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春没好告诉她容曦的境遇,怕她听了心中要添堵。这容曦风流凶悍,如今失了势,赵勉绝不可能轻易放过她,必定是千方百计的折磨羞辱,和比起容莺惨还真比不出个高低来。
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聆春皱眉,问车夫:“还有多久才能出城?”
车夫答道:“快了。”
车夫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年轻,她心中起了疑心,掀开车帘朝外看,发现这条街市显然是绕了远路,离出城还有一会儿,于是沉着脸看向容莺,摇头朝外指了指。
容莺立刻意会,朝车夫说了一句:“前方有家糕点铺子,我下车买份点心,你先候着吧。”
“二位贵人不是赶时间吗?”
容莺假意不耐烦:“我又觉着不赶了,还不成吗?”
车夫没反驳,将马车停下。
聆春身上起了层冷汗,扶着容莺下马车的时候手都在微抖。容莺强装镇定,与聆春一同朝她们所说的糕点铺子走去,等走出马夫的视线便立刻拐进了巷子,准备绕路去城门口。
“若今日不走,等人醒来我们就遭殃了。”
容莺想走的快些,然而这阵子躺了太久身子不可抑制地发虚,脸色泛白地扶着墙喘气。
“公主可有何处不适?”
她强撑着摇摇头,“无碍,走……”
她抬头要走,背后传来脚步声,不疾不徐,如闲庭信步,每一步都踏在她心上,牵扯她心跳加快。
身后那人一出声,语气中带着似是而非的笑意。
那夜被毒蛇一寸寸爬上脊髓的恐惧感又浮了上来,她几乎克制不住颤栗。
聆春连回头都不敢,拉着她就往另一头飞快地跑。
很快那一头也站了一排兵卫,将去处挡住。
绝望涌上来,简直叫她都想哭了,只能化畏惧为怒火,喊道:“闻人湙,此事是我逼迫公主,无论如何她待你有恩,若你尚存人性,就放她离开长安。”
闻人湙身上似乎裹着层沉沉的阴霾,下一刻就能滴出水来。聆春的话没能使他的眼神有半分动容,只冷漠地扫了她一眼,身边人立刻上前将人强行拖走了。
“你别动她!”容莺颤声道。
“那就不杀”,看到她畏惧的神情,闻人湙脚步一顿,转而带了点沉怒,更快地走向了过去。
巷子的两端都让人守住了,闻人湙稍一抬手,他们便隐匿了身形,让此处好似只有他们二人一般。
容莺看到他就头疼得厉害,脑子里都是血肉横飞的画面,在他靠近的时候忍不住后退,身子几乎贴在了墙上。
他微敛着眉,看她发抖害怕,伸手将她的发丝拨到了耳后。
这一个动作就唤醒了容莺部分回忆,她记忆中的第一次亲吻是惊骇,充满着不容拒绝的强势和步步紧逼,此刻想起来没有半分旖旎,反而加重了她的悲愤。
闻人湙的手停在她脖颈的位置,那里缠着白布,今早晨才换过药。
他嗓音沉着,微微发哑。“你当时怎么想的?”
容莺不懂他的意思,兀自低着头不敢吭声。
见她不肯回答,闻人湙也不恼,若无其事地摸了摸她的脸颊,再开口,语气竟显得温柔,“不是想要吃糕点吗?走吧,早些买完,等回去药就煎好了。”
显而言之,她今日逃跑根本就是漏洞百出,甚至她醒来的事他都早有察觉。她费尽心思想要出城,无非是在笼子里绕了一圈,他就像笼子外的野兽,静静地看着她自作聪明,等看烦了稍微伸个手就能将她推回去。
闻人湙去拉她的手,被惊惶地避开。这一动作像是刺痛了他,站在原地,唇角带笑,眼中凝了朵阴云。“你那侍女的手脚,先砍哪一只比较好?”
容莺震惊地抬起头,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急切又愤怒地开口:“你说好不动她!”
“砍了手脚不死人。”闻人湙淡声道。见她气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便又软下语气。“你听话些,我又怎会让你难过。”
容莺听到他这样温声细语的好似情话般,再一想到二人的身份,心底更加抵触,甚至觉得恶心。
然而聆春还在他手上,容莺不想因为自己连累到别人,等他再一次伸手的时候没有避开。
过了片刻,他冷不丁问了一句:“梁歇送你的杏仁酥味道如何?”
容莺对梁歇只有隐约的印象,再加上聆春说了这才是她的心上人,便觉得这是故意要羞辱她,心底积了团火苗。“他送的东西自然是最好的。”
闻人湙闻言停住脚步,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既不出言讥讽,也不冷笑暴怒,只这么看着,直看得容莺心底发怵。
终于看得容莺忍不住了,本来朝着糕点铺子走的他又转身,带着她往回走。
“既然他送的糕点最好,想必旁的什么点心都是将就,那就回去吧。”
闻人湙的表情看着一切如常,就像是一点火气也没有,封善却觉得这是风雨欲来。
将容莺抱上马车,他提醒道:“吩咐下去,城西梁家糕点铺子的杏仁酥,每日三份给公主送去,一日都不能少。”
封善对上容莺疑惑的目光,“旁的都不要?”
