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里也正盯着她,不知为何,他的眼光在她的气场跟前,竟然有片刻的凌乱与退缩。
他们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朋友。以前劳里要是说了让乔不高兴的话,乔肯定就会举起沙发上的枕头,重重地朝劳里头上砸过去,让枕头里的鹅绒都飞出来。
而劳里生气的时候,也会冲乔大喊大叫,然后两个人针尖对麦芒地争吵,吵个天昏地暗。
但是现在,劳里第一次感受到了“他的乔”和以前变得大不相同。
她一点儿也没有感情用事,而是在冷静地质询:请问你有什么资格限制我的自由?
在这一刻,劳里竟然没能控制住自己,向后退了一步,偏着头望着罗兰,面露惊愕:他心里头一次开始觉察出不对等,甚至他头一次开始考虑,对面的这个女孩儿,如果将来真的不要他,那么他该怎么办?
贝思也很担忧地望着劳里。
她早已察觉出乔在一点一点地疏远劳里,
原本她一直担心这是因为她的缘故,让乔误会了她喜欢的人是劳里,因而特意避开劳里。
可是这个误会早已经说开,乔依旧对劳里不假辞色。
在她看来,今天劳里原本是想要好好挽留乔一番的,可是很明显这番话的效果令他事与愿违。
就好像劳里越是想要拉着乔不放,乔就越是想要挣脱。
——贝思越想越觉得这件事无解。
随着火车吐着蒸汽,伴随着尖利的汽笛声驶进车站,罗兰向劳里行了一礼,好声好气地祝他学业顺利,然后带着贝思一起踏上了前往纽约的列车。
劳里则呆若木鸡地站在站台上,目送列车远去。
等到那座列车成为消失在铁轨尽头的一个小点时,劳里忽然难过地呼出一口气,伸出手帕,把他脸上那一层细细的煤炭黑灰擦去。
他越想越难过,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直到身体靠上候车室的墙壁。
他手一张,手中那条沾了浅浅一层黑灰的洁白手绢被寒风一扬,立即飞向空中,被吹向轨道的另一边。
火车上,在二等车厢里面对面坐着的贝思盯着姐姐看了又看,眼神里满是疑惑,但又终于忍住了没有开口。
车上人不多,二等车厢的车票略贵,因此这个六座车厢就只有她们两名乘客。
罗兰却语调轻快地开了口。
“亲爱的贝思,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劳里是个不错的人,家世不错,有修养,很热心,对我们一家知根知底却从不嫌弃。他本人很高,很英俊,应该是一个很好的丈夫人选。”
贝思“呼”地吁出一口气,似乎在说:乔,原来你都知道啊!
罗兰望向车窗外。深秋,日落很早,下午四点钟左右,窗外已经是暮色沉沉。车窗上渐渐映出了乔年轻的面庞。
“可是如果我今天虚言安慰,让劳里心中抱有希望。那才是真正害了他。”
“能够带来婚姻的只有爱情,而且必须是那种美好、坚贞、健康的爱
情才行。1”
罗兰忍不住想起了她在“傲偏位面”里的“二姐”伊丽莎白说过的话。
可巧的是她现在也作为“二姐”,正在把这样的信念灌输给尚且懵懂的妹妹贝思听。
“我固然可以现在就答应劳里,答应他毕业以后和他结婚……”
罗兰敏锐地观察着车窗上的影子,她看见这个年轻少女的眉心正悄悄地蹙起。
“但是我永远不会成为他想要的那种妻子。我不耐烦他出入的社交场合,我不愿意打扮,不喜欢精致的服饰,我不会对他的朋友们假以辞色……我们粘在一起的时候很容易就会相互伤害。”
“是的……”
车窗上的影子眉宇稍舒,似乎在对罗兰的说法表示赞同。
“说白了,我不够爱他……或者这么说,”罗兰稍顿了顿,“我对他的朋友之爱,还不足以让我心甘情愿为他而改变。”
“而他觉得他一辈子只会爱上我这一个人,至死不渝……这只是因为他还太年轻。”
“这种年少轻狂的爱如果得不到回应,得不到养分,就会慢慢自行枯萎……”
“但是劳里本人却会康复,并且找到真正适合他的人。对于这一点,我非常有把握。”
“所以,贝思,你现在从哥哥姐姐这里学到了什么经验吗?”罗兰一转脸,声调轻快,转向贝思。
贝思一边疑疑惑惑地打量着罗兰,一边迟迟疑疑地总结:“一定要相爱……要得是美好、坚贞、健康的爱情,才能够结婚。”
罗兰满意地点头:“正解。”
她忽然听见车厢壁上有人“咚咚”地敲了两声,似乎也在表示赞同。
罗兰顿时傻了。
难道她给自己的妹妹上“恋爱婚姻课”,也有人旁听不成。
