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一面收拾,一面理顺自己的思路:在这个“原版位面”里,原作者的化身,乔,恐怕并没有真正遇到这样一位巴尔教授,至少没有和他面对面相处过。
但是这位教授留下的很多痕迹,足够让乔想象出这样一个
血肉丰满的人物。
接下来的日子里,发生的很多事都印证了她的这个猜想。
比如抵达的当天下午,罗兰和贝思看见一个年轻的女仆吃力地往五楼上提一筐煤炭——冬天就要来临,整栋房子里的壁炉都需要点着取暖。
罗兰和贝思见那名女仆太吃力,主动上前帮忙,女仆千恩万谢之余,擦一把头上的汗,说:“要是巴尔教授没回德国就好了。”
罗兰立即把巴尔教授想象成为一个可以放下一切架子,帮别人干体力活的好人。这种跨越阶层的热心肠,在位面里可并不多见。
又比如在这座大房子里的餐桌上,人们笑话某个人吃得快且多的时候,会笑他:“你怎么和巴尔教授一样?”
而这座房子里的孩子们则最喜欢将巴尔教授和其他人比较。
但柯克太太希望罗兰和贝思能作为家庭教师,管管这些孩子们的时候,这些小不点一起表示了抗议:“我们想要巴尔叔叔。”
还有一个小不点慢慢地爬到罗兰面前,逼得罗兰不得不把她抱起来。小东西却用糊了满手口水的小手拍拍罗兰的脸,问她:“巴尔叔叔去哪里了?”
罗兰:这……
她立即又自动给巴尔教授脑补了一个孩子王的形象。
最终,罗兰幸运地逃脱了独自担当家庭教师的可怕命运,她、贝思和另外一名女家庭教师一起接过了教养所有这些孩子的“重任”。
温柔细心的贝思每天会花上两个小时,带着一个女仆照料这些孩子的生活起居。
罗兰则负责给这些小不点们上“体育课”,带他们捉迷藏、扮演士兵列队、骑木马……当她接近被这些精力无限的小家伙耗尽体力的时候,会有另外一位年轻和善的女士来接她的班。
这位年轻女士见到罗兰狼狈的样子,会非常同情地安慰一句:“别怕,你现在这副样子比起巴尔教授那时,那可是好多了。”
罗兰:……
巴尔教授,您究竟是多著名(倒霉)的一个人物呀?
当然,在她听了所有这些故
事与评价之后,巴尔教授几乎已经活生生立在她脑海里了,尽管这个人物从未出现在她面前过。
他是一位作者凭空想象出来,但又有迹可循的一个,“真实”的人。
但因为没有真实出现过,一切美好而温存的优点,和那些诸如邋遢之类的小缺陷,就都能一一安排在这个人身上。
罗兰和贝思很快就都适应了这座大房子——这个小社会。
纽约是个奇妙的地方,这里汇聚了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
这幢大房子里也是一样,人们带着各种各样的口音说着英语。
他们的身份与职业各不相同。有些人早出晚归,另一些人则完全反过来。
有些人天生带有乡村生活所赋予他们的热情,而另一些人,身上的纯真已经消磨殆尽,看人时满眼都是“都市人”所独有的冷漠。
这座房子里的大餐桌则是这个“小社会”的直接浓缩。
这座房子里每天供应一顿晚饭,限时供应,赶不上就没了。因此,在用餐时间,坐在餐厅里的大餐桌旁可以见到住在这里的几乎所有人。
刚开始时,贝思因为太过羞怯,十分害怕上桌和这么多人一起共进晚餐。
但是罗兰半强迫地拉着她一起去了。贝思坐下来的时候,觉得大餐桌边坐着的每个人都在专心致志地吃饭,没什么人在看她。一颗年轻而忐忑的心,由此才渐渐放了下来。
这张餐桌边,坐着各式各样的人,喜欢高谈阔论的单身汉,新婚燕尔的年轻夫妇,带孩子的主妇,还有习惯于在餐桌上抽烟或者看报纸的老年人……
贝思胆怯不已,但是在罗兰的鼓励之下,她已经能渐渐正视那些“邻居们”,观察他们的“大城市风范”,并且在这种观察中获得乐趣。
然而,罗兰和贝思在这座房子里却受到了一些特别的“欢迎”。
有一回她和贝思用餐完毕,顺手帮助女佣收拾了一下用过的餐盘,因此落在了最后面。
当她和贝思离开餐厅的时候,有两个年轻男人正背对着她们整理衣帽。
其中一个说:“新来的那两个女孩是什么人?女仆吗?女仆又凭什么和我们坐在一起吃饭?”
