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信眉毛挑起又落下——这是什么话?他本能地觉得怪怪的,但怪里又透出新鲜与说服力,他缓缓点头:“算是吧。”
“那么,有这个基础在,我们就有了进行下一步深度合作的可能。”许融循循道,“比如说,明面上如萧夫人所愿,私下里,我们另立一份契约。”
萧信:“——什么契约?”
“想要摆脱长兴侯府控制,就不能再留在府里,你原来的思路其实没错。”许融先肯定他,“但一无所有不告而别,你要付的代价太大,也不容易成功。”
“如果你有足够的时间,足够的努力,那世上原有另一条路,光明正大,你迈上去,无人拦得住你。”
萧信嘴唇翕动,无声说了句话。
许融没听见,眨了下眼:“什么?”
萧信抱胸望向车顶。
他说的是:又开始了。
这个神神叨叨的许大姑娘。
可是他不能否认手臂底下开始紧促起来的心跳——不用她说更多,就这一句话,他已经被煽动了。
或许是过去从来没有人这么对他说过,或许是他心头曾经也滑过这样的念头,即使半途而废,从未真正消失。
许融没问出来究竟,但看他的表情就知道有戏,她不去纠缠细节,紧接着道:“只知依附家族不是好选择,彻底与家族切割同样不是——至少眼下不是。萧二公子,与寻常百姓比,无论从文从武你都先天具备许多优势,既然已注定无法摆脱,不如善加利用,待你赚到自己的前程后,那时想做什么,岂不都便利得多?”
“对了,”她一长串话说完,想起来了,“我一直没有问过,你究竟是习文还是习武?”
其实她提过,还不止一次,只不过萧信从来没搭理过这个话题而已。
这一次,萧信眼神变幻了一下,终于正面涩声道:“……习文。”
有个方向就行。许融不挑,她点点头,接着往下规划:“萧二公子,我与你相知不深,但看得出来你是个聪明人,以你的才智悟性,再肯下苦功,再有个三年五年,就差不多该读出来了。到那时,你我仍然青春年少,合作结束后,各奔东西,你要另娶名门淑女都可,耽误不着什么。”
她说前半截的时候,萧信的眼神一直有点飘,听到“三年五年”时,车轮恰好滚过一个小石子,震了一下,他的瞳孔跟着也是一震,嘴唇微张,似是想打断,但终于又没开口。
许融察觉到了,但她毕竟不是神算,不能那么准确地分辨出萧信的情绪究竟落在哪个字眼上,以为他是被提议本身惊着了,就要再接再厉地劝他:“萧二——”
“我明白了。”萧信忽然打断了她,主动发问,“你的意思是,你要和我假成亲?”
孺子可教。
许融连忙点头。
“我得到时间读书,你得到——”萧信想了想,“得到嫁妆?”
举一反三,总结满分。
许融充满赞赏地再度点头,眼神晶亮。
就说他是个聪明人嘛,决断力也够,她不清楚他目前的读书进度,但底子摆在这儿,想也不会差。
她简直是……哪来这么多层出不穷稀奇古怪的主意。
萧信觉得自己应该感到荒唐,应该绝不同意,应该立刻斥责于她——
但事实上,他表情只是平静。
呵,荒唐。
还有什么比他们所为更加荒唐的事!
他舔了下唇,那平静便如昙花一现被打破,他轻声道:“好。”
这就同意了?
成果来得太快,许融反而意外:“你答应了?”
萧信瞥她一眼:“是啊。要我写张信约与你吗?”
许融毫不犹豫点头:“好。要两份,你我各执一份,签字按手印为证。”
萧信没有提出异议,他只是直起腰来,手掌交握到膝前,眼神冷而深:“许大姑娘,你考虑清楚了吗?”
倘若他反悔,倘若他有邪念,不论是对她还是对她的嫁妆——吃亏的一定是她。
他知道她有手段,但她怎么敢。
许融肯定地道:“是。”
这是情急生智,也是通往她目标最便捷的一条路——简称捷径。
从前她是不会选这条路的,不正直,不和谐,不符合她受到的核心价值观教育,她老老实实地走在天意铺给她的那一条困难小道上,用汗水铸就台阶,用奋斗换取明天,兢兢业业,勤勤恳恳——
够了。
她懒得再来一遍了。
她打算让别人来。
许融看回去的目光也意味深长,她用心给予鼓励:“萧二公子,只要你努力奋进,闻鸡起舞,悬梁刺股,一定会取得成果的。你早一天金榜题名,建功立业,就早一天摆脱我,也许不用三年五年,一年两年就——”
萧信听前面的话还有点道理,听到后面忍不住了,怒道:“没有那么快!殿试也不是年年有的!”
