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沈媚儿时常觉得无聊,便会时不时跑过来,欣赏那些被打铁匠气走的人的抓狂咬牙模样, 后待客人走后,再抬着下巴将打铁匠好生数落一番,便觉得一脸的成就感, 这是前世沈媚儿在这铺子里唯一觉得可以打发时间的事情了。
沈媚儿耐心等着。
豆芽将门帘掀开,见里头黑漆漆的,有些不敢进去。
正在犹豫间,正好在这个时候,刚好听到那阵嘹亮的敲击声骤然一停,打铁声终于停止了。
豆芽听了,立马将探头探脑的身子站直了。
而沈媚儿听了后,心里微微一紧,不多时,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又轻轻的捋了捋额间散落的碎发,下一刻,又有些别扭,只很快放下了手,又很快微微扬起了下巴,直直朝着那道漆黑的门帘方向看了去,在门帘被从里头掀开的那一刻,沈媚儿只有些得意的咔嘣一声,恶狠狠的咬了一口果子,然后,直接将剩下的半个果子递送到了老笨驴的嘴边——
打铁匠掀开帘子一眼就看到了远处沈媚儿同老马一起吃同一个果子的画面。
女孩儿轻轻咬了一小口果子,动作很轻,力道却不小,只听到“咔嘣”一声,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再然后,女孩小口小口嚼着,却微微抬起了下巴,将剩余半个直接递到了马儿嘴边,老马轻轻抬起嘴,凑到她嘴边嗅了一下,又凑到果子旁嗅了一下,随即张嘴将剩下半个果子一口叼进了嘴里。
老马嚼了几口,一口将果子吞进了肚子里,随即,微微低下头,又将鼻子凑到女孩儿脸上一口一口轻轻嗅着。
动作难得亲昵。
而女孩儿,一手搭在老马的耳后,轻轻抚摸着,一只手很快叉上了自己盈盈一握的腰肢,随即,微微抬着下巴,挑着眉眼,一脸得意又傲娇的朝着自己这个方向遥遥看了来。
少女婀娜又娇俏。
她的动作神态带着微微挑衅及得意的展示,仿佛在炫耀及证明着什么,一脸洋洋得意,又娇蛮高傲。
像是高高在上的花孔雀,在卖力炫耀着自己的美屏,又像是一只得意又张狂的小野猫,凶悍又美丽。
打铁匠看到铺子外头这一马一人后,神色顿了片刻,不知是源自于骤然出现在眼前的人,还是源自于这一人一马之间的互动。
要知道,这匹良驹是西域野外的汗血神驹,血性十足,又常年在在征战,煞气血腥气十足,它性情躁动暴敛,从不轻易与人亲近,若早在几年前,任何人不能靠近半张丈之内,不管哪个靠近,必然嘶鸣嚎叫,一脚惊人踢开踩死了,如今,已是老态龙钟,这两年又远离了战场,这才渐渐平和懒散了下来,却也依然轻易令人靠近不了,像今日这般,主动与人亲近的,还是这么多年来头一回。
打铁匠不由多看了一阵,面露些许诧异,不过,他面色如铁,眉眼冷凝,又一脸大胡子糊脸,便有任何神色,也丝毫令人瞧不出来。
顿了片刻,这才掀开帘子大步走了出来。
只见他一出来,便立马带出来一片热火之气。
铺子里烧着浓浓火焰,温度极高,就像是大型的火炉似的,而打铁匠整个人就像是从火炉子里走出来的似的,只见他是直接在腰上套着跳条黑色的长裤,直接赤,裸着整个上半身大步踏出来的。
焰火及灰烬,将他大半个身子熏染成了铜黑色,
屋子这座火炉,更是熏烤得他整个身子泛红又发黑,黑红黑红的,全身都淌着汗水,直接从头上一直流淌到了身子上,将整个身子全部淌湿了,就连裤子也淌了水,就跟刚从河里爬上来的似的。
