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蒂往屋角的转角沙发上一坐,低声说:“这是基督山伯爵报复德·莫尔塞夫伯爵的方法——让他品尝丧子之痛,用人世间最大的痛苦来折磨他,伤害他,让他夜不能寐,让他永生永世后悔自己曾经犯下的罪孽……”
罗兰在一旁越听越是心惊胆战。
“那么,如果唐格拉尔男爵也是伯爵的仇人,伯爵也可以不惜杀掉我,以此来向唐格拉尔男爵报复?”
海蒂睁开肿肿的眼皮,回头看了一眼罗兰:“伯爵不会对女人动手——再说了,杀了你,只要金库没有损失,唐格拉尔男爵估计也不会怎么难过吧。”
罗兰:……竟然,有点道理。
“可是阿尔贝是无辜的。”罗兰回到正题上。
“是的,雅尼纳背叛事件上,阿尔贝也是无辜的。他受到了他父亲的连累。”
“我无意伤害阿尔贝——可是在这个位面里,人不是独立的个体存在;阿尔贝的命运和他的家族姓氏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因此伤害已经造成,无可挽回。”
罗兰补充一句:“伯爵更加要用一场决斗,彻底毁灭一条无辜的伤害,以消灭他心中的仇恨。”
“是这样!”
“如果不这样做,他就没有存在的意义——那样的话他会甘愿在决斗中被阿尔贝杀死。”
海蒂低下头,忧郁不已地问:“因此,我一直想问你,究竟什么样的才是‘完美复仇’?”
“完美复仇?”罗兰问。
身为一名复仇者,海蒂不止一次流露出,她执着于“完美复仇”。
“海蒂,我的朋友,此前你在贵族院对德·莫尔塞夫伯爵的打击,在我心目中,堪称是一次‘完美复仇’。”罗兰回答。
报刊上的报道虽然都只是文字,但是将海蒂在贵族院作证时的举动详详细细地记述下来,甚至连神态都描摹得活灵活现。
海蒂将德·莫尔塞夫伯爵的罪孽和丑行公之于众,陈述和提供证据都恰到好处,还有最后那一腔发自肺腑的控诉——
揭露罪行,将之诉诸法律与大众,莫过于惩恶扬善最妥当的方式。
海蒂在罗兰心里简直是一个有勇有谋的女侠士。
“是呀,”海蒂却坐在转角沙发上,抱着双膝,整个人蜷成小小的一团,“在那之后,位面提供的‘植入式仇恨’终于释放掉了,因此我能够更加理性地看待这件事。”
“植入式仇恨?”
罗兰为这个新概念所震惊——海蒂以前提起过,制作方会让进入位面的“复仇选手”感受到仇恨。但她没有想过,这种仇恨,竟然会是以“植入”的形式完成的。
难道,位面制作方为了让“真人秀”显得更加逼真,真的给位面的选手植入仇恨一类的“情绪包”吗?
海蒂看见了罗兰眼中的震惊,顿时伸出手,给她看自己手中那枚像是银质耳环一样的,小小的一枚东西:“这就是,植入式情感体验。”
“只要戴上它,你就能够体会到剧中人物的情感,能够体会到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的强烈感受,你对你的仇敌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这种仇恨折磨得你夜不能寐,一定要做点什么才能让自己平静。”
“欧仁妮,想要试试吗?”