她印象中,这个时代的火车车厢应当没什么隔音。可是火车行驶过程中的噪音很大,有时人们对面说话也要提高嗓音——她的话,不会就这么被人听了去吧。
如果真的被人听去了,想想那还真
有点尴尬。
火车沿着铁轨前行,时不时地在某个不知名的小站停下,放下一些人,再接上另一些人。
夜色则越来越浓重。
罗兰和贝思头靠着头,挤在车厢的一个角落里睡着了——这是一趟夜火车,到纽约得是明天早上了。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罗兰脸上,令她在暖融融的橙色中醒来的时候,铁轨两边一大片整齐的红砖房屋令她感到惊喜。
“贝思,贝思快醒醒,我们快要到纽约了。”
眼前的景象已经不再是地广人稀的新英格兰乡村,而是人口密集的大城市。
可事实上她们还在新泽西,待火车行驶到轨道的终点,罗兰和贝思提着自己的行李,坐上渡轮,才算是真正来到了纽约。
在渡船上,罗兰一面尽情眺望两岸的风景,一面轻轻地哼着歌:“就连整个纽约市,也曾被叫做新阿姆斯特丹……2”
贝思知道二姐总喜欢些奇奇怪怪的歌词,调子也她所熟知的那些古典和流行音乐不同。她也学着二姐,让自己沐浴在那微寒的晨风里,尽情呼吸哈得逊河上清冽的空气,顺嘴问了一句:“新阿姆斯特丹?”
“是的。”罗兰莞尔一笑。
这地方在刚刚被欧洲殖民者殖民的时候,曾经被叫做“新阿姆斯特丹”,后来荷兰人打不过英国舰队,将这片土地交给了英国人,从此“新阿姆斯特丹”改名叫“新约克”,也就是“纽约”。
但事实上,“纽约”就是纽约自己,它自顾自蓬蓬勃勃地发展着,和它那些来自旧世界的昔日管辖者已经不再有什么关系。
它不是“新”的某个城市,它就是它自己。
罗兰带着贝思,从渡轮上下来,算是终于将双足踏在曼哈顿岛上。
柯克太太雇了一辆马车,亲自在渡口等待。罗兰和贝思见到这位和蔼可亲的老妇人,都觉得心里温暖。
“这么冷的天,哦,我的宝贝们,赶紧上车!”柯克太太招呼两个女孩。
“但是你们得自己把行
礼搬上车来,”老太太解释道,“我们这里可不像其它地方,车夫不会帮你的忙的。”
坐在赶车位上的车夫似乎听见了柯克太太的抱怨,转过身,彬彬有礼地抬了一下帽檐,算是默认了这种说法。
罗兰三下五除二,瞬间把她和贝思的三个箱子全扔上了车——对于“种田选手”来说,这点力气活儿着实是小意思。贝思也对此司空见惯。
倒是柯克太太看得惊讶不已:“你们的母亲来信说你们能自己照顾自己,看起来确实如此。”
一时马车行动,两个女孩坐在柯克太太对面,都好奇地打量着这座城市的街景。
街道两边都矗立着高楼(三层以上的楼房对于乡下姑娘们来说已经都是“高楼”了),整整齐齐,密密麻麻。每一扇窗似乎都对应着一座小小的公寓,人们在这里能以比较便宜的价格找到立足之地。
街道上行人很多,马车来来去去。
当两个姑娘随着柯克夫人下车的时候,贝思吃惊地看着各种肤色的人都穿着差不多的衣服在街上走来走去去。在家乡的时候,贝思可从没见过这么多各色各样的人。
耳边响起的则是来自天南海北的口音,各种语言,各种口音,爱尔兰口音、德国口音、波兰口音……在耳边此起彼伏。
柯克夫人带着罗兰和贝思进入了她的房子——确切地说,柯克夫人是这里的房东,这一整座房子都是这位夫人的。
而这座房子里的几十个房间都被出租出去,租给了各色各样的陌生人。柯克夫人将两个姑娘带上了顶楼的一座阁楼,告诉她们:“这可以算是全楼最大的一个房间了,只不过是阁楼,略有些不方便。”
罗兰和贝思却都很喜欢。
房间在阁楼上,所以有一整面墙是倾斜的屋顶。整幅斜面屋顶上,开了两扇垂直的立窗。
罗兰和贝思同时走上前去,将窗户打开,人声、车马声……属于这座城市的勃勃生气一起从窗外传入室内,整个房间
似乎也在朝阳的映照之下亮堂起来。
两个姑娘同时转身,一起向柯克太太道谢。
“夫人,真是非常感谢您。”
“我们太喜欢这里了。”
柯克太太慈祥地笑:“你们喜欢这里就好。”
她补充了一句:“这个房间原先是一位来自德国的教授住着。目前他回德国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来。这里有些书是他留下来的,你们可以随便翻阅,如果你们能看得懂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1见本文第17章
2歌词来自theyightbegiants的《istanbul(notstanle)》
第221章 、小妇人位面19
“一位来自德国的教授?”