而打铁匠身子健硕无比,一身腱子肉凶恶无比,硬邦邦的,像是一块生铁似的,鼓鼓囊囊,加上浑身被熏烤得又黑又红,又淌了一身得汗水,一眼看过去,全身黝黑发亮,就跟庙里那些镀了金身的大佛铜像似的,区别在于,一个赤金赤金,一个黑红黑红,却全都威武吓人得紧。
豆芽见出来的人如此威状,又见他虽未曾开口说话,却一脸凶色,顿时下吓得连退几步,只支支吾吾的,一时不敢应声了。
而沈媚儿见对方直接这般袒胸露背、大赤大咧的走出来后,整个人亦是愣了片刻。
前世,沈媚儿得知爹爹要将她嫁给这打铁匠,态度之强硬,她拒绝无门后,便特意寻到了这寒酸邋遢的铺子里来羞辱找事,原是雄赳赳气昂昂的找事的,可那一次,对方也是像现在这般,直接举着铁锤,挺着那一身吓人的腱子肉便直接踏了出来。
他人高大威猛,身体又精壮有力,眉眼又锋利冷厉,再加上出来时,手中还举着一把偌大的大铁锤,一眼望过去,就跟随时要朝着沈媚儿生扑过来似的,比家后那片林子里的猛兽还要吓人几分。
当即,沈媚儿的气焰便矮了七八分。
原本一肚子骂骂咧咧难听羞辱的话,到了嘴边便结巴了几分,也就是从那时起,便对这打铁匠生了几分害怕畏惧。
后来欺负他,不过是虚张声势,见他并不反抗,又有些呆笨,这才日渐大胆,狐假虎威罢了。
不过,每每到了这打铁铺子,见他这般袒胸露脯的,沈媚儿依然有些生出憷,故而,每每以厌恶为名,一脸嫌弃的勒令他必须要穿衣裳,她瞧了恶心,便是热死了也要穿着衣裳死,不能再碍她的眼之类云云。
前世的画面与今生的画面重叠在一起了。
看到再次出现在眼前的那个人,一样的模样,一样的画面,一时间,只觉得仿佛又回到了前世似的。
猛地见到这样的打铁匠,沈媚儿心里第一反应依然是有些生憷的,不过片刻后,又很快缓和过来,只脸色略有些不大自在——
她跟他前世到底是夫妻,到底不同于旁人,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终归全都发生过。
不过,他们的夫妻生活多是不愉快的,这也多是沈媚儿对其嫌弃及害怕的原因。
想到这里,沈媚儿不知想起了什么,脸颊上浮现出了一抹极为不自然的白与红。
白红交间间,沈媚儿立马将脸猛地转了过去,又忙抬着手遮住了自己的脸,她咬咬牙,仿佛有些生气,又有些娇羞,终于却是恶狠狠的说了一句:“哪里来的登徒子,还不将你的衣裳穿好,这般袒胸露脯的,像个什么样子?”
说着,不知想起了什么,沈媚儿又咬咬牙的补充了一句:“登徒子,呆```呆木头!”
打铁匠听到沈媚儿这话,又见她一脸夸张模样,只微微蹙眉,随即垂眼往身上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来这打铁铺的多是些男人粗人,便有女人也不多,多是妇人老者之类的,鲜少有女子尤其是少女过来。
打铁炉旁温度太高,烤的人都要化了,又要消耗大量的力气打铁,穿了衣裳太热,又碍事儿,铺子里就他一人,他随意惯了。
冷不丁见来了女子,遇此情况,打铁匠脸上依然没有太多表情,只随手将挂在门口的一块破布扯了过来,套在了身上。
豆芽见状,生怕表小姐任性起来,又要刁难人了,眼前这位一瞧便是个狠的,她们两个弱女子可刁难不起,豆芽立马过来打圆场,鼓起勇气朝着那打铁匠问道:“我们```我们要打一把菜刀,一柄弓箭,多少钱?”
