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想了想,转而去找她之前找过一次的德尚先生。这位先生在报社工作,前不久刚刚从希腊雅尼纳回来,是个很有侠气的人物。
隔天,报上刊登出了一篇言辞尖刻的专栏文章,指责检察官德·维勒福对先人不敬。
“前妻的父母,亲女儿的外祖父母尸骨未寒,我们刚正不阿的检察官却貌似一意孤行,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亲女儿尽快出嫁。”
“让我们不妨恶意猜测一下,德·维勒福先生对于‘世仇’这件事是有多么执着,无论如何也要用一场联姻来证明自己的父亲不是当年杀害德·埃皮奈将军的凶手。”
“太过急切,有违常理人情,恐怕会起到反作用。让人不由不联想起当年那场暗杀的幕后真凶。2”
这篇文章见报之后,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响。
没有多少人对检察官的家事有兴趣。
但是检察院一系有些“大人物”暗中指点德·维勒福先生,要他“谨慎行事”,避免落人口实。毕竟——这位号称“铁面无私”的检察官,政敌也绝不在少数。
所以瓦朗蒂娜的婚事暂时搁置下来了。
德·维勒福先生将结婚登记的日期向后推迟了一个月。一个月之后再举行结婚登记仪式。
迫在眉睫的危机,因为报刊上的一篇文章,而侥幸地向后延迟了。
——但却没有被解决。
弗朗兹表示欣然同意,表示他也不愿意在瓦朗蒂娜小姐最为悲痛的时候如此草率地缔结婚姻。
瓦朗蒂娜那里多少松了一口气,但是外祖父母过世给她带来的悲伤很快又彻底将她压倒……
罗兰其实是希望瓦朗蒂娜能够带努瓦蒂埃爷爷再去一次蒙莱里,在那里的疗养院里多住一阵的。
在那里,她或许能够安排瓦朗蒂娜和弗朗兹单独见上一面,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又或者能够和努瓦蒂埃爷爷不受干扰地“谈话”,听一听这位老人家内心的真实想法。
可惜德·维勒福家断然拒绝了这个建议,检察官认为瓦朗蒂娜在服丧的时候离开家“不合时宜”。
瓦朗蒂娜那边的情形稍许安定了些,罗兰决定自己趁此机会跑一趟蒙莱里。
她借口回学校看望昔日的老师和同学,回蒙莱里小住几天。
唐格拉尔夫人稍许有些微词,但是唐格拉尔男爵却觉得没什么——毕竟罗兰在蒙莱里有产业需要打理。男爵觉得自己的女儿爱财、喜欢做生意,随自己,可并不是什么坏毛病。
于是罗兰前往蒙莱里,并且在那里住了一周左右的时间。
当她处理完疗养院、葡萄园和种植园的所有生意事宜之后,回到巴黎。唐格拉尔夫人见到她第一件事,就是拍着心口说:
“亲爱的欧仁妮,幸亏没有操之过急,把你这么草率地嫁给德·莫尔塞夫子爵。”
“阿尔贝?”
罗兰觉得莫名其妙。
“他怎么了?”
“现在德·莫尔塞夫伯爵身败名裂,我们家要赶紧和他们撇清关系。”
唐格拉尔夫人匆匆抛下一句。
“唉,前几天他们家的舞会,我们要是没去就好了。”
这……
罗兰忍不住高声问了一句:“德·莫尔塞夫伯爵出事,这和阿尔贝有什么关系吗?”
唐格拉尔夫人一怔:……也是。
“确实……和阿尔贝没什么关系,那个当老子的干出这缺德事儿来的时候,阿尔贝恐怕才刚出生。”
“但是这件事太令人不齿,阿尔贝就算是和这件事全无瓜葛,他以后也没办法在巴黎立足了——嗯,去海外,或者去军队里转一圈会是个好主意。十年八年以后再回巴黎,健忘的社交界就会彻底忘记这件事了。”
“如果他现在还留在这里,只会被人指着脊梁骨,说他是个叛徒、骗子和刽子手的儿子。”
罗兰顿时一吓:这么严重!
唐格拉尔夫人丢给她一张报纸:“你自己看吧,全部过程都在那上面。”
罗兰三下两下看完了全部报道,马上坐下来,提笔刷刷刷地写了一封信,封上火漆之后,叫人送往香榭丽舍大街三十号。
“欧仁妮……你这是在给伯爵写信?”
