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火苗不断上跃,照亮了竖在陆铭脸前的一根修长食指——那是李元祯示意他噤声。
陆铭忙闭嘴收声,顺着王爷视线看去,这才发现是那个新兵卒子正打不远处路过。刚刚他离开后,那新兵又驻留了良久,也不知与那女细作悄悄说了些什么,这会儿才堪堪回到自己职守的岗哨。
李元祯的目光淡淡追着那个身影,声线微沉:“你觉得此新兵可有问题?”
能去回护一个细作,可能出于一时恻隐,也可能是为其掩护的同谋。
陆铭迟疑了下,如实说出自己的判断:“依属下之见,此人倒不太像他们一伙的。”
“哦,为何?”
“适才他虽来阻止属下,言语举止间却是战战兢兢,诚惶诚恐,且大冬日里虚汗直冒这等事也非能刻意伪装的。对比已落网的几个细作来看……”陆铭遗憾的摇了摇头,表露出对此人胆识的鄙夷。
随后总结了句:“属下觉得蛮人再不济,也不至于找个这样的人来刺探军情。”
“蛮人不至于找个这样的,”李元祯平静的重复着这句话,忽而冷嘁一声,“可这样的人居然纳入了我大周的军营。”
陆铭一怔,这方意识到先前的话甚是不妥,忙拱手补救:“王爷,属下不是这个意思!我大周男儿高大挺拔、骁勇威猛者众!像这样细柳扶风的小白脸儿仅是特例!”
“这样的人,的确不配留在这里。”丢下这话,李元祯便掠了下袍摆,朝着牙帐的方向,于月下信步而去。
依军营成例,但凡夜里宿卫之人,翌日早上可以比旁人晚起两个时辰。故而眼下日悬中天了,孟婉才迷迷糊糊的起床。
这一觉虽睡得不长,却算得上踏实。卯正所有新兵便都去校场列队操练了,长长的通铺她不用和任何人挤,天高地广,想滚去哪儿就滚去哪儿。
明明睡前是在东头,睁眼却不知何故跑来了西头。
孟婉不禁暗暗纳罕,难道从小到大被教习的那些深闺礼仪,都随着孟家的银子一并变没了么?
正胡思乱想之时,门外传来动静,孟婉知是其它人操练结束回来添衣。毕竟依着吴将军的令,新兵外出操练时仅能穿单衣。
孟婉麻溜从床上下来,匆匆束好发髻,扲平戎衣。
“哎,孟宛小兄弟你醒啦?”最先进来那人冲她笑笑,便急着去自己床位上取衣裳。
既是以男儿身份入了军营,旁人问起孟婉名讳时,她便将明显女儿家才用的“婉”字改作了“宛”。
“昂。”她应了声,抬脚便要往外去——因为她发现那人不是回来添衣的,而是进门便将中衣脱了,拿干巾擦起身来。这种场面她自然能避就避。
谁知刚走至木门处,又被那人唤住,“孟兄弟你等等,还有事儿找你!”
“什么事呀?”她驻足颤颤的问,却不敢回头,小脸儿莫名通红。
“吴将军要你睡醒去他营帐一趟!”
“啊?”孟婉心惊,忙追问:“你可知是何事?”
“那就不知道了。”那人语气先是遗憾,随后又语调一转,“不过吴将军让我捎这话时,倒是陆统领也在,指不定有什么好事呢!”
这无异于一道晴天闪电落至眼前!想着昨夜的事,孟婉总觉大事不妙。
在往吴将军营帐去的路上,她心下暗暗腹诽:这个陆统领怎么回事呢?明明昨夜她都装傻给他台阶下了……今日反倒要来告她的状不成?
到了营帐,孟婉忐忑叩门,准进后她便垂手恭立在吴将军的帐内,偷眼往上瞟。
万幸的是陆统领已然离开。
吴将军瓮声瓮气,语气里听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你可知找你来所为何事?”
这种开场语往往伴随着问责,孟婉心中忐忑更添一分,拨浪鼓似的摇摇头:“卑职不知。”
“其实吧,陆统领刚刚来过,”顿了下,吴将军忽地将身子往前一倾,裹挟好奇,谨慎的压低了些许声量:“你先说说,你是如何开罪的陆统领?”
孟婉悚然一惊,心道果然陆统领这趟没好事。
她也只得揣着明白装糊涂,想不通的蹙了蹙眉:“卑职岂敢开罪统领大人?再说卑职昨日才刚刚入营,拢共就见过统领大人一面,想开罪也没机会呀。”
“不知,不知统领大人说了卑职什么?”她怯生生的抬眼问,活似只吓破胆的小兔子。
见她回答得真切,又着实被吓得不轻,吴将军也不想再兜圈子,径直点明:“陆统领说你不适合留在营里。”
“哈?”孟婉诧异的瞪大双眼,心道这岂不是要放她归家了?
