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不懂这些,却也明白闻人湙肯定心里清楚。
“你不是不信鬼神吗?”
“有些事可以例外。”
闻人湙说完,将花枝递给她。
容莺接过花,就像拿了一个荡手山芋,时不时想着丢掉算了。这种自己买了花给她,再要她送还的事简直无趣,她不想要什么花神保佑,更不可能和闻人湙有什么美满姻缘。
前方的河岸边站满了人,想必已经开始选花神了。
容莺忧心容曦,脑子都是想着如何支开闻人湙,见到前方选花神的热闹,便想着凑上去,被闻人湙制住了。“此处人多,容易挤到你,换个地方看吧,我让人包了酒楼。”
不挤进去她就更没有机会脱身了!
容莺正慌乱,突然看到一家铺子里人头攒动,便故意多看了几眼,果不其然,片刻后闻人湙就问她:“想要吗?”
她面色为难道:“走得好累,还是算了吧。”
他似乎还有些犹豫,过了一会儿还是说:“别乱走,在此处等我。”
容莺立刻乖巧应了,又说:“买完糕点回来我就把花给你。”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开。“好。”
她知道周围必定跟着暗卫,不可能明目张胆地放她离开,于是跟在几个姑娘身后凑去买糖人,仗着个子矮被人挡得严严实实,又低下头悄悄用金簪子去换身侧女子的桃粉的长衫。
听到金簪换衣服,女子的眼睛都亮了,生怕她反悔似的立刻脱下外衫。容莺接过就披到了身上,随后戴上面具佝偻着腰挤出去,头也不回地跟着一个男子走,装作是他的同伴。走到人稍微密集的地方,立刻提着裙角一路狂奔。
手上的海棠早被她随手丢弃,在人来人往中踩烂得不成样子。
容莺穿过街巷,一路上心跳得飞快,手心紧张地出了冷汗,总算到了临仙桥。此刻的临仙桥上站着许多年轻男女,正在看那船上的花魁。容莺摘了面具,走上桥四处观望有没有容恪的身影,却迟迟找不到,焦急到想哭出来,生怕一个回头就看到追来的闻人湙。
下一刻,一只手臂忽然伸出来揽住她,容莺的尖叫卡在嗓子里,被熟悉的嗓音堵住。
“阿莺。”
容莺眼眶突然一酸,长久以来积压的委屈与担忧化为汹涌的泪水,怎么都忍不住,转头就扑进容恪的怀里抽泣。
容恪穿着伎人跳傩舞时的衣裳,来不及安慰她,戴上面具就拉着她走。
容莺任由他拉着自己穿过人群,只觉得一切就像一场梦般,不知是如今做了一场美梦,还是她的噩梦终于要结束了。
想起容曦,她问道:“三哥,你接到三姐姐了吗?”
容恪答道:“容曦已被人截走,我们分五路避开追兵。城门那处已经安排好,商队的人要来来了通关文书,我们今夜必须离开长安。”
离开长安……
她听到这句,突然愣了神。
离开长安,一切就能结束,真的是结束吗?
第43章 恶鬼 “你有病”
长安城戒备森严, 只为提防花朝的这日出乱子。
因着长久以来都有趁着花朝日人多眼杂而作奸犯科的,约着私奔的男女也不少,为了花朝过后不会一窝蜂挤去官府报案, 京兆尹索性派了人来四处巡查。
容莺没有时间犹豫, 跟着容恪上了商队的马车,在马车中将贵重的珠钗去掉, 尽量显得朴素。
到城门处的时候正在盘查, 似乎是出了什么状况, 她不敢探头出去看, 生怕被人认出来。
今夜出城多少会引人注目, 尽管已有文书, 还是免不了要被询问。商队中有不少表演傩舞的伎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什么, 容恪坐在马车上驾马,没有要和他们凑到一起的意思。知道容莺心中不安, 小声出言安慰她:“不要怕,很快就好了。”
他说完不久, 又有一批人过来要巡查, 要看一看马车中都有什么人, 容莺只好俯身出去。
负责城门一带巡逻的官员借着昏黑的光线,看到她的面容,不禁有些疑惑,问道:“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容立刻焦虑起来,紧张地不由攥紧衣袖,磕磕巴巴地说:“应当是……是认错了吧……”
容恪和手底下的人对视一眼,已经纷纷握紧了藏在暗处的刀柄。
那官员正要再说些什么,听到一阵马蹄声, 便扭头看向来人,紧接着目光一凛,喊道:“梁侍郎怎么来了?”
容莺下意识看过去,见到了骑马而来的梁歇。
他穿着竹青色的长衫,背脊挺直着,坐在马上的身姿清瘦而俊逸,遥遥看去就与旁人气度不同,如秋风般冷肃。
“有公事在身,要出城一趟。”梁歇行礼后,随意扫了被拦住的人一眼,目光并未在容莺身上停留太久。
她知道梁歇一定看出来了。
容恪的手指已经顶在了刀鞘上,随时准备动手强闯。
守城的官员仍对容莺的身份怀疑,总觉得她面目熟悉,似乎在何处见过,便询问梁歇:“我见这女子好似在何处见过,梁侍郎可有同感?”