他缓缓扯出一抹冷笑,“公主说了,这是最好的。”
第36章 深仇 “我试过了”
边关战乱, 百姓流离失所,大周因为局势动荡,派去平乱的兵马也一拖再拖, 等闻人湙入主长安, 总算稍微稳定了些,当地的豪强陆续被招安, 自诩是怀璟太子的义军。
怀璟, 怀藏美玉的光彩。
一行商队在官道上慢悠悠地前行, 车马四周是护送商队的打手。其中一位高大却沉默寡言的男子, 坐在拖着货物的车板上, 半个多月天来也不曾与人说过几句话, 只怔怔地望着远方。偶尔听他们谈论起长安的新主,男子才会稍稍抬起头。
起初商队的主人是看上了他身体健壮武功高强, 后来却渐渐担心这样古怪的人会不会有什么企图,直到看他给一个路边孤苦哀嚎的老人喂水送干饼, 这才收起了心中的疑虑。
这样的世道中若存着善心,肯怜悯贫苦百姓, 应当不会坏到哪儿去。
要说有什么古怪, 那就是男子问的最多的一句话是:“还有多久到长安?”
塞外的风霜如锻铁的火炉, 能将一块铁石打造成了满是棱角的刀戟。
容恪便是这无情的刀戟,在战场上如砍瓜切菜般杀人,在军营中毫不留情地处置犯错的将士。身为皇子时的一身骄矜被磨了个干净,白而细腻的皮肤被晒黑变得粗糙,身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伤疤,眼神都渐渐带了股杀伐之气。
许多次他都差点死在战场上,不过想起自己的壮志未酬,想起宫中殷殷期盼他凯旋的容莺, 他又觉得自己爬也要爬着回到长安。
他想护着大周的百姓,让家国不受战火践踏,却未曾料到燕王为了权利可以割地卖国,联手匈奴人对抗大周的将士。他的兵马和跟随多年的友人死在了战场,而他却被一个老人在河边找到,带去村子里照料了许久。
乡村之中消息闭塞,直到一个月后他才知道燕王造反、范阳城陷的消息,再然后便轮到了常山郡。
长安被攻陷的时候,他因为家国动荡,又分不清哪些人投靠了燕王,只能隐藏身份去长安与等着与旧部会和。在他的印象中,长安留有精兵良驹,如何也不会被几队兵士攻陷。
前方一同护送商队的壮汉埋怨道:“这又打起来了,现在通关文书看得紧,要不然早就到长安了,真是麻烦。”
容恪握紧了长刀的刀柄,闷不吭声地压低了笠帽。
壮汉见他年纪还小,便问:“怎得年纪轻轻就出来找活计了?这押货可不好干,像近年不太平,遇上流民叛军跟遇到那山匪没两样,可都是要钱要粮不要命的。”
他知道容恪这几日身上都没钱,吃喝都是商队包了,便猜测道:“是想省下脚程,跟着商队好过城门吧,在长安有亲戚?”
容恪“嗯”了一声,答道:“家里出了点儿事,急着回去帮忙。”
男人摇摇头,感叹道:“怪不得呢,长安都没了,听说死了不少人,那皇宫里贵人都被砍了头,这平平民百姓更要受苦。好在这不管宫里做主的是谁,我们这买卖还得做,不干我们的事。”
容恪咧开嘴笑了一声,嗓子干涩。“那倒也是。”
——
白简宁无端被敲了一闷棍,醒来还有些郁闷。
她倒没有责怪容莺的意思,毕竟也只是一个被俘后无依无靠的公主,能醒来已经是好事了。一切要算也该算到闻人湙的头上,全是他惹来这种祸事。
容莺被拘着带回了撷芳斋,闻人湙先下马车,后伸出手臂要去揽她下来,她下意识惊恐地朝后躲了一下。
闻人湙抬眼看她,容莺心脏又是一抖,以为他会发火,正想顺从地靠过去,他就好声好气地说:“你还有伤,不要逞强。”
她心中畏惧,只靠过去任他将自己抱下马车。
闻人湙将她抱在怀里,忽然发觉她比从前还瘦了。
白简宁看到闻人湙抱着容莺进来,不由地发出一声冷笑,没好气道:“既然人死不了便早日接走,还我撷芳斋的清静。”
容莺脸色一红,知道自己对不住她,便低声道歉:“是我对不住姑娘。”
“她是说我,没有怪你的意思。”闻人湙将她抱紧了些,也不理会白简宁的怒火,将人一路抱回了房间。
容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记不清事的,但如今也能慢慢忆起来些零碎的画面。有时看到一个白衣男子在咳嗽,有时又看到自己雨夜里一身泥泞的往山上走……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落入叛军手中的公主,按照聆春的话来说,是被父皇他们给抛下了。
听到这个回答,她并不觉得意外,只是奇怪自己和闻人湙能有什么纠葛,会落到今日亲友惨死却留她独活的境地。
容莺被他放下,第一时间就问:“你把聆春还回来,她去哪儿了?”
