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融匆匆洗漱,问:“来的是谁?”
白芙摇头:“不知,太太那里来传话的人只是催着姑娘快过去。”
张老夫人终于拖不下去亲自来给她交待了?
还是派了哪个晚辈来?
许融按下心中猜测,简单梳妆后带着白芙往正院走。
进去后,她发现都猜错了:来的是个大夫。
就是一直给张维令治胳膊、医术极好的那个李大夫。
因未曾在意过额上小伤,许融都快把张老夫人一开始释出的这道善意给忘了,张老夫人自己倒还记得,虽迟了两日,到底把人派了来。
许夫人很高兴,忙招呼许融坐下,亲替她撩起刘海,请李大夫看视。
李大夫将五十岁的人了,不用很讲究男女大防,他目不斜视,将许融的额头看了一回,退开,拱手道:“大小姐委实伤得不轻,之前诊治的那位太医十分尽心,能治到这个地步,已属不易,老朽医术浅薄,不敢言能更上一层楼,令大小姐的容颜恢复如昔——”
许夫人失望道:“那你是治不了了?”
她就要坐下哭许融苦命,李大夫噎了一下:“夫人,老朽的话还没说完,虽无十分把握,老朽受张老夫人所托,必将用尽所学,想来让大小姐的伤痕再淡上一些,还是能做到的。”
许夫人立刻转哀为喜:“那也好,你用心地治,我重重谢你。”
她见李大夫敢说这个话,可知医术果然比杨太医要强,便又想起来一事,吩咐人:“去把章儿叫来,让神医也诊一诊。”
许华章在牢里呆了这么些天,无论他本人看上去多么活蹦乱跳,许夫人都不放心,必然要让大夫来给他请个脉的,之前大夫其实就已经来过,不过以许夫人的慈母之见,眼下有更好的上门,那顺道再诊一遍也不费事。
丫头去了好一阵,终于回来,气喘吁吁地:“太太,侯爷——侯爷出门去了。”
许夫人一惊:“什么?什么时候出的门?去哪了?”
丫头为难道:“奴婢不知。奴婢到前院时,侯爷已经不在了,奴婢问了一圈人,才知道侯爷说在家里闷得慌,一早就出去透气去了。”
许夫人一下气得不轻:“这个章儿,明明答应了我好生在家呆着,这才几天就耐不住性子了,等他回来,我必要好好罚他!”
许融侧目。
她传达的意思太明确,许夫人脸颊微微一热,加重语气道:“我一定狠狠罚他,叫他下回再不敢了!”又吩咐丫头,“去前面守着,章儿一回来,就速领来见我。”
丫头答应着去了。
接下来暂无他话,李大夫开方抓药,指点着下人炮制了一回,待许融将熬出的药膏敷到额头上后,他又留下几句医嘱,便提起医箱告辞。
也是巧,他前脚刚出府门,后脚许华章回来了。
眉飞色舞,满面春风。
许夫人端坐上首,喝问:“你做什么去了?!”
许华章笑嘻嘻进门:“娘,我干了件大好事。”
许夫人狐疑:“什么?”
“我把萧伦那厮的好事搅了,哈哈。”许华章一扭脸,见许融在座,又向她邀功,“姐姐,这回我可给你出了口气。”
许融小半天都闷得慌,叫这小纨绔弟弟一搅心头那股郁气倒散了些,她抬手倒了杯茶,往前推了推,扬眉示意:“说吧。”
许华章得意了,到她旁边坐下,先咕咚咚把茶喝了,一抹嘴才道:“我今儿原想找张维令去——”
许夫人急了:“你还找他干什么?我都叫你离这些人远些,再闯出祸来,你还叫不叫娘活了!”
许华章道:“娘,你别着急,我不是去找他麻烦,只是想把话说开,他有什么意见,当面划下道儿来,我都接着,免得叫小人再夹在里面捣鬼。”
他话说得糙,理是这个理,许夫人勉强接受了:“然后呢?和萧伦又有什么关系?”
“我半道上看见他了。”许华章眯起眼冷笑,眼角溅出点杀气来,“娘,你不知道吧?今天是他的好日子,他去向郑国公府下定,骑在匹高头大马上,身后带了半条街的定礼,哼,好风光哪。”
许夫人怔住:“……”
她真的不知道。
许融问:“你去捣乱了?”