豆芽话音一落,却见那打铁匠并没有看她一眼,而是直接越过了豆芽,走到了铺子旁的一个角落里,那里放着一口缺了半个角的大缸。
只见那打铁匠走到大缸前,随手拿起了缸里的葫芦瓢便舀了一瓢水,张嘴便喝了起来。
一瓢水,他一口就喝光了。
再一瓢,又一瓢。
他一口气连着喝了整整三大瓢,就跟水牛喝水似的。
哗啦哗啦。
一口气狂饮了三大瓢水后,便又见他再次舀了一瓢直接仰头泼在了自己脸上,又一瓢,直接泼在了自己胸膛上。
待甩了甩头发,抹了一把脸后,一大缸水便没了大半。
那人这才缓缓转身,淡淡瞥了豆芽一眼,道:“三十文。”
第30章 讨还价。
三十文, 这么便宜?
“是两样一起三十文么,还是每件三十文?师傅,这两件东西打好, 需要几日功夫啊?”
豆芽人虽生的有些粗糙,性子却是个细致的,她时常陪着娘老子一起去菜市场及集市上买菜赶集,有许多经验。
问起物价来及买卖东西来, 是游刃有余了。
方才一路过来时, 表小姐买的吃的用的, 都是只管拿了便走, 都是她在身后补充及解释并询问价格的。
这会儿, 以为表小姐不懂,亦是直接替沈媚儿做了主问了。
“一起, 三日。”
打铁匠淡淡回复着。
回答的话语十分短促。
声音十分低沉, 有些沙哑, 听着十分深沉。
他话不多,似乎一个多字都不喜欢说。
却也并没有不理睬客人。
他一边回复, 一边转过了身,将铺子前方的几块生铁搬了起来,似乎正要将这些全部搬到铺子里去继续锻造。
对豆芽这位客人并没有太多热情, 对远处的沈媚儿,更是除了出来时瞧了一眼,再也没有看过第二眼。
也不知还记不记得沈媚儿。
以往,来了客人, 做生意的多是客气热情的,这一位,还真是个怪人。
豆芽问好了后, 也没有在纠结其他,立马转身要去同沈媚儿禀报。
沈媚儿看着那浑人竟然对她们不理不睬,便要直接返回铺子里,顿时胸口微微起伏了。
打铁匠耳力眼力都极好,几乎是过目不忘的,外头往往来了人,还在老远位置,他有时光听脚步声都能够判断来者何人。
上回,沈媚儿在陈家那般大闹,他只要见了,定然是记得她的,何况,那回,沈媚儿还跟了他那么远,他不可能不记得沈媚儿。
这会儿,瞧她就跟瞧陌生人似的。
虽然,这一世,两人眼下着实跟陌生人差不多。
可是,可是,沈媚儿这一次是特意来找他的——
却不想,热脸贴了个冷屁股。
沈媚儿一贯有些骄傲,尤其是在容貌方面,甚至一度有些自信自负,从小到大,几乎没有被人忽视过,这会儿,对方淡漠的眼神,及冷淡的态度,倒是激起了沈媚儿心里的不甘和隐隐怒气。
他不就是个小小的打铁匠么?
凭什么在她跟前这么拽?
怎么可以无视她。
沈媚儿是个藏不住脸色的,很快,眉眼便浮现除了一抹不快,见豆芽过来,她看也没看豆芽豆芽一眼,直直盯着那道要进门的身影咬牙切齿道:“你站住——”
打铁匠脚步一顿。
沈媚儿想直接冲过去,冲到一半,却又停了下来,最终,撇了眼眼前这张残缺邋遢的桌椅,犹豫再三,咬牙忍了忍,只随手摸出了手中的帕子,垫在了长凳上,这才一屁股坐下了。
坐下后只略有些盛气凌人的冲着那道背影道:“我才不要三十文的便宜货,我要你给我打一把最好的菜刀,要做一张最厉害的弓箭,最少```最少要一两银子一把的刀,要五两银子一张的弓箭!”