她当时冒着巨大风险女扮男装入兵营,为的是让病重的爹爹和哥哥躲掉军役,若能就此将她轰出军营,那就不能算他孟家男儿逃兵役了。
这样盘算着,孟婉只觉胸腔内砰砰砰的快跳起来,仿佛骑上了云头,一飞千里,豁目开襟!
若不是吴将军似座阎王一样的镇在面前,她简直就要跳起来!
塞翁失马、否极泰来、因祸得福……一时间无数名词在她脑中如小精灵一般欢快的跃动,替她跳了个痛快。
然她知道此时不宜表现得过于开怀,于是强自镇定下来,唯有因过分激动而升腾至眶睫的些许水气难以收回。
孟婉拼命抑制着内心狂喜,殷切的将吴将军望着,静待他将最后那句话说出来。
然而吴将军此人,别看平日里粗声大气仿若没心没肺,其实心底还是有块柔软地儿的。此时见一个堂堂七尺……堂堂男儿,竟目中莹然,心中颇为不落忍。
是了,大周男儿自古皆以入伍为荣,一个被军营赶出去的男人,日后该如何在爹娘以及街坊面前抬起头来做人呢?
带着这样的心思,吴将军喟然长叹,难得的发慈悲哄了句:“你也莫先急着哭,本将军又没说定要听他姓陆的!”
隐隐听出这话风不对,孟婉忙解释:“不是,将军,您不必为属下为难,既然陆统领放了话——”
“他就是放了个屁!”
吴将军是个粗犷性子直脾气,一时没压住火把心里话给说了出来。痛快过后,旋即又意识到在新兵面前编排其它将领很是不妥,于是很快敛容坐正,换副姿态重新安抚一番:“你把心放肚子里,本将军的兵,旁人随意开不得。”
他本来对这个身材干瘦的孟姓小子无甚好感,但这小子入军营头一日就碍了姓陆的眼,冲这,他也觉得是个堪用的人才。
故而他决意将人保住,不遂了姓陆的愿。
孟婉闻言却是愕住,想再说点什么挽回局面,舌头却似生了锈,钝得很。
嗫嚅之际,吴将军已做出了决定:“你先去伙房当个火头兵吧!待事情过去了,本将军再将你调拨回来。”
孟婉浑浑沌沌的谢了恩,退出帐子。
帐外阴风恻恻,她失魂落魄的挪移着脚步,像朵冬日里凋零的小花,由内败到外。
曾有先生发过趣问,何为天堂,何为地狱?
过去孟婉不知,今日便是体会透彻了。前一念,在云端,后一念,入阿鼻。
这样心惊胆颤的日子,才开了个头,仍要继续。
怀着沮丧无比的心情,孟婉回新兵营帐收拾了简单的包袱,抱着往伙房方向去。路过校场时,有个声音将她唤住,伴着几声低低的呻楚。
“恩公……对不住,都是为了我……”
孟婉留步在桩架旁,怔了一会儿,才迟钝的扭头看向女细作。她不知冒名入军营是多大的罪过,但总觉得也许她就是自己的明日。
女细作见她不语,兀自又说了下去:“恩公,我怕是活不过今晚了……在这里能遇到你,是我不敢想像的幸运,你就当我贪心,有件事,我想再拜托你……不知恩公可否拨冗听我说完?”
孟婉依旧不语,就这样淡淡的没有一丝表情的看着那女细作。
女细作见她没有一口回绝,便自作主张的继续说了下去:“在我的家乡,有个旧俗……生前越是卑贱之人,死后越要将鞋子挂得高高的……咳咳咳——”
“唯有这样,才能来世不再被人踩在脚下……活得像个蝼蚁一般。”
“求恩公送佛送到西……将我的一只鞋子挂去后山脚的那棵大树上……让我,让我来世能投个好胎!咳咳咳——”说至激动处,女细作连咳出了数口鲜血。
麻木的听完,孟婉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就这样抱着包袱继续往伙房方向走去,似是全然未将那些话听入耳里。
第5章 杀人 前一眼是路,后一眼是他胸膛
伙房的头儿,是个头大脖粗的中年大叔,看上去与孟婉的爹差不多年岁,天生一张圆满的笑脸儿,极好相与的模样。孟婉向他施礼介绍自己时,竟能暂将烦恼丢至一边。
头儿听完点点头,客气回应:“敝姓周,算是这火头军中的老大,你们小年轻的只管我叫周叔便是!”
灶膛里烧着十来口大锅,热雾弥漫,与屋外的岁暮天寒俨然两方天地。周叔像个弥勒佛般,盘腿儿坐在张竹榻上,圆肚微袒,摇着蒲扇呵呵笑着。
“是,周叔。”孟婉笑着应声,想着若以后就跟在这样的头儿身边干活,似乎日子也不太难熬。
“既然来了这儿,你也不必太拘谨,干活时热火朝天的干,其它时候只管踏下心来该休息休息便是!”周叔朴实的说完,突然倾了倾身子,关切道:“听说昨晚新兵营是你戒守,一宿没睡?”