罗兰听了柯克太太的介绍,免不了有点儿兴趣。
虽然制作方屏蔽了她对原著的记忆,但是罗兰还是有点儿印象:德国、教授、好像姓巴尔还是什么的……难不成,这位就是原著里乔的那位“空降”?
“他是一个很有趣的人,就是比较不修边幅。”
柯克太太是一位非常健谈的夫人,她对每一位曾经在这里住过的房客都了如指掌,开起口来滔滔不绝。
“他的姐姐嫁到美国来,但很可惜夫妻俩都过世了,留下了两个外甥无人管教抚养,教授才到美国来,收留了他那两个外甥。但听说前一阵子他已经办妥了收养的手续,带着两个孩子回德国了。”
罗兰看了一下房间里的情形,心想:“不修边幅”这句评价真是精准。
她大致已经在脑海里勾勒出一副头发乱蓬蓬,穿着松松垮垮、掉了纽扣的外套,戴着一副眼镜的“教授”形象。
此刻她面前的靠背椅椅背上,还挂着两只男人的长袜子,袜子底部有相当明显的洞,和用线胡乱缝合的痕迹。
柯克太太顿时有些懊恼地把那一对袜子给收了,扔在房间外面的洗衣篓里,一边说着:“我该让她们把这屋子事先收拾一下的……”
“乔、贝思,我的孩子们,你们随意检视这屋子里的东西,书本请尽量保留,教授说它们都是有价值的。其他东西没用了就丢掉吧,反正巴尔教授再也不会回纽约了。”
罗兰很吃惊:什么……再也不会回纽约?
这……“空降”那还怎么降的成?
但是巴尔教授对于此刻的罗兰来说,只是他人口中转述的一个人物。罗兰甚至没有为他“吃惊”的理由。
罗兰只能和贝思一起,向柯克太太行礼,表示她们很感谢这位夫人的收留与招待。
柯克太太随即离开,留下话说是吃饭的时候再和她们谈谈,看看她们能帮上什么忙。
罗兰和贝思则赶紧放
下行李,动手打扫这间阁楼。
她们迅速地打扫出巴尔教授留下的物品——全都是书,而且看起来都是近几年出版的版本,以英文书为主。
罗兰猜想:这书的主人可能是因为要带着两个孩子长途跋涉,所以没办法携带太多行李,因此将这些书留在这里。
巴尔教授可能也曾经嘱咐过柯克太太,说这些书本都是有价值的东西,请她不要丢弃,万一日后能遇到喜欢这些书的“有缘人”。
那位巴尔教授在她脑海里的形象顿时更加鲜明了一些。
她随手翻开一本书至扉页,只见上面有人用钢笔署名:“弗里德里克·巴尔,购于纽约,山姆书店。”
原来教授的全名是弗里德里克·巴尔。
罗兰抱着这本书,她已经接近完全勾勒出这个男人的全部形象。他亲切、随和,他不修边幅,有时甚至得说他是邋遢……但是他学富五车,涵养甚好,对学生们都很耐心……只不过在学术问题上,会坚持他自己的观点,怎么都不肯动摇……
贝思已经将另一本书籍上的灰尘掸去,轻轻地将封皮翻开。小姑娘轻轻地“啊”了一声,招呼罗兰:“乔,你看……”
贝思在书中发现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脸庞和五官算不上特别英俊,但是很有棱角,再戴上一副眼镜,就有一种独特的气质,令人着迷。
罗兰接过这张照片,翻过来看,立即见到一行同样字迹的署名:“弗里德里克·巴尔,摄于纽约,一八六六年六月十七日。”
照片中的人穿着一件厚呢子的外套——虽然这张照片摄于夏天。
罗兰猜想:要么那年夏天十分寒冷,要么就是这位教授确实囊中羞涩。
她放下照片,默默地和贝思一起,把房间收拾停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