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我说,”芒罗太太闻言一把握住了罗兰的手,“思嘉,待会儿你做完那些菜,就去做做准备吧。如果有幸能被选中,你去台上讲话吧。”
“可是……”
明明芒罗太太才是拥有这间餐厅的人。罗兰觉得,她才是那个,应当走上台去接受人们的注目礼与掌声的人。
再说了,她也没有带替换的衣服,到时候难道得一身油烟气地上台吗?
“傻孩子,没有你,就不会有现在的这家餐厅。”
芒罗太太像是望着自己的孩子一样,满眼慈爱地看着罗兰。
“你值得去拥抱你自己创作的成果。”
罗兰没再说什么,她伸出手臂将芒罗太太拥抱了一下。
她已经在心里下定决心,一定要替芒罗太太拿下这个最佳餐厅了。
“这里是厨房重地,闲人免入。小丫头,你是哪家的仆人?”
厨房门外有侍者大声喝问。
罗兰一回头,就看见普利西在门外跳起来探头寻找自己。
这个小丫头原本是留在家里和嬷嬷与韦德待在一起的。
“思嘉小姐,这是俺从家里带来的。”
普利西扬着手里的一个旅行袋。
罗兰去接过来一看,里面竟然盛着她那件用绿色塔夫绸做成的礼服——这可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待会儿她将前菜和主菜烹饪完毕,将朋趣酒调好,就溜出去换衣服,
“你怎么能想得到……”
罗兰心想这小丫头今天怎么就开了窍了。
她话还没问完,普利西就被侍者请走。
“请不要打扰主厨们烹饪。”
罗兰无奈,再看看那只旅行袋里,她伸手进去摸索,在袋内发现了一只纸包。
纸包打开,罗兰见到里面包着的是一枚镶嵌着璀璨钻石的胸针——看起来好熟悉。
“想起来了!”
这不就是她刚来新奥尔良时,白瑞德曾经借给她的那枚钻石胸针吗?
所以不是小丫头普利西突然开窍,而是有人帮她把一切都事先想到了。
那个家伙虽然一直没在她面前出现,但他一直在暗中关注着她,在她需要的时候悄然伸出援手。
这么说来,他应当安好。
罗兰顿时精神大振,信心百倍。
她不再有所顾忌,不用担心油污会溅得满身都是——她只需要将这间大厨房当做自家的厨房,全力施为就好。
“汤米家的厨房”作为最佳餐厅候选,上报的“招牌菜”,前菜是秘制小龙虾,主菜是秋葵汤配海鲜烩饭——这也确实是餐厅日常待客最受欢迎的招牌菜。
但这两样都有自己的问题:一个是卖相不够好,一个是吃相不容易好看。
新奥尔良所独有的克里奥尔菜系,讲究汤汁浓郁,但是成菜容易看起来汤汤水水黏黏糊糊的。
秋葵汤就是这样,汤汁浓郁鲜美,但是看起来就是褐色的、灰扑扑的一碗汤。
而小龙虾本身是张牙舞爪的带壳食物,没法儿用刀叉拆解,用手抓着吃又容易吃得汁水淋漓,满身都是。
于是罗兰将这两样都做了些改良,专门将个头大的小龙虾虾尾剔出来,做成虾球爆炒,然后再用龙虾壳和虾脑这两样做成高汤,浓缩成酱汁。
这“秘制小龙虾”就成了“秘制小龙虾球”,盛在深盘里,淋上酱汁,旁边配上用蒜蓉和黄油一起烤过的面包薄片。食客享用时将虾球连同酱汁一起拨在面包片上,一起送入口中,就可以毫不费劲地享用鲜嫩香浓的小龙虾了。
只不过这就失去了自己剥虾的乐趣——罗兰心想。
但是她自己尝了一口,确实用这种方法做出来的小龙虾球更为香浓。毕竟连那虾壳虾脑的鲜味精华都全部融汇于酱汁之中了。
而餐厅最经典的秋葵汤和海鲜烩饭,也由罗兰做了一些改良。
她在秋葵汤里加入了少许新鲜的艾草汁,这样原本黄褐色、灰扑扑的秋葵汤就成为纯正明亮的绿色。
而海鲜烩饭被她加入了藏红花泡过的高汤,颜色金黄鲜亮。
这些海鲜烩饭被盛在小碗里,然后扣在深盘中,周围淋上深绿色的秋葵汤,宛若在深碧色的湖水中涌现了一枚“黄金岛”。最后她再在烩饭上方点缀一枚青翠的小葱葱管,整道菜顿时看起来精致无比,卖相绝佳。
罗兰身旁的一名厨子一眼瞅见了这道“碧玉湖配黄金岛”,惊讶地问:“这……这还是我们克里奥尔菜吗?”