“我只要将它戴在你的耳垂上,你就能体会到我的全部心路历程,能理解我为什么甘愿放弃最为宝贵的自由,甘愿以一个女奴的身份,藏身在巴黎的闹市里,伺机复仇。”
“当然,你不用太担心——你不是这个‘情绪包’的主人,而且它已经被‘释放’了,不会一直粘着你。我给你戴上,片刻功夫就取下来。”
“事实上这个‘情绪包’我自从进入位面起就一直戴着,直到昨天它才自动脱落。”
海蒂叹了一口气,显然这个小小的“植入式情绪包”曾给她带来强烈的痛苦。
鬼使神差地,罗兰点了点头。
于是海蒂伸手,将这枚“耳环”戴在了罗兰左耳的耳垂上,给她带来小小的一阵刺痛。
瞬间,罗兰眼前的景象马上变了——
她仿佛置身于东方的贵族王庭,眼前的建筑拥有一道又一道优美的弧拱,和繁如星辰的浮雕装饰。
远处清澈见底的花园水池旁,女人们在欢笑戏水。男人们坐在爬满藤蔓的花棚下笑着谈天。远处有音乐声隐隐约约地传来——
这种感觉太真切了,罗兰瞬间就感受到了宁逸而温馨的……幸福。
一个女人向罗兰走来,阳光从她背后照耀着罗兰的眼睛,以至于女人面庞的边缘出现了极其温柔的星芒。
她张开双臂,呼唤着海蒂的名字——于是罗兰感受到了爱,那种来自母亲的,由血缘而缔造的温暖爱意。
一转眼,一切就都被毁灭了。
火焰腾起,耳边响着密集的枪声,阿里帕夏大声呼喊着“火|药守卫者”的名字,消失在火绳枪的射击而形成的烟雾里。
转眼伊斯坦布尔的城头上,高高悬挂着阿里帕夏的人头,身边的女人惨叫一声栽倒在地面上,再也没能醒来……
这种情绪极其短暂,因为海蒂很快就把戴在罗兰耳垂上的“耳环”给取了下来。
但这种情绪是极其强烈的,片刻之间,似乎就已经在罗兰的血管里刻下了痕迹。
于是,罗兰满头是冷汗地从这梦境中醒来,她脸色苍白,伸手去握住海蒂的双手:“我的朋友,我从没想到过会是这样的……”
如果在这个位面里的每一天,都要忍受这种情绪的困扰——罗兰深刻体会到了海蒂的感受。
她依旧持有这种观点,仇恨是客观存在的——你无法拉住一个人让他不去复仇,因为仇恨是双向的,阻止复仇,等同于让这个怀抱仇恨的人不断地去加害自己。
关键在于这复仇是否出于正义,以及手段是否正当。
“是的,欧仁妮,我被它困住了。”
海蒂握着罗兰的手,眼中渐渐流出泪水。
“欧仁妮,我觉得伯爵也是一样,终身被仇恨所困。不完成复仇,就永远没办法从这种情绪中走出来。”
“脱困之后,我逐渐清醒,却又感觉到了痛苦与后悔,因为这种仇恨不可能不给无辜的人带来伤害。”
“欧仁妮,你告诉我,亲爱的朋友,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完美复仇’吗?”
谁能想到呢?
绝世美艳的海蒂,奔放不羁的海蒂,有勇有谋的海蒂……此刻竟然流着泪,紧紧握住罗兰的双手,试图从朋友这里得到安慰与答案。
突然,基督山伯爵的这座大宅似乎出现了一阵骚动。
一名女仆打开了客厅的门,向内通报:“大人回来了。”
罗兰与海蒂对视一眼,她能看到海蒂眼里的痛苦:
既然伯爵回来了,就意味着阿尔贝死了。
罗兰忍不住又想起海蒂说过的:“伤害已经造成,无可挽回。”
第76章 基督山位面32
“不,阿尔贝没有死。”
“决斗并没有发生。”
“那个孩子……向我道歉了。”
基督山伯爵走进海蒂的小客厅,把早间那一场“决斗”的结果告知海蒂和她的客人罗兰。
就罗兰所见,海蒂非常惊讶。
但是基督山伯爵似乎对此并不意外。他只是陈述了一件事实,而这件事完全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似的——
阿尔贝向基督山伯爵道歉了;
就自己的父亲曾经对基督山伯爵造成的极度苦难而表示道歉。
海蒂在弄清全部原委之后,低下头感慨:“这样一来,他就更加没法在巴黎立足了。”
这个“他”,显然指的是阿尔贝。
无论内情是什么,巴黎的上流社会都只会将阿尔贝高尚的行为看做是一个懦夫在退缩。
人们无法理解:挑战者固然勇敢;而道歉,在某种程度上,更加需要勇气。
罗兰却抬起头,看向基督山伯爵,不客气地说:“事实上我认为阿尔贝有资格向您挑战。”
伯爵的眼神转向罗兰,出奇的是,他的眼神里非但没有愤怒与责难,反而有些鼓励。
这位代表上帝来到人间的复仇者似乎在说:说说看,站在你的角度说说看。
罗兰与基督山伯爵和海蒂的立场不同,她更加客观,或者说更加偏向阿尔贝。
她相信阿尔贝和她一样——他们站在被复仇的一方,多半是因为他们的父辈曾经犯下的罪行。
“阿尔贝有资格向您挑战——为了您对他的欺骗与隐瞒。”
提到“欺骗”两个字的时候,基督山伯爵似乎被震了一震,紧接着他流露出讥讽的笑容,比了一个手势,似乎在说:小姐,请继续。
“您在罗马时接近他,帮他的忙,并且要求他把您介绍给巴黎的社交界。”
“他照做了,没有半点怀疑。”
“您从不知道他是怎么在全巴黎人面前谈论您的,可我作为一个从小就和他认识的伙伴,我可以发誓,阿尔贝是掏出一颗真心对您的。”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维护您。”
伯爵沉默着,海蒂在罗兰身边继续抱着膝,低着头。
“好,您之后来到巴黎,阿尔贝把您当做上宾接待,带您步入巴黎的社交场合。他把您当做朋友,甚至是可以求助的人生导师——”
“您难道能否认,他曾经不止一次在您面前谈论过与我的婚事?”