孟婉点点头。
若她老实,原是该如实说出早上补了两个时辰眠的事,可她这会儿并不想那么老实。
周叔稍一合记,便拿扇子指指里头的一道木门:“你先进去歇息歇息,咱们伙房没外头那么大规矩,可灵活应变。待晚上他们将饭做完了,你只管起来刷个灶具便是!”
孟婉本就颓丧至极没什么心思干活,既然周叔体谅,她自是从善如流的谢过,从那道门进去。
原来这道门连接着的并不是火头兵们的寝室,而是一间一间堆放食材、木材、与粮草的仓房。而每间仓房的角落里散置着小床,扯上帷帐,便是火头兵们歇宿的地方。
军中做如此安排,自有出于粮草安全上的考量,不过对于孟婉来说,这样的安排显然很是贴心——她不必担心与男人们抵足而眠,自然也就不用抢着去宿卫了。
清晨那一觉本就睡得不足,加之心情不佳,一沾床孟婉便不肯醒,直睡到了月上中天。
起来时,早已错过了放饭的时辰,周叔将她的饭菜留在蒸屉里,孟婉拿出来时尚冒着热乎气,又看到一张留条,交待她吃完了便去刷洗灶具。
想着过会儿少不了下力气,孟婉将满满一碗米就着川草花烩腐竹吃了,又拿了对儿剖成薄片的玉米饽饽,夹上几条腌萝卜,边走边小口小口的啃。
以前在盛京时她吃得精细,像这种东西莫说吃,就是连见都未见过。初尝时有些粗硬难咽,但吃上几口细细嚼在嘴里,竟能品咂出一丝甜甜的独特香味。
她先到灶间巡视那十来口大锅,将其洗净倒不需多少技术,只是比较耗气力,因为灶房的水缸是空的,起码得打十几桶水回来才行。
若是男人来干这活,肩扛挑子一趟两桶,不消几个来回便能完事。可依孟婉的能力,则要跑上几十趟才能完成。
水井离着灶间约有百步远,孟婉提着一只木桶来到井边,将最后一口饽饽咽下,转身抱起一块大石头扔进桶里,再将桶投入井中,不一时,便拎上来满满的一桶水。
——这一招她已运用得极其熟练。
孟婉将大石头抱出,提着余下的半桶水往回去。一路走走歇歇,不时还以手作扇,为自己累得红扑扑的脸蛋儿扇风降火。
如此两个来回,她便有些体力不支了,于是干脆在井沿上坐下来休息。捧心扶额,仿佛刚刚移了座山。
不远处的中军大帐前,一个身影已伫立了有些时候。他亲眼目睹这个新兵将一块石头在桶里抱进抱出,提拎着半桶水累得汗流浃背……不免心生费解,盯向她的目光也略显复杂。
这时陆铭出来了,对这人拱手恭敬行礼:“王爷。”
李元祯并不理他,视线依旧凝在前方不远处。陆统领便顺着王爷的目光看去,居然看到了昨夜坏他事的那个新兵卒子!
“他怎的还在军中?”陆统领惊奇发问,接着便发现王爷的目光冷冷调了过来,方意识到这话该王爷来问他才对。
他很快就想明白了怎么回事,不由气结:“这个姓吴的!明明答应了将此人赶出新兵营,却明面一套背地一套!”
“也算是没食言。”李元祯舒隽的语调里裹挟淡淡的调侃。
的确,伙房不隶属新兵营,也不能算吴将军诓了他。
陆铭既觉惭愧,又略感委曲,锁着眉头解释:“王爷,属下不敢因这点小事就抬您名号,故而只对吴将军说此新兵脑袋不甚灵光,有些碍眼,谁知吴将军他如此敷衍着行事……”
他颇懊恼的叹了口气。
随后看看王爷似乎也没要动怒的意思,便又试着为自己的办事不利开脱一下:“其实王爷无非是嫌他个头矮小又干瘦,加上性情懦弱,放在营中有碍观瞻。现今把他调来伙房,倒也算免了人前现眼。”
他一行说,一行谨慎观察着李元祯的脸色,指望从微小变化中判断自己的话会不会激怒他。
起先李元祯面色清肃的负手立着,后来眸色陡然一转,竟莫名盯了陆铭好一会儿,直盯得他心生惶恐!
滇南王是个平素里七情不上面的主,即便动怒了也断乎不会撑眉努眼的表现出来,但他若是像这样冷冷的盯着你看超两息,那便要仔细了。
李元祯蓦然启口,声音冷咧:“即便他并无通敌之嫌,可这样一个连水都不会打的蠢货,你们将他扔在伙房,就不怕哪日粗心大意,火烧连营?”
他狭长的黑眸忽地眯了眯,透出一股子阴鸷之色:“明日二十军棍,轰他出军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