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假装什么也没看到。
正当罗兰百无聊赖地一个人站着,想从仆人手中接过一杯冰镇的饮料,略解一解暑气的时候,她忽然看见一个古怪的人从伯爵府邸的大门走进来。
夏日的舞会场合,这个怪人却穿着一身严整的黑衣,黑衣边上滚着一圈红线,勉强让这身服饰与丧服有所区别。
这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脸色蜡黄,头发稀疏,一枚金丝边单片眼镜架在眼眶上。
这个怪人步入舞会大厅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却是唐格拉尔夫人。
罗兰眼看着那两位无声地交换着眼神。
她猛地意识到:这两位不仅认识,而且很熟悉。
然而陌生人第一句话却是对德·维勒福夫人说的。
“夫人,发生了不幸的事。”
“我们必须立即把瓦朗蒂娜从那个乡下人开的疗养院里召回来。”
这人,正是那个传说中铁面无私的检察官,瓦朗蒂娜的父亲,德·维勒福先生。
第73章 基督山位面29
德·维勒福先生并没有给舞会带来什么鼓舞人心的消息。
他只是来找德·维勒福夫人的——毕竟家中要办丧事,主妇不能还在别家参加舞会。
原来,这位检察官前妻的父母德·圣梅朗夫妇前来巴黎催外孙女结婚。但是事发突然,德·圣梅朗先生从马赛出发后,在第一个驿站就中风过世了。
“我已经派人前往蒙莱里接瓦朗蒂娜了。”
检察官对夫人说:“她最晚明天中午到家,你做一下准备。”
德·维勒福夫人吃惊不已,但却故意询问:“那德·埃皮奈先生那里怎么办?德·圣梅朗先生过世,瓦朗蒂娜小姐需要服丧……”
检察官冷静得像是在法庭上,冷淡地回答:“婚礼照样举行,毕竟这是岳父的遗愿……”
检察官夫妇说这话的时候,刚好经过罗兰身边。
罗兰听见这话难免不寒而栗,心里为瓦朗蒂娜默默点蜡——这边亲人刚刚离世,那边竟然还是不能避免被催婚?
她和瓦朗蒂娜颇为要好,但是从来没听瓦朗蒂娜说起过她自己的感情经历。
如果那位弗朗兹先生也和阿尔贝在“壮游”时一样,是个到处寻求“艳遇”的家伙,她相信瓦朗蒂娜也不会对这人太感冒。
但是她经过舞会上的人群,罗兰却听见不少人在谈论检察官的家事——
“瓦朗蒂娜小姐这下成了更加有钱的姑娘——”
“可惜……早就与弗朗兹订了婚。”
罗兰心里忽然一动:她记得瓦朗蒂娜说过,继母一直很嫉妒瓦朗蒂娜的财产。现在瓦朗蒂娜更有钱了,这意味着……瓦朗蒂娜更危险了?
看来,她必须要想个好办法关心一下朋友了。
于是,第二天中央图书馆那里的“读书会”再次举行活动——罗兰和路易丝一起出门。
她很利索地就换上了园丁的装束,出现在了圣奥诺雷区的菜园里。
菜园一角的小屋已经被重建过,变成了一座可以存放工具,也可以供人休息的工棚。
如果没空过来,就会有食材行的员工过来这里,打理这里种植的蔬菜和水果。
但是在今天,菜园附近空无一人。倒是与德·维勒福公馆毗邻的一座屋子刚刚被租了出去。
旧房客正从屋子里搬走,以待新房客搬进来。工人们正在来来去去,据说是在加固房子的地基,免得有任何风吹草动这房子就倒塌。
罗兰像个正经园丁一样,给她的菜园除草捉虫,也像个毫无拘束的年轻农夫似的,捧着一只水壶坐在地上,背靠着德·维勒福家的铁栅栏休息。
她一面坐着,一面耐心听取身后花园里的动静。
这时已经是下午,按照检察官昨天说的,瓦朗蒂娜应该刚从蒙莱里的“疗养院”里回来。现在不一定是见她的好时机。
谁知瓦朗蒂娜没有出现,反倒是几个仆人正站在花园里相互交谈。
“瓦朗蒂娜小姐需要回来办丧事,为什么老太爷也跟着回来了?”
“努瓦蒂埃老爷离不开瓦朗蒂娜小姐的照顾。瓦朗蒂娜小姐也舍不得将祖父抛在那荒郊野外的乡下吧!”