唐格拉尔夫人好奇不已。
罗兰摇摇头:“不……是给海蒂。”
她刚刚看过的报道现在就摊在手边,报道中那个戴着面纱,周身散发着香气,走进贵族院,出庭指控与作证的东方女子,就是她认识的朋友——海蒂。
这件事,罗兰觉得自己没办法不过问。
送信的人去了一趟基督山伯爵府,很快就把回信带了回来。
罗兰拆开同样用火漆封好的信笺,却见里面是完全空白的一张白纸。
罗兰茫然了——
第二天傍晚,唐格拉尔夫人惯例带着罗兰前往皇家歌剧院。
当马车驶出勃朗峰街的唐格拉尔公馆的时候,罗兰觉得自家门外有个人影,依稀是阿尔贝的样子。
当晚,罗兰又在皇家歌剧院里见到了阿尔贝,还有基督山伯爵——在她自己那座宽敞的头等包厢里。
阿尔贝手中攥着一枚潮湿而褶皱的手套,想要将这枚手套扔到伯爵的脸上去。
伯爵则从阿尔贝手中抽出了那枚手套,把它看做是对自己的挑战。
因此两人决定决斗。
然而罗兰出离愤怒了:
“先生们,我不得不请你们有秩序地分头离开——毕竟这是在一位女士所拥有的包厢里。”
“我没有义务招待你们向彼此发起决斗的挑战。”3
第75章 基督山位面31
阿尔贝向基督山伯爵发出挑战之后,气愤地离开了罗兰的包厢。
和他一起同来见证的博尚、德布雷等人簇拥着阿尔贝一起离开,免得他做出更多过激的事情。
基督山伯爵则在包厢里留了下来。他倚靠着包厢的边缘,望着舞台上正在演唱的唐娜·贝尔洛,一面打着拍子,一面轻轻地伴唱——
“啊,多么美妙的歌声啊!”
“贝尔洛小姐真是巴黎的一枚瑰宝,唐格拉尔小姐,您说是不是?”
罗兰却紧紧地抿着嘴,笔直地坐着,眼里闪烁着愤怒的光芒——她生气了,非常生气。她的气愤来源于对于事实真相的一无所知,明明就发生在她眼前,她却依旧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基督山伯爵没有听到罗兰的回答,便回过头,望着包厢中端坐的两位女性。
唐格拉尔夫人显然不愿意惹祸上身,缩着身体坐得远远的,手中的扇子拼命摇着,遮着她的脸孔。
罗兰却如一枚春天里的白杨树一般笔挺,她那对黑色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伯爵,见到对方转过身来,罗兰沉声开口:“我需要一个解释,伯爵大人。”
自从基督山伯爵踏入社交界,他的表现一向极为绅士,因此极受太太小姐们的欢迎。
但这一次,基督山伯爵的脸色略微发青,像是罩了一层薄薄的霜。
听见罗兰的问话,他慢慢开口:“小姐,您恐怕,没有这个资格过问,我与德·莫尔塞夫子爵之间的过节。”
“对不起,我当然有这个资格。”
罗兰肃穆地反驳,“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在我的地盘上。”
她表面上指的是这个包厢,但事实上,伯爵比其他任何人都清楚,这座宏大的歌剧院,整个皇家歌剧团,都是罗兰的产业。
这件事只要发生在剧院里,就与罗兰有关——这大概算是一个歪打正着的“歪理”。
伯爵凝视着罗兰,仿佛觉得她是个女人中的异类。
她那一双生气勃勃的黑眼睛里压抑着怒火——她在生什么气?
对了,她眼里还有同情,她在同情谁?阿尔贝吗?两个人虽然婚姻未成,但多少还有些感情?
伯爵顿时冷笑:“唐格拉尔小姐,看来虽然令尊努力地撮合您与卡瓦尔坎蒂子爵的婚事,您的心依旧站在德·莫尔塞夫子爵那一边……”
“最令我同情的人是您——”
罗兰大声说出来。
伯爵的脸色顿时又白了一层。他的眼光里有不少疑问,他的嘴唇微微翕动,想要开口问什么,却又一时没问出来。
唐格拉尔夫人依旧举着扇子缩在一边。
附近的包厢又都听见了动静,好奇的眼光纷纷朝这边转过来。
基督山伯爵顿时深吸了一口气,上前一步,弯腰,执了罗兰的手,低头奉上轻轻的一吻。
“多么荣幸我竟然得到了小姐的怜悯。”
伯爵惨笑着,笑容里同时拥有倨傲与自嘲两种成分。
“我唯一想要请求的,是小姐明天上午能够驾临香榭丽舍大街三十号,去看一看海蒂。”
“她说您是她在这座城市里唯一的好友,也是能够理解她的人。”
罗兰听到这里,微微点头,同时将手轻轻地从伯爵的手里抽出来,别过头。她如同一座美艳的大理石雕像一般定在那里,仿佛已经开始继续欣赏唐娜的演唱。
基督山伯爵友好地向唐格拉尔夫人鞠了一躬,然后大踏步地走出了包厢。
“欧仁妮……”
饱受惊吓的唐格拉尔夫人终于敢开口。
她将手中的扇子掩在口边,小声地说:“明天上午,你不会真的去……”
罗兰懒得与她多解释,冷淡地开口:“夫人,您知道的,我一直有固定的时间表。”
“明天上午,是我去‘读书会’的时间。”
但是“读书会”也是可以在香榭丽舍大街三十号举行的。
这座大宅第,罗兰却还是第一次来。
她的马车刚刚在宅院的铁栅栏门前停下,就有仆人上前询问,来人是不是唐格拉尔小姐。
“伯爵大人留下了话,唐格拉尔小姐一到,就请直接到海蒂小姐的套房里去。”
罗兰却问:“基督山伯爵大人一早就出门了?”
