟着低沉了下去。
“这宫里其实也没那么好。”
闻人湙忽然问她:“若是有一天,公主不再是公主呢?”
容莺听到这个问题,思考得很认真,却始终没能给出个确切的答案,许久后才说:“我虽时常认为自己活得不甚舒坦,可即便如此也比普通百姓要好上千百倍。现如今我所有的一切都是这个身份带给我的。若有朝一日我不再是公主了,我又该去往何处,该做些什么呢?”
她想不出答案。
因为她就是从小被养在笼子里的鸟雀,有衣有食不用忍饥挨饿。一旦离开了笼子没人喂养,她甚至不知道怎么飞起来,要么冻毙于风雪,要么被野狗野猫吞吃入腹。
容莺的脚步缓慢了许多,她看着身侧的闻人湙,一身白袍不染纤尘,是月下清霜,也是傲雪寒梅。即便是她这样的不知上进的人,在意识到二人的差距后也会相形见惭。
麟德殿的事被压了下来,洗华殿的宫人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只见容莺很晚才回去,不由地好奇寿宴上有什么趣事。容莺倦怠至极,草草说了两句就要洗漱睡了。
聆春看出她心事重重,夜里替她掖好被角,才问道:“公主今日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对容莺来说,聆春比起侍女更像是家人,她极少对她隐瞒什么,起身抱住聆春的腰,用的是孩子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姿态。“我发现自己很没用,对谁都没用。母亲不需要,父皇不需要我。几位皇兄可以励精图治,也能上阵杀敌,三姐能笼络世家,做自己想做的事,就连四姐都能救济贫民。好像只有我谁也帮不了,没有坚实的母族,也没有讨人喜欢的性子。”
聆春不知道她怎么会突然说这些,今晚到底是见着谁了,拍了拍她的后背,正想安慰几句,就听她说:“那又如何,我不会和自己过不去。我所求不过安稳顺遂,一生行事无愧于心。没有需要我帮扶的母族,没有要我保护的亲人,能无忧无虑地活着就是最大的幸事,我又何必庸人自扰。”
她根本不需要安慰,只是短短一个时辰就能自己想通,开解自己。
闻人湙惊才绝艳,她平庸懒散,即便如此她就该为了与他相配而改变吗?
不会,她只会为了自己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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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德殿上短短的一行字,彻底让朝堂变了天。平南王府被彻查,朝堂之中人心惶惶,加上之前官盐走私案还未处理好,旧账并算,皇帝在宣政殿破口大骂,连太子都跪下连连认错。
平南王府二房的嫡子萧壑被打入大牢等待候审,平南王被软禁收权,前朝秋华庭之变是抹不去的污点,更是天子逆鳞,此时人人自危,出来替平南王府求情的人少之又少。
祸不单行,突厥内乱后小可汗被杀,新可汗残暴好战,四处劫掠商队,屡次骚扰边关百姓。而拥兵自立的燕王最近也不大安分,一心要替旧朝废太子报仇雪恨,收揽门客招兵买马早就不是稀罕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