另一个顿时笑:“听说是柯克夫人的朋友,到纽约来做家庭教师一类的工作。”
“原来如此,”第一个开口的男人整理完了衣帽,一回头,刚好看见了罗兰与贝思出来,也知道他们的对话被正主听见了。
但他却没有收口,而是盯着两个女孩继续说下去,“原来是乡下来的土老帽呀。”
贝思一张白皙的小脸顿时涨得通红。她还没有经历过这样当面的揶揄,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但是自尊让她努力扬着头,尽管眼里已经有亮晶晶的泪水在打转。
罗兰却笑了,她饶有兴味地望着这两位男士。
男人们面对她的笑容,却禁不住有些心虚。
“我想,你们应该不会希望得罪我和我妹妹的。”
罗兰冲两个男人做了个鬼脸,拉着贝思就上了楼,留那两个年轻人呆在楼下发愣。
贝思回到阁楼上的时候,已经多少恢复了一些镇定。
她忽地扬起头望着罗兰:“乔,我明白了。我越是表现得柔弱,就越是会被他们肆无忌惮地看轻。乔,我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像你一样……”
罗兰伸手摸摸她那一头柔软的金色长发,说:“你不需要怎么做,你有我会保护你。”
“不过,你要记住,你的尊严始终来自你自己,而不是他人对你的眼光和评价。”
“至于那两个家伙嘛……”
罗兰忍不住笑了起来。
在餐桌上观察他人确实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她一早就注意到这两个家伙在饮食上有些挑剔,而且吃得也不少——换句话说,这是两个,小有点儿追求的“老饕”。
这正好与罗兰的计划重合——她觉得自己完全不擅长带孩子,倒是厨房里的工作她能帮上很大的忙。
此时此刻,她忍不住想要通知这座房子里的住客们:请尽量不要得罪她——她将会是这座房子里的厨师
。
罗兰很快就说通了柯克太太,改由家庭教师转为厨房的帮佣。
她第一次下厨的当天,原先的厨子甘拜下风,自愿从厨师的位置上退下来,改为罗兰打下手,以便从“主厨”那里学几手。
大房子里的住户们立即发现厨师被换过了,伙食的质量有了飞跃,明明看起来还是完全一样的食材,但是烹饪出的味道就是比以前好太多了。
这里的人来自四面八方,有德国人、法国人、爱尔兰人,有战争结束之后赶来北方讨生活的南方人。他们的口味五花八门。
自从换了厨师之后,人们每天能品尝到一道“大众口味”的菜肴,和一道带有地方特色的菜肴。
烤春鸡、红酒炖牛肉、海鲜烩饭……这座新兴的大都市里能够买到各种各样的食材,因此罗兰在各个位面里亲手烹制过的各种食物,全都一件一件呈现在这里的餐桌上。
每当她拿着长柄勺,戴着高高的厨师帽,从厨房里走出来,向住客们询问菜肴的口味时,楼里的住户们纷纷对罗兰表示敬意。
当初曾经揶揄过罗兰和贝思的那两个男人,却只有望着他们面前的盘子发呆。
他们面前的餐盘里摆着的,永远是土豆卷心菜泥这一道菜。
罗兰会向他们打招呼,并且殷勤地询问:“味道还好吗?”
“听说这是两位的家乡菜。我和帮厨特地为两位准备的。”
两个男人无奈地点点头:因为即使是土豆卷心菜泥,也比以前的厨子做得好多了,会配上火腿丁和水波蛋,卖相极其美观,不比别人的菜式看起来差,导致他们也无法向柯克太太投诉或者抱怨。
但问题是,看到别人每天的晚餐时间都成了“幸福”时间,他们却只能一天又一天地享用“精心”准备的土豆卷心菜泥?
“马奇小姐……两位马奇小姐……”
早先出言不逊的那位男士实在是忍不住了,当着整个餐厅的面,向罗兰和贝思道歉。
“是我错了,马奇小姐能烹饪来自世界各地的美味,怎么可能是‘
乡下来的土老帽’呢?”