梁歇官职高,又是刑部的人,平日里走动比他定要多上不少。要是连梁歇都认不出来,那就可以放行了,总归梁歇都说没问题,出事也赖不到他身上。
容莺心里的弦紧绷着,看向梁歇的目光中甚至多了几分乞求。
她知道聆春对自己说的话有三分是假,因此才更加畏惧,梁歇与她并无情分,兴许还会当她是耻辱,哪里来得理由再帮她。
然而这些思绪并未持续太久,梁歇的回答来得很快,微凉的目光短暂地落在她脸上,让人看不出他的情绪来,就好像真的只是看到了一个陌生人。
“未曾见过。”
等待回答的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默默将刀剑按了回去。官员得了保证也不愿再管,吩咐人给他们放行,连同要出城的梁歇一起离开。
容莺坐在马车中,眼看着自己出了长安的城门,短短的距离却让她觉得格外漫长,就连紧绷的地神经都慢慢松懈了下来。
自有记忆起,她就在皇宫长大,后来出宫也是因为被方士说不详,父皇将她送到了珑山寺,孤零零的没人管。离开皇宫的次数都少得可怜,更何谈离开过长安。她不曾亲眼去看过母亲说过的江南,去看过三哥说过的塞北,如今她终于要离开这里,却是迫不得已,心中生不出一丝喜悦来。
闻人湙此刻应当已经发现她不见了,正四处让人搜寻她的踪迹吧。
容莺从小窗中探出身子,看着天上露出半轮的月亮,叹了口气,目光再一转,却是看到了月下的梁歇。
他一身青衫覆了层冷白的月光,如同青松上压着薄霜,颇有些清寂肃正的气度。
在这一刻,她竟突然觉得,如果长安没有失陷,能嫁与这样的人也是幸事。不过聆春说她与梁歇两情相悦,看来是当不得真,只是梁歇的确为人仗义,若放走她的事被闻人湙知道,兴许也会连累到他。
如此想着,她便钻出了马车,容恪怕她摔到,立刻扶着她,问道:“怎么不好好待着。”
他们要尽快离开,因此马上就要与梁歇拉开距离了,她总觉着有些人一别后此生都难相见,便朝他喊了一声。
“梁歇!”
梁歇握紧了缰绳,目光也落在她身上。
她站在月下,裙摆被风扬起,如层层叠叠的花瓣,“多谢你,后会有期。”
梁歇张了张口,只是声音不大,她未能听清,却能依稀从口型看出来,他说的是“保重”。
她终于安心,却并未坐回马车中,只是依偎在驾车的容恪身边。
商队换了容恪的人,很快城外接应的人马也到了,同样的马车兵分五路,好迷惑前来追赶的兵卫。
马车里闷得厉害,容莺忍着马车的颠簸,一只手抓紧容恪的手臂。
容恪笑道:“幸好阿莺变聪明了,能认出我来。”
她的不安感随着离长安越来越远,终于慢慢褪去。此时与容恪重逢,心中的喜悦慢慢涌现。“应该是幸好三哥没有嫌弃我绣工差,将香囊随身携带。”
那只香囊上曾经染过敌将的血,被洗净晒干,又沾上泥水尘土,多次变得脏污不堪,容恪却始终没有丢下。他闭了闭眼,心中感到苦涩,语气也沉了下来。“阿莺,我不在的时间,这里变了很多。”
皇宫是他的家,时隔三年多他才回到长安,却发现一切都物是人非。
容恪从前与萧成器也有几分交情,如今却看着往日友人投靠逆贼,他心中恼恨却又无奈,平南王府一事他无力挽回,更无法再去谴责萧成器。只是日后战场相见,他绝不会手下留情。
容莺有许久未曾见到容恪,患难中重逢只让他们更珍惜彼此,而不会多出生分来。容莺思量了许久,犹豫着是否将自己与闻人湙的事告诉他。
容恪看容莺欲言又止的神情,还当她是在想梁歇,丝毫没有想到闻人湙身上去。他听说外人都在传闻人湙是死去的容怀璟,这样的无稽之谈他自然是不信,不过是逆贼为了给自己上位找个好听的说法罢了。容莺从前写信说过在珑山寺的事,他便当闻人湙对容莺的优待,只是出于仅存良心罢了,未曾想到男女之情上去。
容恪可以说是看着容莺长大的,她从小就是唯唯诺诺喜欢躲在人背后的性子,更是怕极了那些威严的夫子,像是闻人湙这样位高权重的,她怕是躲都来不及。兴许离开珑山寺就没有交际了,至于闻人湙,料定他也不至于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公主而大费周章。
离开了京城好一段距离后,容恪的手下也渐渐松了口气。两路人去洛阳,另外三路人分开去到扬州。为了不引人耳目,容恪身边只带了二十余人,护送到洛阳再与旧部会和。
连夜赶路了许久,花朝这几日为了解决巡逻的兵卫和笼络官员,容恪和手下几乎都不曾歇息,直到今日离开长安才总算有了喘息的空间。有人挺不住了,便提议在附近歇息半个时辰,好歹让马喝口水。
容恪抄的是小路,不走官道,因此也不大担心有追兵,便同意了。在就近的河边停下,一行人总算沾了地面。
容莺坐了太久的马车,早已经是疲惫不堪,颠簸得骨头都要散架了,被容恪扶着到河边洗了把脸,这才清醒许多。
月色清幽,河面波光粼粼,四周有微弱的虫鸣声。容莺蹲在河边,脑子里忽然就浮现了一些画面,同样的夜色中,她被人背着,一边说话一边抽泣。
见她沉默不语,容恪以为是累到了,便说:“夜里风凉,进马车歇息一会儿?”
