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宪宗真是一个仁慈的皇帝呀。”看着白居易直戳皇帝肺管子的言论,莫诗诗由衷感叹。
“莫大娘子,你说什么?”白居易没听清楚,又询问了一句。“某这番言论,可有不妥之处?”
“这个……”莫诗诗绞尽脑汁,委婉地、小心翼翼地开口。“您这封奏疏逻辑严密、文采斐然,尤其是这首叙事诗,用词朴素又不失真挚,让人一下子就能感受到江南百姓的那种痛苦。但是……”
“但是?”
“但是您有没有想过,对圣人和宦官的用词是否过于大胆?我们能否稍微地、轻轻地,加上一点点艺术修饰?”
“比如?”
“比如一上来,就直接说王负罪,是不是不太妥当?再比如把狗官这个词换掉?您想想,小狗多无辜啊,为什么平白无故要代表吐突承璀?”
“说的有理,容我稍加润色。”
这几天就在白居易不断的起草上疏,被皇帝驳回后愤怒的哀叹中度过。这些天,莫诗诗白天陪着白居易修改了无数封奏疏,读了数首或情感真挚、或发人深省的古诗,夜晚不断复盘白天的内容,唯恐错漏一个信息点。
这样过去了几天,莫诗诗又回想起被高考支配的恐惧。
白天繁忙,夜晚自然得好好休息,可她晚上根本睡不着。每个晚上,她都感觉有人在窥视自己,可打开窗户,却什么都没有。
今天像往常一样是个大晴天,夜晚星空璀璨,莫诗诗睡不着起来想喝水,却发现茶壶空了。听到门外有脚步走动的声音,莫诗诗干脆喊了一声:
“红袖?小锦?你们谁在外面?麻烦给我倒杯水来。”
门吱呀一响,身着青碧色衣裙的少女提着大茶壶走进来,低头给壶中添水。
“怎么是你?”莫诗诗定睛一看,正是前几日树丛中那位姑娘。
那姑娘不答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倒水。莫诗诗看着水壶没有热气,顺手一摸,整壶水都是冰冰凉凉的。
“有没有热水呀,大晚上喝冷水的,也不太合适。”
见姑娘不说话,莫诗诗从袖中掏出一锭碎银,拉过她的手,将银子放入她的手中。
她的手怎么这么冰?莫诗诗心中暗想。
“夜间不生火的。”
那姑娘幽幽地看了她一眼,盖好茶壶,准备起身离开。
“等一下,我记得你们似乎有暖壶来着。”莫诗诗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回忆起前几日傍晚,红袖来房间添的热水。
被抓住了手腕,这丫鬟也不挣脱,只是定定地、直直地望着莫诗诗。顺着她的目光,莫诗诗瞳孔放大,瞬间起了浑身冷汗。
“你没有脉搏。”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是说道。
“你是人,还是鬼?”
那少女柔柔的、轻轻的一收手,将大茶壶放到地上,向莫诗诗行了一礼,又扬起那双幽怨的眼睛。
“奴家翠娘,见过莫小娘子。”
“九方御,你快出来!!!”莫诗诗在心中狂喊,表面上还是那副佯装平静的神色。“天呐天呐,我们大晚上撞见鬼了!”
九方御一个闪身,来到莫诗诗身边,她就像找到主心骨一样,瞬间没那么害怕了。
“别怕,说不定这是线索人物,我们听听她怎么说。”
九方御这样安抚着莫诗诗,两人直视着这位鬼魂姑娘。
“说吧,你这几天缠着我做什么?”莫诗诗开口询问,接着看到那个姑娘眨着眼,直接跪到地上。
“奴家久久滞留人间,实在是执念未消,无法投胎。我想求莫大娘子帮我破除执念,好让儿安心入土。”
执念未消?莫诗诗和九方御对视一眼,天空中突然传来AI的声音。
“请帮助翠娘完成愿望,本次测试不计算阶段分数,将在测试结束后统一评分。”
“你有什么愿望?我会尽力帮你达成。”莫诗诗真挚地望着鬼魂姑娘,心中欣喜。
任务总算来了,原来这几天一直被她错过了……不过这个姑娘一直躲在远处,来了也不说话,看样子要辨认出她的鬼魂身份才能触发任务。
翠娘站起身来,缓缓讲述自己的往事。
不知多少年前,鬼魂翠娘也忘记了具体年月。那是福州闽县的一个小店铺里,她父亲正是卖粮油的一个小商贩。
福州离长安很远,自从藩镇割据以来,这里一直被地方势力牢牢把持着,可地方势力并不稳定,经常内部倾轧、外部虎视眈眈,大小冲突连年累月,每个人都活得小心翼翼。
“幸好我们家是卖粮食的,再怎么打仗,也饿不死你们几个。”
父亲经常对着忧心忡忡的哥哥说着。
哥哥和翠娘是同一天生日的、一前一后出生的双胞胎。当时两个小婴儿刚诞生,稳婆忙乱了手脚,也分不清谁先谁后。父亲索性让男孩当了哥哥,好独当一面照顾妹妹。
哥哥也不负父亲的期望,从小就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神童,县里的私塾,哥哥永远都是读书最快、理解最深的那个。翠娘家有一个当秀才的叔叔,经常带好吃的给翠娘,接着把翠娘的哥哥叫过去,考教他四书五经。
哥哥每次都能答出来。
“有此子,何尝吾家不兴?”