罗兰听着直皱鼻子,心想:我那疗养院,可不是什么荒郊野外的乡下。
好在大宅里杂事繁多,仆人们都没有什么休息的机会,聚着聊了一会儿天之后就散了。
罗兰一直耐心等到日暮,才在花园里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
“瓦朗蒂娜,”
罗兰跳起来,从铁栅栏的木板上方露了个头。
瓦朗蒂娜迅速地跑过来,她万万没想到,朋友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自家的围墙之外。
“瓦朗蒂娜,我的朋友,请节哀顺变。”
罗兰眼中的瓦朗蒂娜,容貌十分憔悴。她就像是一宿没睡一样,眼窝发黑,眼皮却因为过多的哭泣而肿着。
瓦朗蒂娜极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帘。
“欧仁妮,让你担忧了。”
“努瓦蒂埃爷爷和你一起都回来了对吗?爷爷的身体还好吗?”
听见罗兰问起努瓦蒂埃老先生,瓦朗蒂娜流露出淡淡的笑容,这笑容令她看起来精神了些,但依旧掩不住她眼睛里的忧愁。
“是的,欧仁妮,多谢你的关心——那红酒疗法,对爷爷的身体真的很有帮助。”
也不知是红酒浴真的管用,还是因为蒙莱里的水土养人,总之努瓦蒂埃老先生在蒙莱里的疗养院里,竟然真的出现了一点点好转的迹象。
罗兰却深知这绝对不能操之过急。
老人的身体就如同风中摇曳着的残烛,稍有不慎发生二次中风,那就真的神仙也难救了。
所以她还是很担心:“瓦朗蒂娜,你其实可以把爷爷留在蒙莱里的,我在那里的朋友会像照料自己的亲人一样照料他……为什么要舟车劳顿地带他老人家一起回来呢?”
瓦朗蒂娜感激地说:“谢谢你,欧仁妮,我知道……你,和你的朋友们,都把我爷爷当自己的亲人看,可是……可是……”
她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
“瓦朗蒂娜,是因为你的婚事吗?”
罗兰突然想明白了什么,大声地说。
“是——”
瓦朗蒂娜干脆地答应了。
“弗朗兹先生已经过世的父亲,是祖父当年的政敌。”
“所以祖父不愿意我和弗朗兹先生结亲。”
“但是父亲和祖父政见相反,所以他想要我和弗朗兹先生结婚,以弥补两家之间当年的裂痕。”
罗兰顿时苦笑,问:“所以你结婚,就会得罪祖父,不结婚,就会得罪父亲?”
瓦朗蒂娜点头,回答:“可以这么说——”
“我亲爱的朋友,可是你呢,你自己怎么想?”
罗兰免不了要为这位栅栏对面的少女感到着急。
在罗兰看来,瓦朗蒂娜既不应该听父亲也不应该听祖父的,她要跟从自己的心才行啊!
“结婚这件事,是你要和别人过一辈子,不是你的祖父,也不是你的父亲啊。”
“瓦朗蒂娜,你喜欢德·埃皮奈先生吗?”
瓦朗蒂娜听她问得如此直接,顿时涨红了脸,摇了摇头,说:“欧仁妮,我对德·埃皮奈先生,就像是你对德·莫尔塞夫子爵一样。”
罗兰:懂了。
“那你有喜欢的人吗?非嫁不可的人?”
瓦朗蒂娜又摇了摇头。
罗兰“嗯”了一声,心想:难怪这姑娘优柔寡断,举棋不定,果然还是没有心上人的缘故。
“越是这样的,你越是不能随随便便点头。”
“我的朋友,那将是你的一生——”
“你没有必要为了别人而结婚,也没有必要因为别人说了什么而结婚。如果有一天你想要结婚,那就一定是你找到了情投意合,愿意与之相守一生的人……”
瓦朗蒂娜听见朋友说的每一个字都很有道理,可是……
“欧仁妮,你怎么能这么大胆,连这些都能说得这么清楚?”
她们这些年轻女孩儿们,难道不应该矜持又矜持,把这些全都放在心底的吗?