“不急,我还有话和三哥说,”容莺摇摇头,问道:“三哥为什么不南下,而是先到洛阳?”
容恪并不瞒她,语气微沉,说道:“突厥兵攻打怀州时,我尚在魏州,郑开不肯派援兵,使我军将士腹背受敌,当时我一心想杀了郑开。如今想来,此事和朝廷也脱不开干系。父皇听信谗言,如今扬州当权者,我并不信任。”
扬州当权者,除了容霁以外,就是容麒和荣国公之流。
容莺对朝廷局势只是一知半解,其中要害她不能全然明白,想了好一会儿,才说:“若去洛阳,三哥还是先试探一番才好。闻人湙谋逆后并不见各地起兵讨伐,想必是早有降心,此时若我们前去投靠,未必是件好事。”
容恪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是怕等我们去了洛阳,反被他们当做投诚的依证献与那闻人湙。”
“正是如此。”
容莺的困意袭上来,眼皮越来越沉,强撑着又问:“那三哥有什么打算吗?”
她说完就没忍住打了个哈欠,容恪忍不住笑道:“方才让你去睡你不肯,现在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还逞强。这些事我心里有数,你莫要烦心,快去歇息。”
说完后他将容莺拉起来,将她抱上马车,叮嘱她:“车里有件外袍,你记得披上,莫要着凉了。”
“知道啦。”她低低应了一声,就靠在车壁上睡着了。
一路上车马颠簸,总算能有个阖眼的机会。容恪的手下也在河边生了火堆,将馕饼拿出来烤热。
大概是真的累了,容莺睡得很沉,偶尔一些动静也并未能吵醒她。直到从噩梦中惊醒,再一次梦到闻人湙拿剑砍杀她的亲朋友人,最后一剑刺穿她的场景。
醒来的时候冷汗淋漓,喉咙也干得厉害,马车中闷热昏黑,她喊了一声容恪的名字,没能听到应答,却听见了一声凄厉的叫喊,如同一把长刀将夜晚的寂静猛地划开。
容莺的心忽然一紧,忙掀开车帘去喊容恪的名字,却被眼前场景震慑到一动不敢动。
幽幽月色下,火堆正被风吹动,火光照在人身上光暗交错,如飘摇的鬼魅般诡谲狰狞。
四周躺着几具浑身是血的尸体,其中一个正睁大眼,望着她的方向再无声息。
其余人不知所踪,只剩下一地尸身,和她眼中如同恶鬼般的阴魂不散的闻人湙。
他一身白衣染了血,在夜里就像是被泼上了浓稠的墨。往日他总是挑剔,衣角沾了灰都要皱眉,如今却浑身是血而面不改色,隔着并不算远的距离看她,如同狱中爬出来的修罗般。
眼前可怖的场景和梦中重合,容莺几乎快疯了,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只颤抖地问他:“我三哥……你把他怎么了?”
如果闻人湙杀了容恪,她就算死,也要拖着他一起。
闻人湙冷眼看她,只冷声道:“下来。”
“三哥他……”容莺一醒来就看到这副场面,脑子几乎都木了,浑身冷得厉害,闻人湙让她下去,她便下意识摇着头不肯。
闻人湙阴着脸,皱眉朝她走去,几乎是粗鲁地将她拽下马车。容莺惊叫声都卡在嗓子里,眼泪憋在眼眶打转儿,好在闻人湙也没有真的摔她,抬手将她给接住了。而往日那浅淡苦涩的药香,如今都被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覆盖。
察觉到容莺在发抖,他冷笑了一声,手中染血的剑还未放下,转而落在她颈侧,冰凉到令人胆寒。
她边哭边抖,却忍着不肯求饶。
“就这种胆量,还敢跟人跑?”闻人湙看到她身上是一件男人的衣裳,面色便更阴沉了,几乎是克制着怒火,用剑将那衣服挑去给丢到地上,随后走向容莺,还将衣服踩在了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