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下一刻,他就听闻人湙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公主没有哭闹吗?”
张云礼愣了一下,虽不解,仍是答道:“未曾。”
闻人湙偏过脸去,手指屈起抵在唇侧咳嗽了两声,而另一只掩在袖下的手暗自收紧,指甲嵌入掌心仍未觉痛。
——
长安陷落的消息传开,有抗敌的军队因此灰心,降伏于燕王叛军。
而后另一个传闻却让举国震惊。
攻破长安的叛军并非燕王军,而是正统的皇室血脉,废太子容珏的嫡长子,本该死在十七年前的皇太孙。
梁歇被关在狱中七日,是萧成器将真相告诉了他。并且还说,穆桓庭去找了闻人湙一次,似乎是想请求他什么,穆桓庭走后,闻人湙亲手杀了张云礼。因对外说不过去,许三叠便让人传是他旧疾发作身亡,然而军中还是免不了流传闻人湙卸磨杀驴了。
一年前梁歇春闱得了一甲,因初入朝廷不懂其中复杂,幸得宦海沉浮数年的前辈指教,让他去求助了平南王。虽然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平南王也并没有因此推辞,这件事后来助他度过了一次难关。平南王府中人因谋反入狱,他为官清廉无法在其中周转,便命人在狱中对平南王的子女多加关照。
萧成器因此一直记得梁歇,在他请求自己去宫里救容莺的时候,无论出于什么,他都不会拒绝,只是后果不尽如人意,只差一步,容莺还是没能救下来。
他命人送梁歇出宫完全是出于私心,最后却古怪的没有受罚,反而死的是张云礼。
闻人湙知道是梁歇带走了容莺的尸身,却也只是关着他,等他何时想通了便开口。
梁歇有一位长姐,为人倒是和他一般刚烈,宁死也不肯透露容莺的下落。闻人湙并没有派人去为难,只是梁歇的姐姐仍对他十分不待见。
他知道就在他离京的这段时日,容莺被赐了婚,未婚夫便是梁歇。他本想回京后先把人杀了,再去慢慢找赐婚的人算账,谁知她会有胆子自刎。
她怎么有胆子自刎……
第33章 故人 “都是疯子了还讲什么道理”……
萧成器一直很奇怪, 闻人湙既然没有要杀了容莺的意思,为什么会允许张云礼入皇宫为非作歹,攻陷长安的那一日, 闻人湙比他们稍慢了一步, 似乎是被什么牵绊住了手脚。而后在处理一片狼藉的长安兵马时,他顺带杀了几个身边得力的帮手。
然而那几个都是他用了许久的人, 似乎也并非犯什么大错, 要说有错也仅仅是没有来得及阻止张云礼罢了, 也不至于沦落到被处以极刑的地步。
赵勉正坐在院子里听萧成器发牢骚, 只觉得他果然是少年心思没什么悟性, 以后八成是要去做累死不讨好的脏活了, 落到闻人湙手上还不得被磋磨死。
“这么简单都想不通,真不明白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听到那些个人的死法, 赵勉还是有些庆幸的。明公本是派他去干这破事,好在他知道闻人湙是个疯子, 便想尽浑身解数推脱,权当做不知道, 既不阻拦也不助纣为虐。
如今闻人湙反应过来是身边人出了问题, 听了明公的话故意将容莺给留在了皇宫, 还将他的人都给截了下来,必然是要动怒了。也就张云礼蠢了些,真以为将容莺逼死了再推给一个小卒当替死鬼就能了事,反而没想到被萧成器当面给撞上了不说,明公也根本没有要保住他的意思。
明公这个称呼籍籍无名,可他本名李皎却也曾闻名天下,这弃卒保车的事可是干的得心应手。弃的是几个无关紧要的手下,却保住了闻人湙初心不改。
可到底改没改, 还是他自己清楚。
赵勉和萧成器简单解释了两句,也不理会他的惊愕,自顾自听着侍从通报容曦的状况。在看到侍从面色为难的时候,他倒不意外,问道:“公主可是一直在骂我?”
“公主在看到驸马送去的大礼后将屋子里的东西都砸了。”
赵勉满不在乎地笑笑,“你让她洗漱一番,我晚些再去看她,记得将她的指甲剪了。”
萧成器偷瞄了眼他脖子上被挠出的血痕,红着脸起身道别。
随侍从一同走出院门后,忍不住好奇地压低声音,问道:“你们公子送了什么大礼,把公主气成这样?
以容曦的所作所为来看,赵勉留她到今日都算有情有义了。
侍从脸色复杂,别扭道:“公主月前去赴了场诗酒宴,宴会上都是貌美的男子,玩了整整两日未归,驸马便将人都给了她……”
未等他说完,萧成器就惊诧道:“这有何不好!她竟要打骂赵勉,实在是不知好歹!”