这时罗兰已经全部装盘完毕,便大方地把锅里剩下的秋葵汤和烩饭送给那名厨师品尝。
尝过的厨师眨巴眨巴眼睛,脸顿时涨得通红。
“夫人,我不应该怀疑您的,您这是……地地道道的克里奥尔菜。”
罗兰得到了同行的认可,顿时嫣然一笑。
再看芒罗太太那边,这位正在一脸恬静地准备面包布丁。
面包布丁并不算是什么特别精致的糕点,而是特别家常的家常点心,甚至是专门用来消耗家里剩下的布丁的,做法也简单,只要往碎布丁加入事先准备好的布丁液,送入烤箱就好。
而芒罗太太给这道“家常点心”带来的变化是威士忌奶油酱。当热腾腾的布丁出炉,威士忌奶油酱往蓬起的布丁顶部一浇,威士忌所独有的酒香和麦芽焦糖奶油气味就弥漫在整个厨房里,香得令人嫉妒。
“稳了!”
罗兰看看她们联手准备的这几样:秘制小龙虾球、秋葵汤和海鲜烩饭、面包布丁,以及盛在玻璃杯里,特别做了“分层”的朋趣酒。
以她的餐厅为首,渐渐传播到整个新奥尔良的“夕阳朋趣酒”,现在已经产生了几十种变种。人们受到这种酒的启发,开始创造出更多新的口味,波本、白兰地、威士忌也渐渐加入了“基酒”的行列——事情正在往罗兰希望看到的方向发展。
然而她依旧有办法创新:利用不同成分的不同密度,做出的“分层”朋趣酒盛放在玻璃杯里,色彩绚丽,引人瞩目。几乎不用考虑口味,这款酒已经可以确保拿到最高的分数——更何况这本身也是一款口味极其经典的鸡尾酒“名品”。
“思嘉,去吧!”
见到厨房这边全都准备停当,芒罗太太一声催促。
“这里剩下的事全都交给我,你尽管为了餐厅去努力争取吧!”
罗兰“嗯”了一声,摘下围裙,提起普利西送的旅行袋,匆匆离开餐厅,向侍者打听,哪里有供女宾使用的更衣室。
从更衣室到厨房,要穿过大厅跟前人头攒动的大草坪。
罗兰匆匆瞥了一眼,就见到不少熟人。梅利韦瑟太太听说是回亚特兰大去了,但是埃尔辛太太和米德太太还在。
卫英蒂穿着华服,在宾客们之间周旋,却依旧板着一张冷漠脸。整个活动名义上都是新奥尔良市府在操持,其实各种繁琐的组织工作都推到英蒂这里,她才是又出钱又出力的那个,偏生没得到什么好评。
媚兰……嗯,媚兰也在。她站在草坪上,自然而然被很多人环绕着。她就那么站在人群里,温和地说着话,人们都不由自主地倾听。她就像是一块磁石,永远都能把各式各样的人吸引到她身边。
罗兰担心和所有人打招呼太花时间,索性提着衣服袋子,一溜烟地小跑,往更衣室过去。
她倒不知道,她这一跑,同时有两道目光跟随在她身后。
女宾更衣室很宽大,窗户开得很高,阳光从头顶上方洒下来。
更衣室里很安静,没有什么人选在这个时间到这里来换装和化妆,所有的更衣间都空空如也,用来遮挡视线的厚重帘幕都敞开着。
不愧是上流社会人士出没的更衣室,更衣间里不仅有座椅、镜子,甚至还准备了粉扑和古龙水。
罗兰在一间更衣小间里换上了她那套绿色塔夫绸裁成的礼服,重新扑了一点粉,然后把更衣室里的古龙水向空中喷洒,走进那香喷喷的水雾,在里面转一个圈。
她照照镜子,镜子里的人拥有一对祖母绿一般深绿色的眼睛,眼睛里闪着自信的光——她相信自己,很快就能把“最佳餐厅”的名号斩获在囊中了。
她又用力抿了抿嘴唇,好让那对红唇看起来更有血色,更有活力。
最后她把那枚钻石胸针仔细地别在胸口——胸针的大小与形状都刚好,既不会显得寒酸与拘谨,也不会太过耀眼,把人们的视线从她那张英气勃勃的脸上转开。
“好了!”
罗兰给自己打气:她已经完全准备好了。
“思嘉——”
有一个低低的声音在帘幕的另一边说:“我可以看看你吗?”