“我瞅了个空,把他的大雁放跑了。”许华章憋了这么一会,实在也憋不住了,冷笑转成嘿嘿傻笑,“娘,姐姐,你们不知道那场面多解气,他们家人都傻了,乱糟糟去追,想把大雁逮回来,可他们又没长翅膀,哪里逮得到?萧伦的马还被下人惊了,拉着他满街乱跑,我躲边上看,他脸都吓绿了,哈哈哈。”
他捂着肚子,倒在椅子里快活直笑。
以雁为聘是古礼,也是所有定礼中的主礼,取其守信、忠贞之意,分量极重,以长兴侯府与郑国公府这样的人家来说,那半条街的定礼未必及这一对大雁体面。
“你——”许夫人要晕了,她承受不来这样的刺激,“日子才消停下来,你何必又生事呢!”
许华章脸垮了下来,显然被数落得很不服气。
“这点事,生就生了吧。”许融淡然道,“又没毁损他家什么贵重财物,若找过来,赔他一对雁就是了。”
许华章立刻把胸脯挺起来,讨好地冲她笑了笑,又辩白:“姐姐,你放心,我没那么傻,蒙了脸才去的。”
许融把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头脸没伤,衣裳也齐整整的,是个全身而退的样子。
想及当时乱局,她还是问了一句:“身上没伤着吧?”
许华章感动非常,瘦弱的胸脯又往外挺了挺:“没有,当时人多着呢,我瞅空子就往看热闹的人群里一钻,一根汗毛也没叫他们碰着。”
许融点点头,连着许夫人也松了口气:“唉——”
“太太!”
在院门外管传报的一个小丫头跑进来,声音清脆地道:“门房上叫报太太,长兴侯府的萧世子来了,要见太太!”
许夫人:“……!”
第16章 会完哥哥又会弟弟
许夫人六神无主:“一定是叫人发现了,这可怎么好?章儿,你不是说你遮住脸了吗?”
许华章无辜道:“对啊,娘,我没扯谎。”
“那怎么还会找过来?”许夫人站起来,又坐下去,“我见了萧伦该怎么说?”
许华章并不怕,他自觉是大狱都蹲过的人了,世间已经没有什么磨难能威吓到他这身清奇根骨,“有什么说什么,我出去见他。哼,我没认真对付他,他还敢主动找上门来了,他先辜负姐姐,又陷害我,正好同他算个总账。”
许夫人吓得扑过去按住他:“你给我安生些罢!我去见他,既然你没叫他瞧见脸面,我们咬死不认也就罢了——”
“这不是蒙脸不蒙脸的事。”许融缓缓起身,一瞥身边两人,“我走在大街上,娘从背后瞧见我,会认不出来吗?”
熟人之间的辨识本就不只凭一张脸,衣饰,举手投足,各种细节都是线索。
许融下结论:“我去见他。”
呆住的许夫人并许华章一齐回神:“不行!”
“有什么不行?”许融不客气,先向许夫人,“我去谈,最坏的结果,大概也坏不过娘去。”
许夫人:“……”
羞愧哑口。
许华章抢道:“那我——”
“没到用你的时候,安生呆着。”
许华章:“哦。”
他见许融往外走,忙伸长脖子对着她的背影道:“姐姐,那到用着我的时候,一定要让人来叫我啊!”
许融头也不回,冲他摆了下手。
许华章老实缩了回去。
许夫人追了两步,觉得哪里不对,又倒回来:“章儿,怎么现在娘同你说话都不听,你姐姐一说,你倒都依了?”
“我哪里不听娘的话了。”许华章先不承认,瞄一眼许夫人,才又哼唧着道,“娘总当我是小孩子,姐姐就不一样。”
许夫人心头发酸:“哪不一样了?”
“就是不一样。”许华章一口咬定,不过他其实说不太出来其中的差别,他就机智地反问,“娘,你别说我了,你不也是听姐姐的话?”