侍从无奈补充:“驸马将人砍了,送了整整一箱子人头,公主见了几欲作呕,险些昏过去……”
萧成器于是便不说话了。
——
长安西市,梁歇的姐姐梁月娘在经营着一家不大的点心铺子,店面虽小却好在生意不错,客人络绎不绝。
她也是去年因梁歇参加春闱才来到这长安城,随着梁歇及第,她们姐弟二人便在京城安了家。自从父母冲撞了镇上恶霸被无端殴打致死后,梁月娘冤情无处可诉,只好将梁歇送去舅父家,自己则入了大户人家当侍女,用微薄的月银来补贴家用,供养弟弟读书。
梁歇年纪尚幼,为了让她安心一直忍着舅父舅母的虐待,没了笔墨便拿柴禾燃尽后的木炭练字,替人代写书信,才挣得几文钱去借书看,这些事梁月娘也是后来才知道。去年春闱前的那个冬日,她们姐弟在京中相依为命,凭着微薄的钱粮在长安这等繁华地界熬着,不等春闱开始她便先病倒了,然而长安的药铺看出梁歇是进京赶考的穷苦学子,有心要宰他,故意抬高药价。
梁月娘病恹恹地倚倒在药铺的门前,梁歇穿着一身洗到发白的蓝袍,身上湿透了,还在往下滴着雨水,见卖药的老板不肯通融,便撩了袍子想跪下去求。
梁歇读了十几年的书,虽家境贫寒,却始终未曾折过一身傲骨做低微的姿态乞求什么。他坚信这世道也会善待他几分,奈何久经风霜坎坷不曾软弱,却仍是忍不住让他在此处开始动摇。
就在他准备跪下的时候,有一只纤弱的手臂扶住了他,连带着自己名贵的衣料也被他的衣裳打湿,晕开了一大团水渍。
他下意识去看,却见那个娇小的身影掠过他,嗓音有几分娇俏,如檐下清泠泠的雨水,朝着药铺老板说:“这一看便是入京赶考的学子,老板今日为难,日后他中了第入朝为官,你可是会倒霉的。”
老板将他上下扫了一眼,冷嘲热讽道:“不过一个穷小子,哪儿来那通天的本事,真要能入三甲我这药铺送他都成。”
“这可是你说的。”女子面容娇艳,一看便是富贵人家的大小姐,二话不说便替他出了药钱,还让老板包了三倍的药赠予他。
临了走的时候也没有仔细打量过梁歇,只是忍不住小声提醒:“你可要争气些,千万要考中,日后出了这口恶气。”
梁歇提着包好的药草,微湿的额发贴着面颊,如一棵清瘦挺拔的苍竹,自始至终都沉默寡言的微低着头。只等她说完后,他才抬起微红的眼,缓慢而郑重地点了点头,哑声说了句好。
她只是无心之举,早就将下山时的小插曲忘了个干净。
只有梁歇总记得那日的雨其实并不冷。
——
梁月娘将包好的点心交给常来的大夫,面上言笑晏晏地寒暄了几句,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大夫压低声,十分为难地说:“这人我救不了,现在是拿药吊着命呢,你们再另寻高人吧,最近这城中查得紧,若查到我这儿……”
月娘面上围笑,又利落地包好一份塞给他。“大夫多担待,那是我救命的恩人,尽管用好的药材,多贵都成。”
大夫接过糕点,仍是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叹气道:“小郎君呢,可回来了?”
“昨日刚回来,这也是不便亲自来问。”她压低了嗓门,说完后还看了眼四周,大夫心知也对,叹着气收了点心往外走。
梁月娘看着他走后还叹息不止,给一旁打下手的交代了几句,自己便净手先走了。眼看梁歇为此事又是受审又是入狱的,如今大夫都这样说了,她这个做姐姐的也要规劝两句才好,若真的无力回天,他们也算尽力全力,只是这姑娘命数不好,还望他不要太过自责。
老大夫拎着两包糕点回院,在院门口没有闻见药香,以为是学童贪玩忘了时辰,立刻拧着眉毛进去作势要骂,等踏进后却陡然噤了声,要说的话就像一簇刚冒起来的火苗,还没个影儿呢就叫狂风暴雨给打散了,硬生生将他卡蔫了气,身子筛糠似地哆嗦。
院中站了十数人,皆是身穿轻甲刀剑在手,站在那处就如同几座煞神像,他站在原地是大气也不敢出,片刻后才见一人抱着女子从屋里走出来。
女子肩颈上缠着的白布微微渗出了血,正被他小心翼翼地抱着,生怕哪处不细心怀中人便会碎了一般。而她意识不清,口中不断呛出血沫子来,将他的霜白的衣襟弄得满一团血渍,像是雪地里散落了一地红梅般。
男子也不恼,反而是将她托了托,以防她被血呛到。
老大夫心乱如麻,正犹豫要不要招出梁歇来,对方就瞥了他一眼,说道:“不会杀你,先跟来。”
梁歇的家宅不远,也不算大,比起同僚来说甚至十分寒酸,除了他以外仅有梁月娘和月娘收养的小徒弟住在这儿。
药童很快就找去了他的家宅,将变故说给了他听,月娘惊骇,忍不住骂了几句,他难得没有出言劝阻什么。