这位终于醒悟过来,当初就是自己出言不慎,“乡下来的土老帽”这几个字眼伤害到了别人。
于是他结结巴巴地说:“我自己……自己才是个土老帽……马奇小姐,请您原谅我的有眼无珠……”
他的内心唯有一句感慨:真的不应该得罪这两个年轻姑娘的啊,可是,当初谁能想到她们竟然有这样的能力,外表上可是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呀。
如果诚恳道歉,就能换来和别人一样,品味美食的机会——这个道歉就绝对值得。
他的同伴也站起身:“巴尔教授在临别之前劝过我们,他说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无论职业与身份,都有其擅长之处,理应享有平等的地位。可惜我们只是听听而已,没有把他的话真正听进去。直到今天……”
直到今天,罗兰给他们上了一课。
罗兰两道眉毛一挑:又是巴尔教授?这位教授,三观还挺正的。难怪在原著作者笔下能够成为一个忠诚可靠的正面形象。
“两位小姐,上次确实是我们不对。”
两人一起道了歉。罗兰则让贝思出面,接受了这两位的道歉。从此,这两位的餐食才步入正轨。
而整座大房子里的住客们都收获了两条宝贵的人生经验:
一,不要得罪厨师。
二,不要轻易得罪任何人,因为你不知道她/他会不会是一个好的厨师。
作者有话要说: 《小妇人》原著作者确实曾在编辑的建议之下,给文中的女主人公加了一个“空降”,巴尔教授。这位教授的原形据说来自作者路易莎在欧洲旅行时途中邂逅的一位学者。在本文中的“原版位面”里,这位“空降”的形象依旧来自某个落魄的住在纽约的教授。他留下的种种“轶事”成了乔的灵感来源。
第222章 、小妇人位面20
罗兰成为大房子里的“主厨”之后,很快就认识了所有的房客。
一位姓诺顿的小姐,听说罗兰也在写作之后,就下决心要把她带进了纽约的文化圈子。
罗兰好奇地问诺顿小姐:“你难道不奇怪,我的职业听上去好像和写作没有任何关系呀。”
诺顿小姐理解地笑笑:“要是在别的地方遇见你,我可能不大敢相信你也会写作。可是这里是纽约。”
罗兰顿时了然。
“我要带你去的沙龙,那里的作家也有很多人有各种各样的怪癖。喜欢亲自下厨,可真的不算是和写作背道而驰的爱好哦。”
诺顿小姐守诺,将罗兰带去了一个文学沙龙。
在这里,罗兰甚至见到了几位在文学史的教科书上都能占有一席之地的名家。
而她天生不知道怯场,而且法语说得很好,拥有一口纯正的巴黎腔。因此很快得到了几个法国文人的注意,进而和其他人渐渐熟悉。
罗兰轻易不发表意见,她多数时候坐着旁听他人的意见,偶尔会提供一句自己的评价。
虽然她从来不是什么文人雅士,但是她的观点在这个位面里看来,精辟、独到,而且十分前卫。
“马奇小姐,和您谈话很有意思。”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用法语与她交谈;“您是我见过思想最为先锋的作家。”
罗兰微红了脸,心想:她是来自后世的人,如果别人不觉得她前卫,就意味着她其实是个思想陈腐的老古董了。
“那么马奇小姐,是什么把您带到纽约来的呢?”老者好奇地问。
罗兰转了转眼珠,她并不想说些赞美纽约的空话,再者,在整座沙龙里,她是最年轻、资历最浅的人,放低姿态也无妨。
于是她笑道:“是因为我曾经收到过一封退稿信,这封退稿信上声称,不接受整个新英格兰地区的邮寄投稿,如果想要投稿,只能亲自到纽约来……”
她的话音还未落,沙龙里竟然爆发出一阵笑声。
“《火
山周刊》,哈哈哈……”
“只有它家是这样一副臭做派。”
“不过,这也挺好,否则怎么能将这么有才华的小姐带到我们身边?”
“……”
罗兰有些惊喜:原来,不止是她一个人受到《火山周刊》的对待。
“您已经去过《火山周刊》编辑部了吗?”一位姓梅尔维尔的中年人开口询问。
罗兰摇摇头。
“当年我可没少被《火山周刊》退过稿。不过,不得不说,达什伍德确实给了我不少中肯的意见,就算是对于文学性没有太大的帮助,商业性上的帮助却着实不小。”沙龙中另一名女性如是评价。
“对了,马奇小姐,去见见达什伍德先生吧——先什么都别答应他,别按他说的改,先听听他怎么评价你的文章再说。”梅尔维尔向罗兰建议。
就这么着,两天之后,罗兰来到了那座高傲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编辑部里,坐到了达什伍德先生的办公桌对面。
这间凌乱不堪的办公室着实让人不敢恭维:屋子四面堆满了过期的期刊和稿件,屋里则烟雾缭绕,三个大男人正在吸烟——明显很有火灾隐患——其中一个男人甚至将穿着靴子的双脚跷起,随意地搭在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