罗兰感到自己的心砰砰砰地跳着。
并非因为有个男人的声音出现在女宾更衣室而感到惊恐,而是——
她刷地一声拉开了悬挂在更衣间上的帘幕,希礼那张英俊而苍白的面孔顿时出现在她眼前。
他无力地斜倚在墙壁上,像是一个即将溺水的人。
“希礼,你是替太太们来传话,来看我有没有回心转意的吗?”
罗兰压抑住内心的激动,尽量将说话声弄成毫无波澜毫无起伏的直线。上一次他和她的谈话因为媚兰和瑞德的出现无疾而终——他和她始终没讨论出过一个结果。
“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他说出来的话就像是在呜咽。
阳光从他头顶上方照耀下来,在他的灰色短发上勾勒出一条明亮的轮廓线。在这条优美的轮廓线之下,他大约有一半的头发已经白了。
罗兰望着他额头上出现的新皱纹,可以想见近来希礼的日子不好过。
“自从上次之后,太太们没有再为难你吧?”
希礼的嘴角向上扬了扬,眼神转开,就像是在说:思嘉,原来你想的是这个。
“当然没有。”他回答。
“太太们当然是痛心疾首的,媚兰却一直很勇猛地替你辩解。”
罗兰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这就是媚兰,这就是为什么媚兰永远都像是磁石一样吸着所有人的原因。
她是这个世上唯一一个以最简单的是非标准来衡量他人的人。
“思嘉做坏事了吗?没有!”
“思嘉害了什么人吗?没有!”
她几乎可以听见媚兰的声音,媚兰在大声地说着这些。
“那你们凭什么要指责思嘉?”
“后来事情有所缓和,一来是因为梅利韦瑟太太回了亚特兰大,二来是她们听说白瑞德也离开了。”希礼补充。
罗兰顿时想笑出声。
她还真没想过白瑞德对她的“名誉”影响力这么有限。
浪子与寡妇,只要拉开足够的物理距离,就没有违反太太们的道德要求,就不是在“犯罪”。
希礼看见罗兰似笑非笑的表情,仿佛猜到了她在想什么,他的脸色就更像是要溺水了。
“这次你角逐‘最佳餐厅’,也一样让人担心。”
希礼说,“媚兰和英蒂吵了好几次,她想让英蒂去劝劝罗德,让女人开的餐厅也能参选……”
罗兰:……原来是这样。
她原本有心理准备,甚至觉得自己可能不会获得参赛资格:一来她是女人,二来她的餐厅接待所有人。
当时她只是觉得运气,似乎自己就这样顺风顺水地进了最后一轮评选,然而事实上却是有其他人在为她保驾护航。
希礼告诉她这些,顿时又让她背上了更沉重的包袱,她欠媚兰的人情债顿时更多了一点。
但这些事,媚兰可以做,英蒂可以做,而希礼呢?他又为她做过什么?
他独自一人,跑来和她在女宾更衣室相会。
“我真的……只是想来,看看你。”
“思嘉,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我们回到了‘十二橡树’,我和你……”
希礼的视线并没聚焦在罗兰脸上,相反他像是越过了罗兰的脸,望向无限的远处。他的声音也像是在梦游一样,他完完全全沉浸在了回忆里。
“我可以看见你的样子,你穿着那件绿色碎花的裙子,披着温暖的白色镶边披巾……你坐在十二橡树的哪一棵橡树下,周围全是十几个男孩子围着你……而我只能远远地站在那里,看着……”
“这些年我一直在反反复复地做着这个梦,我也亲眼看着自己在你完全看不到的地方转身离开,悔恨不已……在军中时是这样,在战俘营里时是这样,在塔拉也是这样……”
罗兰很想提醒他:这已经都是过去了。
“然而在我回到塔拉的那一天,你却对我说,你绝不回头看。”
“我想……我怎样才能不往回看呢?”
“除了过去的那些回忆以外,我明明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啊!”
“为什么你可以,媚兰可以,而我却始终做不到。”
说话的人声音尚且平静,但是可以听得出,他心里已经在放声痛哭了。
罗兰的心里猛地一抽痛。
她瞬间有些理解希礼了——或者说她了解她不理解希礼的理由了。她是没有过去的人,她的“过去”都是不曾亲身经历的电影片段,没有任何一段能戳到她、打动她,让她在长夜的尽头流着泪回想,让她痛苦无比却又小心呵护着,死都不肯忘却的。
布鲁斯乐队的乐曲与歌词似乎再次在耳边响起。
“……这些年来的笑容和泪痕,
却仍使我心痛像刀割一样。1”
“希礼……”
在这一刻,她突然开始真心实意地同情希礼——他所留恋和怀念的,她理应也留恋与怀念着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