对于容莺被带走这件事,于他而言并不算是很难接受。他所求只为让她活下来,而这几日受审多次,再如何也能看出,闻人湙应当不是非要杀她泄愤。这样急切逼他,更像是不愿她死的。倘若传闻属实,按照血脉亲缘来算,即便容莺的父皇与他有血海深仇,容莺也算是他的堂妹,兴许也该因这层心软几分。
梁歇听了姐姐传来的话,心中便更清楚了,他有心无力,保她一时却未必能救她性命,此时闻人湙将她带走未必是坏事一桩。
以闻人湙的手段,找到她不过早晚的事,只是这一日来的确实太早,比预料的还要快。
撷芳斋中,老大夫坐在一旁随问随答,那名穿着道袍的女冠问他什么,他便如实回答什么,他吓得一身冷汗,纵使屋中布置再雅致他也不敢眼神乱飘。
许久后女冠才让他出去,出了门侍卫递来银钱,吩咐他不可将此事外说,任谁人都见了也只管说未曾见过女子与闻人湙。
他将沉甸甸的银钱揣入怀中,心却始终不安定,走出去的脚步都在发虚,头也不敢回地就离开了。
闻人湙站在白简宁身侧,目光未曾离开过容莺苍白无血色的面颊。封善见人出了门,问道:“公子是否要我们除去他以防后患。”
“这次便罢了,至少他也出了些力,让人去暗中守着,若他与药童敢将此事透露半个字……”
“属下明白了。”封善得了令,离开的时候将门也掩起来了。
屋中除了昏迷不醒的容莺,便只剩下闻人湙与一身闲适道袍的女冠。
白简宁替容莺换好了药,这才看向自己那个面色阴翳的故人。
“民间传闻说你与崔家的女儿要成婚,便是这位吗?”
“师姐何时也学那世俗中人,轻信些捕风捉影的胡话了?”这种无稽之谈,他甚至不屑于去解释。
“小公主肩颈处的伤口好在未还伤及要害,幸得补救及时抢回了半条命。我猜她是自刎时毒发了,如今这剑伤虽好养,余毒却不好清理,耽误了这么些日,往后怕是要吃些苦头了。”白简宁语气中有几分怜惜,显然是认识容莺的。
“你果然见过她?”闻人湙神色忽然一冷,“是义父交代你?”
“师弟与父亲有何争端与我无关,皇权争斗切莫扯上我来。不过是她在京中为百姓分发粮米,我恰好远远看了一眼,师弟未免有些风声鹤唳了。”白简宁面上也没有装出什么和善的笑意来。今日闻人湙来她本是十分不待见的,李皎教养出的人她都觉得面目可憎,而闻人湙在一众人中尤其突出,连可恨这点都是最拔尖儿的。
就连今日他登门拜访求人医治,也是明里恭敬暗地里早就准备好她不答应就威胁逼迫。好在她与容莺有些好印象,救她也算结个善缘。若换了闻人湙,她还需要克制自己不朝药里下毒。
“那便拜托师姐了,务必要治好公主。”
只要她还活着就好,无论穆桓庭所言是真是假,他都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
白简宁虽然看脱红尘,早就做了名女冠,却也对这位有疯病的师弟十分好奇,尤其是在这种事上。“你为何会喜欢仇人之女?何况她与你尚有几分亲缘,心中就不会觉得古怪吗?”
闻人湙听到她问这件事,索性连笑都懒得装了,只冷冷地扫了她一眼,敷衍道:“师姐过去常说我是疯子,都是疯子了还讲什么道理。”
他自然也是有过疏远有过推拒,偏生容莺要凑上前,既然说好要陪他走夜路,便是这前路再漆黑可怖也不准半途抽身。
别说她不是,即便是仇人之女仇人之妻,他闻人湙都不会撒开手。
第34章 惊梦 “做噩梦了吗?”
扬州的行宫因为皇帝避难又得到了修缮, 萧成器和驸马赵勉领兵造反的消息让扬州那边知道后,皇上当场气晕了过去。容霁把持了大半兵权,如今朝中大事更多的还是他做主, 荣国公贼心不死, 依旧想要趁乱扶持容麒上位,却也知道如今形势大乱, 联手抵抗叛军才最要紧, 因此也只能提防容霁此时夺权称帝。
扬州天高皇帝远, 解不了叛军的危难, 就在各郡忧心忡忡的时候长安也没了, 大周局势大乱, 各地也不知道在坚守个什么。身前身后都没了支撑,反而生出一种绝境的悲凉感。然而很快关于闻人湙身世的传闻被传开, 一听闻这批叛军与屠城联合外贼的燕王不是一伙的,陆续便有都护府带头投靠长安的政权。
李将军率兵在凉州抗敌, 听闻这样的传闻是又惊又怒。可转念一想,至少说明了闻人湙不会与燕王勾结带着匈奴践踏大周的百姓, 更不会帮着他割让城池来做报酬, 便也暂时忍了下来。
闻人湙曾是燕王手下谋士, 后羽翼渐丰,投入朝中假意替燕王做事,却暗中斩断了燕王对他的掌控,拉拢了属于自己的势力,待掌握朝中大权后再搅乱局势。近年因为储位之争换了一批重臣,闻人湙暗中出了不少力。因此即便皇权移到了扬州,他也能轻易在长安再造出一个朝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