闻人湙的语气带着几分哄劝的意味,却又坚定不容拒绝,“如今她醒了,便不能留在你身边侍奉,你且听话些,我不动她就是了。”
容莺没说话,更不敢在此刻忤逆。她只知道眼前人与她是血海深仇,绝无可能生出任何情意来,即便他再假惺惺温声哄骗,她也不会就此迷了心智,忘了一朝公主的身份。
梦里闻人湙举剑刺向她的心口,无论几次想起来她都感到畏惧。
以往容莺见到闻人湙,表情总是欢喜雀跃的,眼眸就像浮了层波光般灵动。他从前并不觉得这些有什么,甚至时常会认为她太过聒噪。
兴许是久病缠身的原因,当他连走路都要靠着外物支撑的时候,有一个人却像只惹人烦的莺鸟,在他眼前又是跑又是跳,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闻人湙从来不是什么好脾性的君子,更不会觉得这样一个人在他能带来什么消遣。他只会感到厌烦,甚至生出一丝可以称之为嫉妒的情绪。
他病得快死了,这个人却能好好活着,健康而无忧无虑的活着。不用饮下令人作呕的药汤,也不用受着病痛的折磨,更不用夜夜魇梦不得解脱。
容莺最终还是不解压过了恐惧,鼓起勇气问道:“你为何没有杀我,天底下的女子这么多,你不该挑中我才是。”
外人都传闻人湙是太子容珏的遗孤,曾经冠绝京城的小皇孙容怀璟。
若此言当真,他又为何迟迟不肯上位复辟?
外人送药进来,闻人湙接过药碗,容莺立刻就皱起了眉,他早料到这个反应,将备好的果脯和糕点摆好,其中便有一碟杏仁酥。
容莺看到那碟杏仁酥有些愣神,他面上微冷,笑道:“公主喜欢吗?”
她总觉得自己要是敢伸手去拿,闻人湙就会立刻掀了桌子将她的手剁下来。
容莺不应声,伸手接过药碗,看都不看一眼桌上的点心,强忍着反胃将一碗药汁灌了下去,连喝了好几口茶水才勉强压下口中难闻的苦味儿。
“是公主先喜欢我,如今为何先反悔了?”闻人湙抬起手,冰冷的指腹轻而缓地擦去她唇边水渍。
容莺压下心中的困惑,面上并未流露出太多情绪。
聆春分明告诉她,梁歇才是她的心上人,而闻人湙与她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怎么可能有什么情意。如今又说是她先撩拨在先又反悔,叫人难以捉摸。
“怎么,还是说你确实是变了心,”他眼神变得危险,周身气息都冷了下来。“看上了区区一个梁歇?”
“够了!”她忍不下去这样的步步相逼,用力打开闻人湙的手,咬牙道:“你我之间谈何喜欢,我父皇灭你全族不假,你杀我亲友也是真。领兵叛乱逼得我自刎,如今又将我囚禁,将我安宁的生活搅得一团糟。无论曾经是否有情,如今都只剩下怨恨!“
容莺说得激愤,闻人湙却只是冷静地看着,片刻后,她听到一声极轻又极为讽刺的轻笑。
“说的不错,可那又如何。”他似笑非笑,语气温柔。“我既然留下你,你是怨我还是爱我,我都认了,而你若变心喜欢旁人,我的确拿你没法子,但杀几个无关紧要的人还是轻而易举的,不信可以尽管去试。”
他并非善类,不过披着一张假皮,在容莺面前装了两年的正人君子。如今都闹到了这个地步,再装下去也没有必要,她也不会再信。
容莺指尖微微颤栗,闻人湙拉过她的手,转而又安抚道:“张云礼我已经处置,犯了军规的将士也并未放过,至于容曦……她如今还在公主府,你若想见她,等日后养好伤我带你去。”
“闻人湙……”她听到这些,终于还是泄气了,“我父皇的确对不起你们,可你为什么非要我不可,你应当厌恶我,恨不得我死才对。”
她如今的公主之位,是因为她的父皇忘恩负义,做出同室操戈的谋逆之举,将闻人湙的亲族杀了干净,才让她得了这公主的名号,受了十几年的荣华富贵。闻人湙要复仇要夺回皇位,按理来说是名正言顺,甚至可以说是因果报应。
要她付出代价,那她也认了,唯独这情意不可能。
如今是她记不得过往,即便是记起了又能如何,若她真的对闻人湙有过情意,反而会更加悲愤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