何况、何况就算有他也没资格马上去考。
“哦,是吗?”许融偏头想了想,是了,她所有时间都砸进了学习与工作里,没空扩展无关知识,不过这点常识她还是有的,就改口,“我只是表达这么一个意思,耕耘必有收获,命运应当由你,不由天。”
萧信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许融已经摸着了他的脾气,不反驳也不翻她白眼就是听进去了,而且他居然还好像有点爱听。
接下来的车程里,许融趁热打铁,把记忆里那些劝学打气的鸡汤话全倒腾出来,嗡嗡说了一路。
一直没有被打断。
直到外面行人车马声渐稀,马车速度变缓,车厢微微一震,停住。
很快有人过来掀起车帘。
不是白芙,而是跟在萧夫人身边的一个嬷嬷,眼神非常犀利,往许融和萧信身上刮了一圈:“二爷,大姑娘,请下来吧。”
萧信冷冷回她一眼,起身先下。
探身出车厢,迈步要往下跳时,他眯眼望了望吉安侯府的朱红大门,转回头去,终于开口,却是向她确认:“许姑娘,你当真这么信任我?”
信他的人品。
信他的能力。
许融点头笑道:“我相信你不会辜负我——”
们的约定。
当着四周防贼似的萧家众人,后四个字她没说出口,只是顿了顿,确定萧信能领会到,然后接着道,“那么,萧二公子,你相信你自己吗?”
萧信跳下车去,将四周睨视一圈,冷然道:“当然。”
第20章 备嫁
许融与萧信进府之后,萧许两位夫人的交锋其实不需多叙,许夫人全程是一张震惊脸,她既无力反抗萧夫人,也摆不出威风来训斥许融,连对上萧信,也不过干瞪了两眼,就捏起帕子,一阵悲从中来:“你、你怎么能——唉!”
对手孱弱至此,让萧夫人胜利的滋味都淡了一截,她懒得对许夫人多开嘲讽,眼神若有若无地去扫了扫许融与萧信——萧信排斥婚事到不惜出逃,偏偏出逃以前又要密会许融,这件事其实是有蹊跷的,只是她没空细究,也觉得不必着急。
人攥到了手里,来日方长。
许夫人滴了几滴眼泪,渐渐地缓过来了,无知有无知的幸福,她根本不知道几路人私底下过了多少招,这事在她看就是虽然有失颜面,但要说造成什么严重后果,那是没有的——又不是会外面的野男人,都定了婚约,未婚夫妻不禀尊长出去私会,顶多显得许融很不矜持,会叫人笑几声罢了。
所以,她还显得有两分茫然,问道:“萧夫人,那你现在想怎么样?”
萧夫人想将婚期提前。
张老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干涉阻止已令她警觉,她连二月也不想等了,免得夜长梦多。
说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她特意看了一眼许融——张老夫人提醒过她,但她总是不能相信她有什么特别之处。
做娘的没用成那个样,做女儿的能好到哪儿去。
当初能结亲,不过是看在先吉安侯的份上。
在她的目光下,许融露出了意外之色,与许夫人确实也差不多,只不过许夫人更沉不住气,脱口道:“这怎么行?也太赶了!”
许融跟在后面才补了一句:“正是。娘都来不及给我准备嫁妆。”
许夫人爱女之心还是有几分的,听了这句转头安抚她道:“融儿,你放心,你那份嫁妆从你爹在的时候就开始备上了,应该有一大半了。”
许融听了,确实放心,唇边笑容少有地带上几分甜意:“嗯。”
妥了,她没有意见,婚期提前,嫁妆也会提前到她的手里。
她不帮手,许夫人自爆底牌后独自对上萧夫人,全无还手之力,婚期就从二月里提到了一月十八日,元宵节后。
据萧夫人所说,是天宁寺高僧算过的大吉日子,非常适合婚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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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吉日真假不论,许融开始备嫁。
这是个大工程。
木料家具,布料衣裳,金玉首饰,陈设器皿,田庄金银……这时候的嫁妆大部分都以实物形式呈现,有家底的人家从生到死,连出恭用的红木桶和入葬时的棺材都会替女儿准备好,这些木料现买去是肯定来不及的,一般从女儿婚姻定下时就要攒起来。
许家替许融也是这么攒的。
因为只得她一个女儿,以许夫人的不靠谱程度,也着实替她攒得丰厚,从库房里、庄子上各处拉出来,满满当当摆了大半个府邸。
这还只是家里原有的,如一些布料首饰之类,因为考虑到时下的不同花样流行,还需开出单子去现买。
许融一天比一天睡得晚,也一天比一天起得早。
白芙习惯了她之前日上三竿的作息——偶尔还会到四竿,见此心疼起来,劝道:“姑娘歇一歇罢,那些交给太太操心就好了。”
许融摇头,精神奕奕:“不用。”
年轻就是好,她这么熬,连个黑眼圈也不长,眼袋就更没有了,顶多是多打几个哈欠。
至于累,那也没有,谁数自己的钱会数累?