“胡说。”
许夫人属于尊长的那根神经被触动,立即反驳。
但想及出去的许融,要说如今还能如何去管教这个女儿,许夫人为心虚及本身的无能所笼罩,她又说不出来。
她只好坐下来,同许华章一样巴巴地望向门外,等候着许融将带回的谈判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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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安侯府外。
秋风打着萧瑟的卷儿,吹跑两片落叶。
穿来至今,许融第一次见到了她的前未婚夫,也是置她于如今麻烦境地的罪魁祸首。
有点出乎她意料,年轻男子脸型方正,五官端朗,一身吉庆装扮——应该是出乱子以后没来得及换衣裳、直接赶过来的,看去竟是一副堂堂官相,做儿婿的上好人选。
就是不论长相气质跟萧信都不怎么像。许融这几日了解的事又多了些,知道眼前的萧伦今年也不过十九岁,只比萧信大两岁,但他已很有成人沉稳的风范,跟萧信那个还会当面不耐烦翻人白眼的未成年差别甚远。
譬如此刻,萧伦瞳孔紧缩了一下,显然未料到出来的会是她,但转瞬就镇定下来,他向许融拱了下手:“许妹妹,我是来求见许伯母的,或是小侯爷在,请他出来也可,我找他说两句话。”
许融把他打量完毕,道:“我娘和弟弟正忙,有什么话,你和我说吧。”
萧伦顿了顿:“小侯爷回来了?”
许融点头:“回来了。”
萧伦又顿了顿:“那你知道小侯爷刚才做了什么吗?”
许融道:“知道。”
她分毫也不隐瞒推脱,萧伦这一次的停顿不是思考,而是真的愣住,然后仿若一线灵光劈入天灵盖,他道:“是你叫小侯爷去的?”
是问句,但语气笃定,是已作定论。
许融笑了笑,她反问:“萧世子,你是在质问我吗?”
萧伦否认得很快:“我不是这个意思。”
许融点头:“那你开口就冤枉我,又是什么意思?”
她句句紧逼,可道来又是从容,并无一丝刁蛮之意,萧伦道:“——小侯爷当街捣乱,毁了我的定礼。”
许融仍不回避:“章哥儿回家说了。他年纪小,做事冲动,我替他赔个不是,放跑的大雁,我会另找一对赔你。”
她实在是很讲道理,萧伦也不能再说什么,但他不能不说:“许妹妹,你长在闺中,不懂大雁那等野物的习性,它们每年南来北往,并不常在这儿,如今时令已经快入冬了,京里很难见到雁了。”
要抓,就更难。
小学就有的知识,许融有什么不懂。她微笑:“一日抓不到,就两日,两日抓不到,就三日,萧世子,你别急,总之我必定赔给你就是了。”
她悠悠地,说完接下去的一句话,“最不济,明年春天大雁不又回来了吗?”
“……”
萧伦深吸了口气,看向她。
出于某些心情,他其实一直没有和许融对视过。这一看,他不由晃了晃神。
自出事以后,他没再见过许融了,从时间上说不过一个多月,但可能因为中间发生的事太多,他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就是——说不上来的有点陌生。
少女笑靥如花,这枝花不像从前插在瓶中,他时时所见的那枝,而是打马过街市,不知栽种于谁家院墙的,他也许惊鸿一瞥过、也许根本从未见过的一枝。
……
萧伦控制着自己回过神来,他不应感到奇怪。
她当然是会变的,谁经历过这些事,都要变一变的。
萧伦收敛一切心神,别过眼去:“许妹妹,我知道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恨我怨我,我都明白,但我们已经不可能了,你再如此——又是何必呢。”
许融没说话。
这渣男自我感觉还怪好,她多年沉迷赚钱,在感情题上是短板,得想一想才能怼回去。
萧伦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接着往下说:“你或许听不进去,但我是诚心劝你,你和二弟的婚事也快了,若还记挂着从前,恐怕对你不好。二弟他——”他顿了顿,似作提醒,“你也见过了,他脾气一向是有些急躁,且和人不同的。”
许融抬起头来。她捕获到了想要的信息。
果然。
在她心头盘旋了两天的那点焦躁往下落,落到了实处。
如果张老夫人已经劝服萧夫人,萧伦不可能不知道,不可能还对她说这通话。
她将眼睫垂下,密密盖成眼帘:“萧世子,你误会了,我没有叫章哥儿去做什么。令堂手段高明,许家早已领教,我就这么一个弟弟,不会为逞一时之气让他涉险。”
她这番解释低了姿态,是个想息事宁人的样子,萧伦从她身上终于找到了一丝熟悉感——从前的许融固然有些贵女特有的骄纵,但又有哪个少女在英俊的心上人面前摆得起架子呢?他见到的许融,就总是这样柔婉而和顺的。
偶然抬头大胆看他一眼,眼底俱是倾慕,若不慎与他对视上,又皆化作了小鹿般清纯动人的羞涩,还带上一丝丝嗔怪,好像在埋怨他为什么故意捉住她……
许融装不住了,重新掀起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