基督山伯爵那两道浓黑的眉毛向上一挑,盯着罗兰。
唐格拉尔小姐这个年纪的年轻姑娘,敢于开口谈起自己婚事的人可并不多。
但是罗兰很镇定,就像是在谈别人的感情生活一样。
于是伯爵点了点头:“确实,阿尔贝曾经不止一次向我提起过对您的情感。我有理由相信,他对您……”
“对不起,”罗兰开口打断,“在我们从本来的话题偏移之前。”
“我只需要您回答一句,您是否有意在阿尔贝面前隐藏了您前来巴黎的目的……以及您是否在阿尔贝面前还有别的隐瞒与欺骗?”
罗兰身后,海蒂幽幽地叹出一口气。
“是的,就在这间小客厅里……”
就在这间小客厅里,海蒂也曾从头至尾讲给阿尔贝听过,那个来自希腊雅尼纳的,遥远的故事。只不过将关键的人名都“有所保留”,以至于阿尔贝从未意识到这件事与他自己有任何关联。
这下罗兰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质问了。
“所以,请您大声地告诉我,是否出于复仇的正当目的,您就可以任意地撕扯一个年轻人的信任,利用他的友谊,在他发现真相以后,再把他当做用来伤害其父母情感的工具?”
“您究竟有没有把他当一个独立的人看待?”
基督山伯爵再次像在歌剧院时那样,面罩寒霜。
“他所承受的那一点点痛苦,与我所经历过的相比……”
“可是他不是造成您痛苦的来源。”罗兰再一次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伯爵的话。
“不要这样看着我,”罗兰望着面前伯爵那张僵硬的脸和眼睑微微放大的双目。
“站在这里质问您的,不是我。”
“——而是您心底的声音。”
“是您自己,您在心底反反复复地问,这样的复仇因何而‘不完美’。”
“这就是‘不完美’的原因。”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复仇是‘完美’的,因为从它存在的第一天起,就意味着伤害,不论是对他人,还是对您自己——”
罗兰话音刚落,她忽然见到伯爵的嘴角微扬,竟然在向自己凄然而笑。
“小姐,您说得对。”
“这一场复仇从一开始,就注定无法完美。”
“可我却偏偏为了一个赌约,被永远地困在这一场仇恨里……”
突然,海蒂小客厅里响起了急促的铃声。
客厅里的三个人同时一震。
伯爵像是被从他自己的思绪中惊醒一样,恢复了他镇定自若的态度。
他向眼前的两位小姐略一躬身,拉开了客厅的门。
“贝尔图乔,什么事?”
“德·莫尔塞夫伯爵前来拜访您。”站在门外的管家小声回答。
“那两位呢?”
伯爵显然对访客毫不在意,更在意的是冠以“德·莫尔塞夫”姓氏的另外两人。
“德·莫尔塞夫子爵回家去了,伯爵夫人正在收拾东西,看起来是要离开伯爵府邸。”
“知道了。”
伯爵简短地回答,转身看了看客厅中的两位年轻姑娘,叹了一口气,没有再多说什么,直接离开。
罗兰身边的海蒂终于松弛下来,她盘腿坐在地毯上,弓着腰,将两只手撑在膝盖上,转脸望着罗兰,“吁”地出了一口气。
“我还从没有见过任何人,敢这样在伯爵面前说话。”
罗兰苦笑着摇手,说:“我也没想到啊,可是心里想到了这些,就一股脑儿全都说出来了。”
她还是有点儿不明白:“刚刚伯爵说的‘赌约’是什么意思?”
海蒂摇了摇头:“我从没听说过这个——话说基督山位面我在来之前刷过十几季,从来没有听说过伯爵和他人有什么‘赌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