叔叔经常这样说着。几个人躲进这方小小的院子里,不管外界战火连天。可哥哥敏锐地感知到外界局势的变化,他经常去城门口听那些守城的士兵谈话,也眼睁睁地看到守城士兵人数越增越多。
“爹,咱们离开闽县吧。”
翠娘吃着糖,听哥哥不止一次地告诉爹爹。
“傻孩子,离开闽县我们住哪?这可是咱祖祖辈辈留下的根呐,咱祖坟都在这里盖着。”
“可是外面士兵越来越多了,我担心会打仗……”哥哥抿着嘴,握紧手中的兵书。他最近已经放弃了四书五经,专心研读兵法。虽然不知道一个幼童看兵法有什么用,但遇到事情,向书学习总归没错。
“士兵多是好事!”父亲点着头,给哥哥嘴里也塞了一块糖。“守城的士兵越多,那我们就越安全。”
“我们是卖粮食的,外面就算打起来了,我们也有吃的,大不了躲进地窖,总归饿不着你们两个。”
父亲这样说着,却没想到战火烧起,第一个烧的就是他们卖粮食的。
“让开,让开,福州观察使征粮。”
一群士兵闯了进去,将翠娘家店铺的所有粮食统统搬运出去。
其实,他们不知道,外面根本没有打仗,只是福州藩镇扩充兵力,粮食不够了,才做出这幅战火将至的假象。不仅福州,江南三道、山南二道……眼看今上命不久矣,全国的节度使都暗中招兵买马,迎接着朦胧昏暗的未来。
“官爷,您怎么连说都不说一句,这让我们如何是好!”
父亲哭天抢地,试图抢回官兵手中所剩无几的粮食。
“有什么好说的?征你家粮食是给你面子,可别给脸不要脸!”为首的士兵见父亲还敢抢夺粮食,顿时怒从中来,一脚踹到父亲心窝处,踹的父亲哀哀惨叫。
“爹爹,爹爹……”翠娘跑出来,哭着摇晃站不起身的父亲。那官兵将翠娘上下打量一番,眼神不怀好意。啧啧称道:
“你这闺女倒还不错,可惜就是年纪太小。将养个一两年,就能入我们观察使后院了,说不定到时候,你的粮食就能换回来了。”
周围一片哄笑声,躺倒在地的父亲心中越发冰冷。
他回家连夜收拾东西,贱卖家产,打听到福州有一伙即将启程去长安的商队,他就带着妻儿悄悄离开闽县,前往那伙商队所在的地方。
“爹爹,长安是天子脚下,那里百姓安居乐业,定然没有这些放肆乱来的官兵。”哥哥拉着妹妹,仰头对父亲如是说道。
那伙商队里不仅有他们一家,还有其他几家做生意的,感觉情况不对,就随商队前往长安。一路上,所有人都满怀着希望,只想到达长安,哪怕背井离乡、生活贫苦一点。
宁为太平犬,莫作离乱人。这就是商队里每个人的心声。
可路,却没有那么好走。
翠娘一觉醒来,和哥哥站在混乱的山路上,满脸的迷茫惊惧。
“爹……”
“娘……”
她忍不住哭喊着,却被哥哥一把捂住嘴巴。
“妹妹不要哭。”哥哥警惕地看着周围。这里似乎刚经历过一场激战,衣裳首饰箱笼皆消失不见,地上有几具尸体,死不瞑目地仰头面对天空。
哥哥连忙凑近去看,有李家阿伯、曹家姊姊、张家叔叔……还有商队的几个守卫,他们手里还握着剑,一幅奋战浴血的样子。
其他人都消失了。
父亲、母亲、秀才叔叔……
他们家租的牛车有一个暗格,晚上父母就让兄妹俩进去睡觉,暗格封的严严实实,只有一个小孔供两人呼吸,这也是兄妹俩逃出生天的原因。可其他人就没有那么好运了。
两个小孩茫然看着四周。哥哥将李家阿伯的衣服扒下来,给妹妹裹了厚厚的一层,接着将自己也裹的严严实实,带着妹妹顺着山路走去,直到看见人烟。
“后来,我们两个因为长的讨喜,就被过路人卖给了牙婆。牙婆心狠,偏偏拘着哥哥,不让哥哥找到我,然后将我俩卖到了不同地方,我至今不知哥哥下落。”
翠娘望着莫诗诗,开口哀求。
“翠娘生前身不由己,一心想和家人团聚,唯有死后才得了这份自由身。”
说着,她的眼泪流了下来,落到地上轻轻破碎。
“我想求姑娘帮我找回家人,无论是生是死,让我见上他们一面,知道他们的下落,我也就能安心投胎去了。”
第33章 黑心客栈 “听你这样讲,你的家人……
“听你这样讲, 你的家人不知所踪、目前毫无线索,但你的哥哥应当在京城啊,你还记得当年的牙行在哪里吗”
莫诗诗看着暗自垂泪的翠娘, 仔细思量。两个小孩一觉醒来, 父母不知所踪,过去了这么多年,证据也早就消失了,反倒和她一起被拐卖的哥哥,找起来应该会容易很多。
“奴当时年岁尚小,只记得那是一个青瓦红墙的院子。牙婆担心我们逃走,整日拘着我们,辗转几户人家后,也渐渐忘了往事了。”
翠娘委屈地看着莫诗诗, 眼中泪珠似落未落,眼看着就要滴下, 莫诗诗连忙开口安慰她。
“不记得也没关系,长安牙行应当不多, 我们去调查一番, 说不定你就会想起来了。那你还记得当时在哪里被卖掉的吗?”