沈媚儿咬了咬牙,报了个数。
这个数,让她有些肉疼。
不过,报完后,又隐隐有些得意。
一旁的豆芽听了,顿时瞪大了眼,张大了嘴,只结结巴巴道:“一```一两银子的刀,五```五两银子的弓箭,表```表小姐,再```再好的刀不不也就是一块铁么,有那么贵的么?”
寻常一把刀也就是十文二十文的,一把弓箭要多少钱,豆芽不太懂,不过觉得两件三十文,确实不太贵。
可一两银子一把的刀,五两银子一柄的弓箭,着实有些夸张了罢。
便是在元家,也不见这般奢侈了。
要知道,要知道,表小姐一家可是在乡下生活的啊,这样```会不会太过金贵了些啊!
豆芽也只敢在心里质疑着,她知道表小姐的脾气,自然不敢提出来。
不过,这回回来见表小姐性情仿佛变了许多,瞧着懂事了许多,豆芽还曾在心里感到一阵欣慰来着,想着到时候老爷太太回来,见了指不定多高兴了。
这会儿却觉得,是不是自己欣慰过早了。
相比豆芽的没见识,沈媚儿倒是云淡风轻得多。
豆芽懂什么?
沈媚儿到底曾嫁给过那打铁匠,多多少少清楚一些东西的价格,要知道,打铁匠当年所赚的钱可是全部牢牢攥在了她的手里的,她花钱大手大脚的,这十文二十文一件的东西怎么养得起沈媚儿。
沈媚儿曾经无意间撞见过打铁匠将一把刀还是一把剑,卖出了几十两银子的天价,虽这样的买主不多,但是由此可以证明,东西可是有好坏,贵贱的。
沈媚儿这个要求虽有些张狂奢侈,却并非无理取闹。
沈媚儿说完后,直直盯着打铁匠的背影。
打铁匠脚步定在原地,顿了片刻后,只缓缓提着步子,竟没作理会,许是将她当作了无理取闹之辈,掀起帘子似乎便要入内。
“喂——”
沈媚儿见了差点儿要气红了眼,只噌地一下红长凳上战了起来,咬牙道:“你你没听到我再同你说话吗?”又道:“我```我可是客人,你```你竟敢对我这般无礼,还是```还是你耳朵聋了不成?我是来买东西的,又不是来抢劫的,你一个大男人,知不知礼数?”
沈媚儿这个叉腰险些在咆哮的人,嘴里一口一个“礼数”,只瞧得一旁的豆芽尴尬不已。
沈媚儿尤不自知,直到这张小嘴疯狂输出后,爽快完了后这才后知后觉想起,这一世,一定要向好的这颗心,同时也会想起了前世对这浑人的亏欠及想要弥补的意图。
只是,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面对娘亲爹爹和阿弟时,她很会忍的,她所有前世的坏脾气都可以压制得住,并且心甘情愿的愿意改变,唯独到了这里,见到了眼前这人,心里就跟生了一团火似的,一会儿熄了,一会儿又扑腾一下飞蹿老高,心窝子里滋滋滋的,压根不受自己控制。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打铁匠一贯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
他寡言少语,最不喜欢跟人啰嗦的。
任性完了后,沈媚儿隐隐有些后悔,按照打铁匠的性子,怕是压根懒得理会她。
果然,话音一落,对方直接踏进了门内,竟连半个眼神都没有赏赐给沈媚儿。
沈媚儿见了顿时气坏了,差点儿要怄火之际,眼珠子转了转,忽而脸色一变,立马收起了之前的嚣张跋扈,只微微鼓着脸,咬着牙道:“刀若太锋利了,便会切着手,娘亲的手都被刀口划破好几回,留了好几道口子了,可若是太钝了,又切不动,最好能打一把又不锋利又切菜切得又快又好的刀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