“是的,一早就出门了。”仆人回答得恭顺而镇定。
罗兰却想:这座宅邸的仆人们恐怕还都不知道,他们的主人一大早出门,是去决斗去了。
她很快被引进一组东方风格的小套间。
这里的地板上铺着厚厚的土耳其地毯,走在上面轻飘飘的。
罗兰刚刚进门,就闻到了一股带有玫瑰花香和薄荷气息的水烟味道,这令她回想到了第一次见到海蒂的情形。
小客厅门前的珠帘被迅速拉起,罗兰被女仆们请进客厅。
她在客厅中站定,女仆们就迅速退了下去,房门被带上——整座套间里,就只剩她和海蒂两个人——
此刻的海蒂就在她面前:她躺在厚厚的地毯上,手中持着水烟的烟枪,富裕芬芳的水烟从烟管中慢悠悠地腾起,海蒂却像是浑然忘记了还有水烟这回事。
她仿佛一枚完全静止的雕像。
但这座雕像绝非以前那个完美无瑕的希腊公主。
海蒂的眼圈发黑,眼窝深陷,眼皮却肿着。她那双又圆又亮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显然并不是在端详石膏天花板上那繁复而鲜艳的彩绘。
“我的朋友,基督山伯爵留了话给我,他希望我今天早上来看你。”
“欧仁妮——”
海蒂仿佛突然发现了罗兰的存在,骨碌一下从地毯上翻身坐起,水烟的烟枪被她扔在一边。
“海蒂,你是在……担心伯爵会在决斗中输给阿尔贝吗?”罗兰问。
海蒂一声惨笑:“并不。”
她忽然矫健地站起来,拉起罗兰的手,飞快地说:“跟我来!”
她带着罗兰,穿过宽敞的大阶梯,直接来到了房间的另一翼。在那里,她推开房门,让罗兰看见伯爵的武器室。
罗兰随海蒂步入这间武器室,仿佛步入一座小型的军械库。
这里的墙上挂着各种各样的花式剑、重剑、巨剑,壁炉上还架着一柄日本刀;用玻璃罩着的柜子里盛放着长长短短的匕首、短刀、圆月弯刀……希腊式的、土耳其式的,零零总总形形色色。
另一边墙壁上则挂着各种各样的火铳、手铳、鸟铳……墙上安装了一个铁制的保险拉门,显然与为这些武器配备的弹药都安全地掩藏在这个地方。
海蒂走进墙上蒙着的一大块铁皮,将铁皮上贴着的一枚纸牌——那是一枚梅花a,上面的梅花四边各被一枚子弹打掉了。
罗兰吃惊不已——海蒂带她来这个地方,足以证明,基督山伯爵,早已做好了以武力与人动手的一切准备。
海蒂说得没错,除非出现极其特殊的情况,伯爵与阿尔贝的决斗,伯爵是不会输的。
“那你担心的是……”
罗兰望着海蒂。
她从报上知道了海蒂的身份:希腊雅尼纳总督阿里帕夏的亲生女儿。
这位阿里帕夏被仇敌杀害之后,海蒂家破人亡,隐姓埋名十多年,终于站出来在法庭上揭露了当年德·莫尔塞夫伯爵为钱出卖主人,杀害帕夏和他的勇士,并充当人口贩子的往事。
海蒂伸出双手掩住了眼。
“今天伯爵会杀掉阿尔贝,为他自己复仇。”
罗兰深知,海蒂和自己一样,是个“选手”,但是她与自己不同,海蒂是个“复仇者”,因此能够不受位面屏蔽的影响,能够清清楚楚地观看整个棋局。
但是罗兰不明白了:“阿尔贝这么年轻……伯爵真的很恨他吗?”
海蒂伸手把罗兰一拉,两人出了基督山公馆的武器室,再度回到土耳其风格的小客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