“可是我外公的遗愿就是让我尽快结婚,我外婆非常悲痛,她人都快病迷糊了,却要求我等到弗朗兹一回巴黎,就举行结婚仪式。”
“这……”
外祖父临终病榻前的嘱托,瓦朗蒂娜如果一味拒绝推脱,也确实非常伤老人的心。
“或许你应该找到德·埃皮奈先生,建议他取消婚约。”
瓦朗蒂娜迟迟疑疑地说:“他不一定会……男人们结了婚之后还可以找情妇,因此他们把荣誉看得比婚姻中的感情更重要。“
罗兰叹了一口气:确实如此。
当然女人们也可以考虑像唐格拉尔夫人一样,组织起“合作社”式的家庭生活——但是罗兰一直坚定地认为,应该把选择权掌握在自己手里:如果我不想结婚,那么别人就不能勉强我结婚。
这个观念在22世纪早就成了默认的规则,可是在这个位面里却很少有人能做到这一点。
罗兰凝神,略想了想这种“逼婚”事件在种田文里都是怎么解决的。
“那么,瓦朗蒂娜,在家里再找找盟友吧!”
“努瓦蒂埃爷爷肯一路舟车劳累跟你回巴黎,至少是支持你不与德·埃皮奈先生草率结婚的。”
“去和他好好谈一谈,听一听他的意见,看看他有什么办法能帮你。”
“我也会试试能不能用到什么‘舆论攻势’帮助到你。”
瓦朗蒂娜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
这样的笑容,在她疲惫、忧伤的脸上,就像是连绵阴雨之后乌云略散,些微阳光从缝隙中洒下来。
瓦朗蒂娜把手从木板的上方伸过来,握了握罗兰的手。
“谢谢你,我的朋友,你的出现让我的心情好太多了。”
“我会听从你的劝告,和爷爷好好谈一谈。我也会尽力向外婆吐露心声,试图让她理解我的。”
说完,瓦朗蒂娜就不得不向罗兰告辞了,远处已经传来脚步声,似乎有人在呼唤瓦朗蒂娜的名字。
瓦朗蒂娜伸手一提长裙,赶紧应了一声,迅速向宅邸的方向跑去。
她跑起来像是一只小鹿一样矫健——显然在蒙莱里的这段时间,她的身体也锻炼得好多了。
罗兰见此行的目的达到,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德·维勒福家后院的铁栅栏。
她正从菜园向街道走去的时候,突然见到那幢与德·维勒福家毗邻的房子里走出一位神甫。
这位神甫穿着神职人员的长袍,头上戴着一顶意大利人才会戴的兜帽。
他似乎没有预料到会在这里遇见别人,那顶兜帽尚未来得及拉下来遮严他那张英俊的面孔。
于是罗兰吃惊地停下脚步,盯着对方说:“伯爵——”
事实上,她也并不是通过这位神甫的眉眼五官辨认出对方的。
她之所以能认出基督山伯爵,更多是因为某种气场,他给人的感觉——直觉!罗兰就是依靠这种直觉认人的。
关键是——这一位每次出现在她面前,她都能毫不犹豫地第一时间把对方的马甲给掀了,以前那位威尔莫先生是一个马甲,基督山伯爵又是一个马甲,现在这位神甫,也完全一样。
而对方也一样通过气场认出了她。
“欧仁妮小姐——”
伯爵也十分无语,顿了片刻才用一口带着意大利口音的法语说:“贾科莫·布佐尼,很高兴认识您。”
罗兰一见面就掀了别人的马甲,正在检讨这种习惯不大好,见到对方正勉力把马甲重新披上,也干脆顺水推舟,屈了屈膝,说:“您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请允许我再介绍一下自己的另一个身份——”
“神甫,我是您的邻居——这块菜地是归我所有的。如果您从这里经过,可能会免不了遇见我。”
她事先打了招呼,要是下次见面时再这么“不小心”地把对方一口喝破,对方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神甫”闻言,伸手拽了拽自己的兜帽,点了点头:“小姐,谢谢您的提醒。”
“我记得您在香榭丽舍大街上有一座宏伟的公馆。”
罗兰对这位神秘的基督山伯爵感到很不放心。
“是什么将您送到了这里?”
“难道德·维勒福先生家中缺少帮助治丧的神职人员,需要您鼎力相助?”
当她提到“德·维勒福先生”的时候,伯爵眼中陡然出现一线光亮。
但那绝不是喜悦、友爱和善意的光亮,它令罗兰吃了一惊,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
“小姐,请您不要误会。”
“我本来无意对这里的人造成任何伤害。”
“我来到这里,只是预先准备一些预防措施。”
“您说得对,”伯爵的大半边脸都躲在兜帽的阴影里,他音调阴郁地说,“隔壁这一座,是名副其实的‘凶宅’。”
罗兰听见伯爵的声音,情不自禁地想打冷战。
“我只是想要确保一部分无辜的人、确实善良的人,不会受到伤害。”伯爵说。
罗兰点了点头:“您确实神通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