其实这事原该许夫人主办,许融作为代嫁姑娘,至多从旁打打下手而已,但不知不觉地,她这个下手就打成了全权总揽,到初雪落下的时候,连办公地点都从许夫人的正院转移到了她自己的院子里。
而她这时候不再需要出门去核对实物了,一些亏空与误差在之前就已经都找出来——这在许夫人手里实在是不可免的,也因为此,许夫人退一射之地,又退两射……直到交出主导权。
许融不客气,算清原先账册里缺的数后还去向许夫人讨要,许夫人对她有亏欠,老实地都给了她。
平白多开支出一笔不小财物,许夫人回头想想,也不是不心疼的,她生了气,难得振作一把,照着许融给的数目明细把相关的管事找来,确认果然都有问题后,全部处罚开革了。
这么一来无心插柳,府里的气氛倒清明了不少。
时令进入十二月初时,京中发生了件大事,也可以说是喜事。
长兴侯府与郑国公府正式联姻了。
萧家后来费尽工夫又找了两只大雁,重去郑国公府下定,这次少了人捣乱,一系列流程走得飞快,终于赶在年前将好事落定。
许融没空出门,是从许华章口中知道的,小纨绔弟弟来看她,起初欲言又止,在许融询问之后,才蔫头耷脑地告诉了她。
许融点点头:“哦。”
然后一手执笔,一手五指拨动算盘,继续噼里啪啦。
她从前没用过这么原始的计算工具,不过学起来也不难,在大量的实操下很快从生涩到熟练起来。
至于写字,原主小时候请过一个女先生,念过几年书,提笔前许融找她的字帖看过,笔锋无力但字迹称得上工整,许融对比了一下自己写出来的那两个原生态的丑字,当即宣称她因为撞了脑袋的缘故,一落笔就手抖。
没人怀疑,毕竟就算是大夫也不能钻进她的脑袋里看看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许华章坐在她对面,呆呆地看她忙碌,看了一会又吧嗒吧嗒喝水,一杯水喝完了,许融连头都没有抬过,他闷闷地叫:“姐姐。”
许融落下又一个丑字:“嗯?”
她在进行最后的核算和抄录。
“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许融分神看他一眼,目露疑惑:“什么?”
“萧伦还是跟别人成亲了,你要嫁给萧信……”许华章拿手指抠着桌面,“总是我上了别人的圈套。”
许融以为他有什么新鲜话,听是这个,不大有空搭理他,低头道:“是啊。你现在才想起来反省?”
她怼得太直接了,许华章嘴一撇,像被人踹了一脚似的,表情居然有点泫然欲泣。
许融好一会没听见他的动静,抽空又看他一眼,好笑道:“哭什么?我又没训你。”
许华章坚强地道:“我没哭。”
话是这么说,他表情更丧了。
他有试图弥补自己的过错,他去威胁萧信,去给萧伦添乱……但那些不过是受愤怒情绪下支配的行动,直到这时候,他才意识到一切的不可挽回。
许融这会儿心情不坏,应该说,她最近心情一直都好,搁下笔问他:“后悔了?”
许华章连忙点头。
“晚了。”
许华章声音中带了哭腔:“姐姐!”
“以后做事之前,想一想你现在的感觉。”许融看着他,道:“疼了,就不要做。”
声称没哭的许华章眼泪终于下来了:“……嗯。”
旁边的白芙默默递上手帕,许华章没接,自己拿袖子擦了擦,把眼睛擦得红红的,像个可怜的小狗:“姐姐,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