“奴记得, 那是一座高大的山丘, 山脚下有一户卖茶水的人家,不远处还有一家客舍, 我和哥哥就是在那家客舍被卖掉的。牙婆带我们坐车,走了不到半天, 就从那里走到牙行的院子。”
这说明他们案发现场离长安城不远,这是一条重要信息!莫诗诗紧接着问道:“你还记得那家客舍的名字吗?”
“这个……奴不记得了。”翠娘摇了摇头,发间珠翠叮当, 泠泠作响。
当真是一问三不知啊。莫诗诗苦笑着,和九方御对视一眼,九方御亦无奈地摇了摇头。
“也许是因为她缺魂少魄,记忆心智也跟着残缺了。”九方御这样说着,眼看着一夜即将过去,天空露出一缕金光来。
“你能见阳光吗?”莫诗诗看着窗内照进来的那缕阳光问道。那缕光线恰好落在翠娘身上,给她的青碧衣裙披上一道霞光,让她看上去美若仙人。
翠娘轻轻摇头,脸上浮现出几分灰白的神色来,嘴角渗出一丝暗红的血迹,莫诗诗连忙拉上窗帘。
“对了,你哥哥叫什么名字,有什么突出特征吗?”
看着翠娘逐渐暗淡的身影,莫诗诗连忙问道。
“哥哥……大家都叫他仁贞,他眼角有一颗红痣,像泪珠一样。平日里最爱读书了……”翠娘声音越来越小,话还没说完,就消失不见。
“仁贞?”莫诗诗叹了一口气。“这个名字太大众了,整个长安叫仁贞的,没有八百也有一千了。还有爱读书,长安还有人不爱读书吗?只有眼角红痣,勉强算是个线索。”
九方御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她努力思考。每次莫诗诗思考时都会不自觉地做些小动作,自从上一次戒掉啃指甲后,她又爱上了揉衣服角。现在她就抓着衣角,将可怜的布料揉成一团。
“看来,从人物特征入手是不太行了,不如我们先去兄妹俩被卖掉的地方看看,说不定能得到什么线索。”九方御提议道。
“好!”莫诗诗一拍桌子。“先找白府里的张妪问问,还有管家,他们俩简直什么都知道。上次我说去买点书,他们直接把整个长安的书铺都标注出来,还列了甲乙丙丁四等,简直就是两个活导航。”
张妪和管家年岁已经大了,平日里在白府也不怎么做事,只是管管下人,侍弄花草。
莫诗诗找到他们时,两人正靠在书房的墙根上,听着白居易吟诵自己的诗句。
“我家郎君作的诗好,连我这个不识字的老婆子都能听懂,所以闲来无事,我都会坐在这里听郎君念诗。”
看到莫诗诗走过来,张妪笑呵呵地扶墙起身,对她解释一番。
“是啊,乐天居士的语言浅显易懂,可诗意却意味深长,比那些幽僻孤寂的怪诗更得人喜欢。”莫诗诗顺着张妪的话说下去。
白居易最出名的一个典故,就是每写完一首诗,会念给不识字的老妪听。老妪答能解,则录之;不能解,就返回重新修改。虽然这个典故属于宋人杜撰,但也能说明他诗歌的通俗性。
“莫大娘子是来找郎君的?”管家跟着张妪起身,给莫诗诗让出一条过路。
“不是,我是来找您二位的。”她抓住张妪的手,表情恳切。“我想去一个地方,但不知道那个地方到底在哪里。您对长安这么了解,能帮我找找么?”